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如烟临风诉
书名: 半生祭 作者: 流云南行 分类: 言情

        “弥萨。”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迷迷糊糊醒来,仿佛睡了许久。我想要转头看向黑暗,想看清是何人在唤我,可是我却浑身乏力的好似做了一个兀长而真实的噩梦,梦中是极其痛苦的场景,我努力的想要回忆起那些片段,仿佛听到了夫人们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头疼欲裂。

        “弥萨。醒醒…”

        “…帮帮我…”我本能的请求着。

        “弥萨,弥萨…”声音不断重复。

        “求你…不管你是谁…帮帮我…帮帮我…”我慌乱的将手探向黑暗中,不料整个人自榻上一滚而下,那人伸手,却没有接住我滑落的身体,只触到了我的手臂,所碰之处一片冰凉。

        四周的油灯瞬间亮起。太子辽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弥萨别哭。”他说。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太子辽蹲在我的身前,俯身似乎想要将我抱上塌,空无只是静静的站在不远处,他的额头上覆着白色的绸带,脸上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无喜无忧。

        夫人们的哭声在我脑中更加剧烈的回响,我惊恐的叫出了声“母亲!!”而后顾不得起身,爬向了门外,太子辽自后方抱住了我,拒绝了我的爬行,他说“弥萨。她们没有死。”

        没有死么?昨夜我分明听到夫人们哭的那样惨烈。入夜,空无带着我悄然回到幽思殿,当我站在幽思殿前时,听不到里面任何夫人的说话声,连同虫鸣都在幽思殿绝了迹,除了树叶在飒飒的风中沙沙作响外,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幽思殿陷入一片死寂,犹如一座空坟。

        “母亲?”我推开门轻轻唤着,期盼着有人在门里叫我,问我弥萨你去了哪里。可是没有,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我回头无助的看着空无,空无背手而立,仿佛仙人站在云端,俯视着人间的悲苦。而后他轻轻点头,示意我进去。

        我紧咬下唇,推开沉重的木门,母亲的脸就那般出现在门后,她对着我笑,嘴角轻轻扯动,而后便是一丝红色的血液自嘴角缓缓流下,触目惊心。我惊恐的跪倒在母亲身前,紧紧的拽着母亲的衣角“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只是摇头,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而嘴角的血却不停,就那般顺着母亲的嘴角滴在了我的手上,滴在了我的心里…

        曲夫人上前,一把将我自地上拉起,而后转身离开,我以为她会说“郑国的灾难近了”可是她没有,她不再说那句恒古不变的诘语。

        我起身跑向门外,扶着门,看着空无,不远不近,我期望空无能告诉我为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留给我一个雪色的背影,风中飘来空无的话语,他说“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无心思索。

        曲夫人用树枝在地上轻轻的划着,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幽思殿从此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那片安详的乐土,它由于夫人们的灵魂,开始变得犹如迷宫一般,只有一条路能够通行,而去却寻之不得。

        幽思殿依然只有三人,母亲、曲夫人和我。此后的时光中,幽思殿不再发出一丝声响,母亲不再唤我弥萨,曲夫人不再说那句恒古不变的话语,这个夏天变的格外寒凉。

        自那以后,空无便夜夜来见我。

        “你为什么夜夜前来。”

        “太子担心公主。”空无回答。

        我不明白辽为什么担心我,在王父病重之前我们未曾谋面,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妹妹。

        空无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而后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并不是时间越久便越有感情,缘分使然,有时候一个眼神便是永恒。”我缄默,我对空无何尝不是一个眼神便是永恒。

        此后两人无话,我坐在宫墙上,手中依旧握着那只破旧的翔翎,赵夫人死后,我的翔翎也破损的无法再踢,却因为这是母亲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而时常带在身上,如今已经成为习惯。

        而宫墙下的空无亦沉默,他靠着宫墙,自怀中拿出一支长笛,黑暗的永巷中,飘出了微微袅袅的笛声。

        “空无,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为什么王那样狠心刮了夫人的舌头,若那夜我也在寝宫中熟睡,是否连我也被刮了舌?”我看着远方的星辰问空无。

        “离开都城渠州向南行,有名山,名为顷素,相传山上有一湖,能洗涤一切污浊。可是这湖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空无收起笛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说着。

        “空无…”

        “越过顷素山,继续南行,便是靖国,靖国四季如春,是很温暖的地方。”空无打断了我的话语。

        “如今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我伸手抓了一把宫墙上的泥土用力砸向空无。泥土在砸中空无后,散开细细碎碎的落在了空无的衣服上领子里。

        “那么公主想知道什么?”空无没有去弹身上的泥土,只是朝我微微欠身。

        “为什么,为什么王父那样狠心。”我几乎是吼出声来。

        “恕臣不知。”空无回答。

        “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起身跳向梧桐树,不再看空无,不知过了多久,宫墙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我知道空无已经走了。此时眼泪才簌簌掉下。他怎会不知,一切皆因王后的一句话,所有人都知,他怎会不知。

        那夜母亲和夫人被刮了舌,原因是王后说王生病,是因为幽思殿中的夫人日夜诅咒,而太子夜夜听到的哭声便是夫人们的诅咒之音,故而太子也病重,于是王下令处死幽思殿的人,包括我。那日空无在巫虚天师的丹炉前磕破了头才求得天师前去求情,免了所有人的性命,只是拿了夫人们的舌头给王炼制丹药。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可是空无为何不说,我并不是想要责备王室对我们的狠心,我只是希望,那个为了保全我性命磕破头的男子能向常人一般对我诉说他的心事,我讨厌他叫我公主的样子,讨厌极了。

        此后我便日日想要离开幽思殿,离开太初宫,离开渠州,离开郑国…可是我却知道,我一步也走不了。

        我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宫墙之上,习惯性的等着空无,可是今夜来的却不是空无,当这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永巷尽头时,我便知晓不是空无。

        “弥萨。”辽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下,他轻唤。我蹙足站立。辽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

        “弥萨参加太子。”我站在宫墙上对着辽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辽笑出了声“弥萨,对我,无需多礼,记住,我是你的兄长,只是你的兄长。”

        “辽…哥哥。如果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妹妹,请你帮帮我,帮帮我离开幽思殿…离开太初宫…离开渠州…甚至…离开郑国。”我看着远方,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飘渺而无助。

        辽沉默少顷道“弥萨,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而是…”

        “无能为力么?”我低语,轻笑:“呵呵,是了,哥哥怎么可能办的到,我是祸害。”

        “弥萨,别这般说。”辽看着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艰涩。

        我点头,重新坐在宫墙之上,我不该那般对待辽,我知晓他是真的想要保护我。

        “弥萨,你爱郑国吗?爱王父吗?”辽突然问我。

        我蓦然抬头:“爱?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王父我该如何爱?他割了我母亲的舌头。”

        “他曾经也爱过你。”辽说。

        辽望了我一眼,而后望向西方,流云间光影交错,“王父说你出生时,天柱山一片火红,你的出生被视为不祥之兆。可是王父却深切的爱着你和你的母亲,你两岁以前王父日日陪着你。时年我才五岁,我依稀记着王父将襁褓中的你高高举过头顶,他说,这是他的女儿一定会健康长大,不祥又当如何。而你,是王父第一个活到十四岁的女儿。而你与你母亲被禁足幽思殿后,却生活无忧,你可曾想过?”

        我惊愕的看着辽。

        “在你之前,王父曾有过三个女儿,却都夭折了。你是齐姜夫人所生,王父在你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可是自你的出生,郑国天灾人祸连年不断…所有臣子都上书请求要将你焚烧祭天,王父舍不得,当时齐姜夫人带着两岁的你站在大殿上她请求王将她废黜,并且将你的名字从皇室中划除以减弱你的富贵命格,一生生活在幽思殿内绝不踏出一步。巫虚天师说此法可行。”

        原来,原来当真是我害了母亲,当真是我…“我母亲也是那时失去了十根手指吗?”

        辽摇头,表情痛苦,似有难言之隐。

        “请你告诉我。”我请求着,我渴望知道母亲的一切。

        辽轻轻咬着他那苍白的唇角“王后…也就是我的母亲,在齐姜夫人被禁足的前一个月诞下一对女婴,取名少辛、少陵。所有臣子都相信王父会将对你的爱倾注在王后新旦下的女婴身上,可是少辛却死了,在齐姜夫人见了她之后,她便死在了襁褓之中,王后说你母亲因为嫉妒杀了她的女儿,若不是发现及时,只怕少陵也将遭横祸。而齐姜夫人说在看到少辛时,少辛已经没有了呼吸,王父相信齐姜夫人的话,因为一个自己请求被禁足的女人,没有理由杀死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可是歇斯底里的王后还是要了你母亲的十根手指。”

        我沉默的听着,对于这些深不可测的宫闱之事,我一点都不了解,如同我无法理解王后为何执意砍了我母亲的十根指头一般,但是我却知晓王后此举无疑是绝了我母亲离开的路,王将永远不会解除对我母亲的禁足。整个郑国太初宫如同一道万丈绝壑,此刻我只觉得我自己的生命尚有一半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另一半却在那道深壑中慢慢坠落。

        我低着头看着墙头的青草还有那只隐没在草中的绣花履,那是赵夫人的绣花履,如今已经被雨水冲刷的褪了色彩,破旧不堪。

        “辽,你还记得那个冻死在你宫门前的赵夫人吗?”我打断了辽的话语。

        辽未曾想我会提及赵夫人,他顿时一愣而后轻轻点头,语气中是满满的自责:“那日,她在我的宫门前唱了一夜的歌,如同年幼时母亲为我唱的催眠曲调,那是我多年以来睡的最香甜的一夜。我只当是梦境,未曾想竟有人真的在唱歌,若我当时知晓,她必不会冻死…”

        “或许吧。”我将赵夫人的绣花履抛向辽。

        “这是什么。”辽接住了我自墙头丢下的绣花履。

        “好好收藏,辽。”我告诉他。而后站起身,身体跃向梧桐树,背对着辽坐在梧桐树的枝干上,听着墙外的动静。

        片刻宫墙外传来辽的声音,他问“这是谁的绣花履?”

        我不回应,只是慢慢自树上滑下,转身走向寝宫。“那是属于你母亲的。”我轻轻的说,声若虫鸣,辽却是听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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