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多分多紧赶慢赶从前线脱身回来,最终见到的却是一片烧毁的废墟。
往日的静好,连人带屋,全变成了灰烬。
他支着一条腿,艰难地在废墟间寻找了一天,没有尸骨,甚至连遗物都没有,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大人,您的伤”身后的随从看着他的神态渐渐从疯狂到内敛,周遭的气压却越来越低,不由得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询问。
“32到了没?”他平静地问道,垂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
这是帝国最新研发的搜寻仪器,用于大型灾难寻人,连地底几百米处的生命信号都能探测到。但由于仪器还在研发阶段,使用均需要特别申请。
“预定今天下午三点就会到。”随从顿了顿,还是劝道:“大人您不如先休息一下吧,已经一天一夜了”
“不,我要亲自找到他!”多分多死死地盯着脚下的灰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收到约瑟夫出事的急报时,多分多还在前线奋战。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不是因为分神而躲不开眼前的攻击,而是内心剧痛几乎要将他生生撕扯开来。他想立刻放下一切飞回来,捉住他的人,紧紧地将他护在怀里,再也不管什么战争,什么防线,什么保卫人民!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乎的只有那个冷漠的人啊!
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些年来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中间也隔着好几年的冷战期,但约瑟夫已经成为了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重要到超过了国家,超过了家族的责任,甚至超过了他的生死。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名誉,地位,权势,甚至家人,只要约瑟夫活着,和他在一起。
然而回答他的,就只有这一片冷漠无言的废墟。
多分多带着他的人整整搜索了七天,掘地三尺,也只是找到了被层层掩埋的仆人们的枯骨,以及比半截指头还小,烧得变成灰黑色的红绳。
别业周遭的山林和山下的小镇也都搜寻过了,别说外来人口,就连外来的动物都查了一遍,多分多不眠不休地紧盯着搜寻结果,才三四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胡子拉渣,和当初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到底在哪里你到底跑哪了”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作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扩大搜寻范围,执着专心地寻找。
当然他也没放过导致这一切灾厄的源头,多分多干净利落地处理了自家的挂名夫人,顺带揪出了本家里一批站队的人士,先前他是想等着父亲正式退下来了才动手肃清,如今既然触到他逆鳞,自然是凌厉十分,这位年轻有为的下任当家人,在尚未正式接任之际便露出其让人闻风丧胆的狠辣手腕。
在不断的执着搜寻中,一年的光景很快就过去。
多分多成为西古特帝国历史上最年轻少将,并因为战功彪炳,破格授予子爵的称号。不久后便是他正式的授封仪式,然而从那件事之后,这位年轻的子爵大人却变得冷漠如霜,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军令来了就执行,对敌的手段也越发残忍,他像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杀戮机器,毫无感情,毫无温度。
他曾多次在梦中见到约瑟夫,笑着的,哭着的,因为舒服而红着脸的,还有更多是冷淡的、带着一丝包容的目光看着他。每一个能梦见他的都是难得的好日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多分多的嘴角才会露出一点点弧度。
在授封之前,多分多循例要到周边的星球巡航。他现在接管了西北部的整条军线,这里靠近边境,大大小小的纷争很多,巡航的频率也比一般要密两三倍。
这趟巡视他只带了一只三十人的精英小队,全都是他的亲信,按照指令,他顺便带上了军部最新研发的轻型机甲,这回最大的目的是为这批机甲做测试。
然而中途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们不得不改变航线,先到北部边境处的一颗小星球上捉捕一个逃犯。
也正是这个天赐的意外,让多分多再次见到心心念念的爱人。
他做梦也没想到,约瑟夫居然抛弃了一切,在这个偏远落后的级星球,过起了简简单单的修行生活。
只有一间茅草屋子,一身破旧的衣衫,并一把自制的木剑。
“你真的是你?”
多分多的声音因为惊喜而颤抖,他瞪大双眼,贪婪而热切地看着几米开外的男人,明明渴求至极,却不敢轻易踏前一步,生怕踏碎了这个美梦。
约瑟夫也有点错愕,表情一瞬间有点复杂,然而最终还是淡淡地笑了,把手里的木剑随意插到地里,掠了掠因为练剑而汗湿的头发,不答反问: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真的是你?!”
愤怒、惊喜、庆幸、以及思念如海水般蜂拥而来,逼得多分多大吼一声,额头青筋突起,他发泄般一拳捶在了身旁的树干上,迅速使那粗如碗口的树木拦腰折断。
在树木落下的尘埃中,约瑟夫皱了皱眉头,又将目光定在了暴怒的人身上,“你瘦了好多咦?你升了少将了?”
“谁他妈的问你这个!”多分多几步上前,一下钳住了他的肩膀,“说!为什么逃了?!”
“不逃难道等着烧死?”
约瑟夫微微抬头看他,细看之下其实可以发现他的表情带有一丝愧疚和不忍,只是他掩饰得比较好,眼神只是闪了闪,很快平静下来。
不辞而别之后,他也不是没有思念过多分多。只是难得的自由让他一时失去了控制,喜不自禁到有点得意忘形。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辗转在各种的牢笼里,家族的责任或者贵族的体面,他从未有过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就连身为多分多的笼中鸟时,也只有局部的自由。然而这份自由却附带了更沉重的爱意,尤其是他开始发现自己越来越沉溺,在那似乎毫无底线的挖心掏肺的龙溺中,以及那在喜怒无常所掩盖下的一片真心。
然而可笑的是,这都是不对的,他仿佛成为了扭曲年少英才的罪人,腐蚀他人生的永恒污点。
他越来越矛盾。
因为他比多分多年长,他必须思考更多,也负责更多。
他想,也许死亡是最好的结局,他去了,烟消云散,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便能拐回正路。
因此那次的袭击反被他有心利用,制造了一场假死。
也许多分多很熟悉他,熟悉他的战斗风格,甚至熟知他会使用的法术,但有一道家传的秘籍他是从来没在他面前显露过的。那是只有安格家的家主才有资格学会的保命禁术,通俗的叫法是瞬间转移,真正的叫法是传送魔法阵。
在解决掉几位前来偷袭的敌人之后,约瑟夫把别业里仅存的几位随从都杀掉,顺势放了一把火,然后启动他这些日子来偷偷地在花园里画下的传送阵,一下子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小镇。
他用了简易的易容术,变卖了随身的物品,换了一艘成色尚好的二手飞船,传送阵是很耗费法力的,但是他连休息都不敢,连夜就逃离了这个国家,考虑到和东方大陆还在对战,而南方也相对的落后和不平静,他最终选择
了这个靠近北边的边境星球,虽是落后了点,但人烟稀少,外头还有一层天然的星尘防护,轻易不会有人来,正好适合他隐居。
只是没想到,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回到多分多身边。
多分多急促地喘着,约瑟夫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简直要让他气炸了!果然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他!一丝一毫!一丁一点都没有!
约瑟夫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眼里渐渐流露出委屈和悲凉,卡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没有使力,反而是颤抖着,仿佛压抑着什么滔天的情绪。
他的心里顿时就软了,就像十几年前,约瑟夫初见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股不相称的傲气,目空一切,却在听到自己夸赞他做得不错的时候,稍稍弯起来的嘴角,略略不自然的肢体动作,这种骄傲坚强中的点滴软萌,仿佛一只刺猬终于向你露出了柔软的肚皮,让人心怀软糯,欲罢不能。
“你还好吗?”
约瑟夫抬手抚着他脸颊,轻声问道。
“好个屁!”多分多狠狠地捉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反驳,“你他妈敢跑?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你舍得吗?”
约瑟夫笑了,他本以为自己能放得下面前的男人,这一年来他清心寡欲,甚至苦修一样地过日子,就是为了摆脱梦里时不时出现的有色场景,以及白天那按捺不住的,日渐加深的思念。也许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中间无论隔了几天,甚至一月两月,他知道多分多必定回来,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娶妻生子,总归会回到他的身边来。然而当他亲手布下了死局,离他千百万里,抹去了首次获得自由后最初的激动,他的心竟然满满当当地,全被多分多所占据。
原来感情已经先于他的理智,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几年来每一次的相聚,每一次的交合,便是源源不绝的营养,让根系扎得更深,深到连他的主人也无法拔除。
这份压抑的爱意,已经成为了他心的一部分。
约瑟夫的爷爷中年丧妻,也曾到深山里潜心修行。只是离世之时,他依然回到了夫妻二人最初的房间,在那儿静候死亡。
越是修行,越是难忘。
一旦深入骨髓,也许只有回炉重造才能摆脱。
约瑟夫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句轻浅的话自然彻底引出了多分多的怒火。
“操!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你是人吗?”
多分多紧扼着他的脖子,面容扭曲狰狞,他下手都顾不得轻重了,过度的用力使得他手上青筋暴起,也使手下的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啊你”约瑟夫脑内缺氧,被迫张大了嘴用力呼吸,他并没有反抗,只是抬着眼,艰难地说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一干二净也省得我啊牵挂”
这话让多分多手上的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约瑟夫抖着手拨开了他的钳制,弯腰大力咳嗽,眼泪都逼出来了,他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有种放下一切的轻松。
一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这几日他都在观察着星尘的走向,想挑一个比较明朗的日子离开这里,偷偷地回到多分多所在地方,一解相思之苦。
然而他还没有动作,上天就将人送来了。
也许连天也觉得他太过慢热。
“七日之后咳咳东北方的星尘会散开两到三个小时,我可以咳离开这里”
话未说完,急性子的多分多果然误会了,一手将人提起来,怒道:
“你他妈的整天想着逃!!就这么恨我吗!”
“你听我说完咳咳”约瑟夫垂下眼眸,脸颊泛起一点薄红,他喘着,尽量快速而含糊地说:“我想着是去见你谁知你就来了”
两人间一时寂静无声。漫长的停顿仿佛一辈子,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多分多的表情迅速变幻,约瑟夫先是低垂着眼眸,随后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却是耳朵连着脖子都淡淡泛红了。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大限度的剖白了。
终于理解了话中含义的多分多猛地收紧手臂,狠狠地将人锁在胸前,他的声音激动到颤抖,就连难得的男儿泪水也逼了出来,润湿了约瑟夫的脸颊。
“你你既然敢说出口那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说完还觉得不够,嘶哑着声音又吼道:“听到没有!我不会放开你的!一辈子都要跟我在一起!不然我上天下地,拆了地狱都要找到你!”
约瑟夫听得好笑,却也被这份浓郁执着的感情所感动了。他用力地回抱多分多,顺便忽略他哭泣的事实,将脑袋蹭在他肩上,慢慢地,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好,担子终于放下了。
良久之后,在多分多不满而暴躁的催促下,他轻淡地应了句:“嗯,那你就别放手了。”
他们之间,辗转了十几年,经历过师徒、情人,最终变为爱人。
先知先觉的知更鸟,最后还是陷入了执着的猎人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