第875章 烈马奔腾
书名: 全能大画家 作者: 杏子与梨 分类: 都市

        

        在短暂而又足够激烈的风波之后,之后的大半个小时,采访的又回归到了安娜所预期希望的对话节奏之中——

        激烈又不过火。

        对话现场的气氛难以称得上和睦,但节奏快,信息点很密集。

        问题接二连三的抛出,被《油画》邀请来采访现场的学者嘉宾没有水货,每个人都有独道的看法,包括罗辛斯在内,这个过程中,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微妙的转变。

        顾为经在宣布捐掉《雷雨天的老教堂》所带来的收益之后。

        年轻人告诉他。

        他不要求对方因为自己这个举动,就相信他的论文的真实性。

        这既不可能,更不现实。

        现在。

        他和那些做《救世主》相关的研究的学者们,处在了完全同样的起跑线上。

        罗辛斯曾经表示,他相信《救世主》是达芬奇的作品,因为学者们的研究论文说服了他,那么,也请给顾为经一个说服对方的机会。

        “仅此而已。”

        顾为经的态度不能说不恳切。

        以他的年纪和身份,在《油画》杂志的对话采访里,本就会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这是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顾为经此前本就抱着跑来伊莲娜小姐战斗的目的。

        他现在有点拿不准安娜的态度。

        可比起《油画》杂志的态度,罗辛斯的质疑无非就算是个开胃小菜而已。

        顾为经一方面平静的宣布,放弃《雷雨天的老教堂》所可能带来的财富收益,用一记重锤把罗辛斯的指控敲了回去。

        另一方面,他又表现的谦和而恳切。

        正是此般姿态打动了罗辛斯。

        之后采访的过程中,英国人依然在吹毛求疵,挑剔的对象却悄然由顾为经本人,变成了顾为经的论文。

        罗辛斯没有再说过任何一句人身攻击性质的冒犯性发言。

        不过。

        他这份加引号的“和善”只是对于顾为经而已。

        对和顾为经站在相似立场的另外一位学者亚历山大先生,罗辛斯就没有这样的关照了。

        随着谈话的深入,他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性格暴露无疑。

        不同于安娜挖苦式的刁钻风格,罗辛斯怼人颇为直白。

        人家玩的就是一个真实。

        采访现场,在画面的讨论焦点一度被集中到了老教堂的一处墙面——罗辛斯指出他注意到卡洛尔在进行此处画面处理的时候,看图片的色泽,女画家应该使用了特殊的白颜料。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按照顾为经论文中提出的观点,这幅画应该创作在十九世纪晚期。

        刨除中国画里会用到的贝壳粉末磨制而成的蛤白。

        传统油画颜料里的白色颜料,全都是铅白。

        纵然追溯到油画发明前的蛋彩画时期,乃至更早,也一样。

        西方艺术史上,很多颜料的成分和制备工艺有过变化,白色几乎没有。

        除了特殊场合会用到的骨粉以外,清一色的铅白。

        顶多是从最早罗马人用的醋蒸气制取法,转变为了荷兰式制取法,再变成了后来的大规模工业制取,本质上都是一种物质。

        从水下的第一个生命萌芽开始,到石期时代的巨型野兽,铅白已经经历了许多。

        一个颜料能被人用上千年,肯定是有明显的优点的。

        从绘画特性来说。

        铅白是很好的颜料。

        它色泽温润,有一种汉白玉般半透明的质感,覆盖力也颇,还不贵,方便大规模制取,早在古罗马时代,人们在化妆品,陶器装饰和壁画艺术里,就大规模的出现了这样的颜料。

        而如今基本上没有人在用这种颜料画画了,它肯定也是有明显的缺点的。

        当一种颜料名字叫“铅白”,并且能和古罗马人联系到一起。

        那么。

        很容易就能得知它的缺点是什么了。

        没错。

        用它画画是不错,只有一个小小的缺点,就是费命。

        这东西是有毒的。

        很多矿物颜料都是有毒的,但它不光有,很大,而且还易于被人体吸收。

        有历史学者就认为。

        蛮族入侵啥的都是次因,古罗马会崩溃的最大原因,就是上层社会玩各种铅制品,玩出普遍性金属中毒和精神障碍来了,和魏晋名士们每天美美的嗑五石散一个路数。

        有一大堆西方艺术史上开宗立派名家,到了晚年就会变得疯疯癫癫的,看上去跟神经质一样,不是由于什么突破艺术之帝境,画的大道都磨灭了,便会晚年不祥,背生红毛。

        以如今的观念返回去看,搞不好一大堆都是铅中毒。

        就比如浪漫主义大师戈雅的剧烈疼痛,透纳的牙齿掉落和认知障碍,卡拉瓦乔的贫血,莫奈的手部不受控制的震颤,当时有人认为是“艺术的诅咒”,现在看来,都极为符合铅中毒的情况。

        尤其是梵高这种,小时候甚至有嚼颜料记载的。

        他不疯谁疯啊。

        铅白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缺点,就是它画上去时看着很好,纯净透亮鲜艳,但在把画放在比较长的时间尺度里,它的颜料会发生氧化反应。

        其他颜料也还好。

        问题是铅白是白颜料。

        铅一氧化就会发黑,所以特别明显。

        如今再去美术馆里看达芬奇、伦勃朗这些人的作品,如果没有经过后期的特别修复的话,白颜料一定会发黑,发青……就是这个原因。

        早期印象派画作到如今已经有接近150年的历史,白色的颜料还能崭亮如新。

        罗辛斯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看出了画面上用的并非传统的铅白。

        这本也没什么。

        早在十八世纪初的时候,社会上对铅制品的毒性,就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

        艺术家们也并非都是要画不要命的疯子。

        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做为铅白的替代品,由氧化锌制成的颜料锌白开始大规模的进入市场,优点是无毒且耐光照。

        缺点是……除了无毒和耐光照的以外的其他事情。

        它易结块,易结粉,干燥的非常慢,白的效果不好,遮盖力也非常的差。

        而艺术界确实也是有要画不要命的疯子的。

        因此。

        锌白进入了颜料市场很多年,安全无危害,却在专业领域内,始终难以取代铅白的地位。

        人类都登上月球了,还有画家在用铅白画画呢。

        《雷雨天的老教堂》画面上的颜料也不属于锌白的特性。

        罗辛斯敏锐的注意到了。

        卡洛尔用的既不是铅白、也不锌白,而是……

        钛白。

        这是一件非常夸张的事情。

        如今油画里最烂大街的钛白,那时确实已经出现了,但由于大规模工业制取法还没有发明,制取工艺极度复杂。一百年前的钛白颜料和现在的钛白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得完全纯手工制取。

        要知道,人类都登月了,还有人在用铅白画画了,大画家也许是为了艺术追求,小画家除了艺术追求之外,更大原因是穷,铅白在国际市场的价格,也就每磅几美分而已。

        这种感觉就好比,如今有人拿玻璃瓶子喝酒和几百年前拿玻璃瓶子喝酒之间的差别。

        那是玻璃瓶子么?

        不。

        那是琉璃宝具。

        在二十世纪初,钛白颜料的价格每磅大约是锌白的几十倍以上,只有少数富哥画家们才会使用,它的价格平民化都是1950年以后的事情了。

        而这幅画绘画的时间,比二十世纪初还要再早上二十年。

        酸法回收技术不成熟。

        纯钛白颜料都属于实验室级的稀缺品。

        有人拿钛白画画,就和如今吃什么土耳其撒盐哥的金泊牛排一样,是阔哥中的阔哥。

        古罗马时代,紫色颜料就比黄金还要更贵。

        而如今烂大街的廉价化学颜料,放到一百五十年前可比现在画具商、奢侈品服装商吹的用了珍贵天然青金石的染色工艺要稀罕多了。用它画画,能原汁原味的体会到古罗马人使用紫染料的酸爽感。

        它和卡洛尔一个籍籍无名的女画家的身份不太相符。

        罗辛斯认为这是作品中的一个明显的疏漏,这也是他认为顾为经的论文是一场骗局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非常经典的阿咯琉斯之踵。

        “钛白,它就是《神探夏洛克》里演的那样,出现在假画上的不可能存在的星星。”罗辛斯摊开了手,如此说道。

        艺术行业不少涉案金额上千万美元的精巧的大骗局,卖家把作品的背景传承来历编排的天衣无缝,模仿笔触,模仿时代风格,机关算尽,最后往往就是栽在这样一管颜料上的。

        曾经一张经过中间人交易,骗了德国收藏家1200万刀的印象派作品的伪造骗局,最后暴露的原因,便是在1890年代的作品上,出现了1908年克朗诺斯公司生产的特质颜料。

        豪哥的造价团伙里为了杜绝这样的问题,就有专门的“化学家”存在,做大单子时从来都自己手工配置生产颜料,谁出现把铅白错用成了钛白的失误,搞不好可能要切掉根手指谢罪呐。

        亚历山大则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挑剔。

        金泊牛排不常见,不代表就一定吃不到金泊牛排。

        就不准人家乐意烧钱了还是咋地。

        既然这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他就能拿出不同的解释方式。

        罗辛斯只是注意到了画面中出现了稀有的颜料,而非《神探夏洛克》里演的那样,注意到了假画上出现了一颗不可能存在的星星,就请他不要把自己幻想成夏洛克,抓到点似是而非的细节,就以为自己破了案。

        “它不是锱珠必较破案游戏,这是一场学术讨论。”亚历山大指责道,“我们探讨的是一种可能性。”

        对此。

        罗辛斯完全无愧于大喷子本色。

        当场就喷了回去。

        “锱珠必较?这叫专业学者的严谨与责任。”罗辛斯当场就是一个战术后仰,把他对于亚历山大的不屑彰显的淋漓尽致。

        “嗬,你这种只会搞噱头出来哗众取宠的三流学者,是不会懂的。”

        那姿态看得亚历山大火冒三丈。

        他体会到了顾为经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恨不得当场冲过去,照着罗辛斯的鼻子邦邦来上两拳。

        除了关于白颜料的讨论以外,围绕着论文所产生的争议还有大同小异的几处。

        整体情况还都在可控的范围内。

        能够回答的问题被顾为经一一回答。

        有些问题连顾为经也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则由嘉宾补上。

        四周的谈话嘉宾年纪比他大,阅历比他深,专业的背景比他深厚的多,因此,他们主导了整场对话的进度,也提供给了顾为经很多新颖的思考角度。

        比如白颜料。

        他对艺术史没有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并不清楚不同种类颜料的演变历史,写论文的时候,也忽略了这一处细节。

        是旁边的亚历山大先生一直替他和罗辛斯对话。

        而实在无法被讨论出结果的那些问题,大家提出各自的观点后,暂时被搁置在一边。

        伊莲娜小姐很少开口。

        在顾为经以及三位嘉宾僵持不下的场面里,她用最少程度的话,占住了采访最大程度的主导权。

        每次安娜只要开口,其他嘉宾就必定会闭嘴,而她也必定会切中问题的要害。

        多次某个话题快要争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都是女主持人平息了嘉宾们之间的争端。

        她是经验丰富的骑士。

        信马由缰,任由身下的烈马随意的奔腾,肆意的展现自己的野性,直到舞台上的采访进入到某个Y字形的岔口的时候,才会用力夹住马腹,狠狠的抓一下缰绳,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拐进某处所在。

        终于。

        当面前的采访又一次升温,进入互不相让的僵持状态下的时候。

        “应该可以了。”

        安娜对自己说。

        该表的态都表过了,该陈述的观点,也都陈述好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讨论,无论台下的观众在心中持何种立场,都该对这篇论文的情况,有了全方面多角度的认识。

        很好。

        这一次。

        伊莲娜小姐不再是操控着战马拐向某个岔道。

        “啪,啪,啪。”

        安娜轻轻的鼓起了掌。

        又吵作一团的罗辛斯和亚历山大两位学者闻声猛的抬起了头,长长的吐气,跟被女骑士小姐往后拽住缰声用力拉停,打着响鼻,前蹄高高扬起的马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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