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奇异的邂逅,使得我们回到孤儿院时已经是黄昏了,我们答应过闪电怪客守住秘密,所以我们杜撰了一个「玩到忘记时间」的平凡理由,连心心姊姊跟可洛妹都被虎姑婆骂的很惨,因为心心姊姊说她们不小心就跟我们玩在一块了。
「你们这群不知感恩的小鬼!」虎姑婆总是这样骂我们,我们也早就免疫了。
晚上,当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走廊、院子里玩游戏时,我们四个人就被锁在孤儿院的小教室里罚写功课,内容是数学一百题与历史地理背诵,而心心姊姊下个月就要参加会考了,所以她很认真地在一旁做练习题。
建汉趴在桌上,甜甜地回忆着与闪电怪客的相遇。我想过不了几天,建汉这家伙就会要我陪他再去找闪电怪客聊天了吧。
我看看心心姊姊,她专注的表情令我不安。
「心心姊姊,妳最想考上什么科系啊?」我问,虽然我已经问过一万次了。
「社会福利、撒克语。」心心姊姊头也不抬,继续做她的练习题。
「妳会想留在蜘蛛市吗?」我问,虽然我自己以后很想离开这个大城市......因为我就是在这里被遗弃的,但在我展开流浪之前,我希望心心姊姊不要离我太远。
「蜘蛛市有八个大学都有社会福利系,三个大学有撒克语系,我留在蜘蛛市的机会很大,虽然邻市的大学也很多。」心心姊姊说,翻过一页。
我跟建汉微笑地互看一眼,心心姊姊这样的大好人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我们的。
可洛妹妹拖着腮膀子,没好气说:「你们两个是没希望的,像心心姊姊这么好的人到哪里都会一下子就被追走啦~尤其是在市中心的大学里,那里的男生又高大壮,又聪明又会运动,你们比不上的啦!」
建汉嘻皮笑脸说:「心心姊姊走了以后,有一个女生就变成一个人啰,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每天打她的头,好可怜喔~」
我叹了一口气:「一个人的滋味,唉......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事,就是一个人了......」
可洛妹妹哇一声哭了出来,而且还是号啕大哭的那种糟糕的哭法,心心姊姊赶忙丢下书本安慰她,顺便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顿,我们两人简直快要立正站好。
「对不起啦,我们是开玩笑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妳的啦!」我忙说。
「你们一定会欺负我!一定会趁心心姊姊不在欺负我!」可洛妹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指控还没发生的事。
心心姊姊拍拍她的肩膀,说:「不会啦,他们只是嘴巴说说,而且他们只是年纪比妳大,他们根本就是小孩子,我走了以后还要麻烦妳继续照顾他们哩!」
可洛妹妹擦擦眼泪,眼睛红的跟什么似的。
心心姊姊摸着可洛妹妹浓厚可爱的眉毛,说:「妳自己看看他们,义智那个上厕所常常忘记拉拉炼的小鬼,像是妳的大哥哥吗?那个已经开始长胸毛的建汉,到现在还是会尿床,妳觉得他敢打妳的头吗?以后妳可以帮我好好照顾他们,别让他们玩得太野,他们被关进不乖房的时候,还要哭着求妳偷东西给他们吃呢!」
我跟建汉面面相觑,我的妈啊!真是被彻底看扁了。
可洛妹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心心姊姊用手指刺了她的肚子一下,可洛妹妹一痒,终于破涕为笑。
「好了,现在都给我看书、写功课,不要再吵我了,要是我成绩不够上蜘蛛市的大学,你看我会不会特地回这里看你们。」心心姊姊老气横秋地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一下子就乖乖坐好,拿起课本啃。
我打开老旧的收音机,将音量开到很小很小放在桌上,一边念书一边听着广播,而建汉也打起精神作拿手的数学题目。
窗户外面正下着大雨。
「......根据刚刚从市警局传来的最新消息指出,骷髅帮帮主骷髅大帅已经被音波侠击败并会同警方逮捕,目击者指出,一个多小时前骷髅大帅在高达一百三十层楼高的贝登大楼楼顶的百货公司里抢劫作案后,正要搭乘大楼外接应的直升机逃跑时,遭到音波侠的音波拳攻击,两人大战的现场一片狼藉,骷髅大帅的右手据信已经遭到音波侠折断,现在正在市警局接受笔录......」
我微笑,真不愧是音波侠。我闭上眼睛。
「......是啊!我当时就躲在柜台里面,但你知道的嘛!我也是音波侠的粉丝啊!我当然勇敢地偷看他们打架,音波侠的碎音拳真的很经典!现场看果然跟在电影院里看到的差远了,碎音拳!碎音拳可真的叫我的耳膜快飞出去了......」
「......我叫三村,我这辈子最感动的一刻,就是当我看见音波侠跟骷髅大帅分出胜负的那一瞬间......」
「......哇!当时玻璃全都碎了!坦白说来来去去真是太快了!我只听见...你别说我胆小!这场胜负真的只能用耳朵见证一切啊......」
「......我今年七岁,我长大以后不想当警察,我要当音波侠......」
广播在风雨中讯号有些断断续续,但那些语句转化成精彩动人的画面,历历如真在我心中重演。
我甜美的进入梦乡。
后来,我跟建汉常常逃课,或是在假日的时候偷偷到后山去找闪电怪客聊天,心心姊姊跟可洛妹妹有时也会一起去,但她们对追求英雄的热情实在不比我们男生,她们只把到后山的路程当作是徒步郊游,而不是狂热的追星活动。
「白痴,这不是男生女生的问题。」建汉说。
「不然呢?」我反问。
我们一边丢着小石子,一边胡乱聊着。
「心心姊姊其实不相信这世界上是有英雄的,她爸爸妈妈被杀的时候,城市英雄在哪里?她嘴巴不说,但她根本对英雄没有兴趣,英雄不应该只是有超能力的人,他们应该及时挺身而出。」建汉说。
「也对。」我承认:「可洛妹妹的英雄其实再明显不过,就是将她从大风雪中抱进孤儿院的心心姊姊。」
建汉点点头,说:「她们一个不相信英雄,一个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英雄。而我们男孩子最脆弱了,哈,我们的英雄定义总是比较简单。」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沿着小河,看见了那座废弃的铁皮工厂。
一路上有几只野狗跟着我们,到后来越来越多,我跟建汉却不再惧怕,因为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指示,将我们排除在入侵者之外,他们只是跟着、跟着、跟着,有时我跟建汉还会撕几片面包给他们啃。我知道这全是亚里士多德的命令。每次看见牠用那充满不屑的眼神瞥着我们,我都会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亚里士多德也许比狮子还要强壮,虽然牠从来没有试图证明。
我们走进废工厂,亚里士多德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我跟建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牠的鼻子不屑地喷气,然后将头撇向另一边。
「你们来啦,正好陪我吃点面吧!」闪电怪客指着地上被温火捧住的锅子。他依旧将裤管卷到膝盖,右手不停地抠着脚底板。
「好啊,今天我们想听听你跟那个女记者之间的爱情故事!」建汉笑笑,跟我一齐蹲在地上,拿起筷子拨弄锅子里的面条。
亚里士多德站起来,走开,临走前还不忘朝着我的脸放了一个臭屁。
一整个午后,常常就这么过了。
幸运的话,我们不只会听到老到掉牙的故事,还能一睹没有经过计算机特效修饰的华丽绝技。
闪电百人拳、十丈破空踢、骤雨隐、电磁取物、暴雷冲天吼。
虽然,这些绝技跟我们想象中的样子有一大段距离,但我们都能理解岁月对一个老英雄留下的不只是痕迹,也带走了些什么。
闪电百人拳缩水成闪电五人拳,而且只能支持三秒。
十丈破空踢不仅没有十丈,更没有破空。
骤雨骤是骤了,隐却没有隐好。
电磁取物倒还灵活,只是东西常常飘啊飘啊在半空中就自己掉了下去。
暴雷冲天吼,吼的是很大声,却没有像漫画格子里那些震动颤抖的状声字那样有魄力,也没有冲天。
我跟建汉总是大声喝采,因为这些绝技跟着闪电怪客一起变老了,变得很有人情味,而不只是无情的杀人术、击倒、再击倒。没有敌人了,只有我们两个忠实的观众,因此这些绝技变成了一种回忆,一种情感。
那时我常常会想,音波侠老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闪电怪客一样,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躲在没有地名的角落,用嘴巴里的故事、和气短力缺的表演,渡过剩下的昏黄岁月。
也许,这就是英雄必然的迟暮?我是说,如果他并未战死的话。
但闪电怪客的家人呢?是他从未拥有过,抑或是英雄本来就不该有家庭的羁绊?我不敢问,也不想。我自己就不喜欢别人问我身世等问题,如果闪电怪客愿意的话,他自然会说的不是吗?
「谢谢你,今天我们玩得很开心!」我说。面早已吃完了。
闪电怪客总是坐着,挥挥手,老态龙钟的弯着腰,羞赧笑笑跟我们道别。
心心姊姊的成绩单在今天早上寄到,903分,分数不低,应该足够成为蜘蛛市市立大学社会福利系的新鲜人,另外六个大哥哥大姊姊考的也不错,虎姑婆院长还特地在门口放了七串红鞭炮,一整天孤儿院都喜气洋洋的。杜老师还在演讲时一再提到:「各位同学们要记取这几位大哥哥大姊姊努力考取好成绩的精神,本院备有充分的教育基金,绝对可以支付每一个大哥哥大姊姊第一年上大学的全额费用,就是希望大家都能努力读书,将来能够为自己、也为所有的弟弟妹妹们争取更好的教育机会......」
我远远看着站在升旗台上的心心姊姊,她站在接受表扬的七个人中间,一双眼睛正看着我跟建汉,神色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惋惜。
远远的,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吐吐舌头。
「心心姊姊对你真是越来越过敏了。」建汉忍俊不已。
「虎姑婆院长还真是好心,第一年的全额补助,够心心姊姊慢慢找打工的机会了。」我说。
「真羡慕她,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地方跟军营没两样。」建汉说。
杜老师继续在升旗台上口沫横飞,接着,就是七个准大学新鲜人轮番发表考试准备的经验,一个说得比一个还要长,有个金发的大哥哥甚至从他六岁进孤儿院的奋斗故事开始讲起。在大太阳底下,建汉闭上眼睛陷入昏迷,我低着头看着鞋子上的泥巴渍,泥巴渍晃动着。
外面的雨下的好大,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前的长廊末,雨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那时,我十岁。距离我变成孤儿正好满十周年。
每到我被抛弃的那一天,我都会陷入跟我年纪不对称的愁绪里,那愁绪很巨大,有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化身为一头大到看不见尾巴的鲸鱼,牠的嘴巴张开,好大好大的黑,可是却不急着把我吞下去。就这么张着。
这让我很焦虑,焦虑到最后,变成一种惯性的哀愁。一种不应该被十岁小孩拥有的情绪套在心里,不必等鲸鱼将我吞下,我自己就沉到了墨绿色的海底。
「哈啾!」
心心姊姊拿着剪刀,站在我后面。剪刀片一开一阖。
「帮你剪头发。」心心姊姊。
「不要。」我低下头。
「为什么?」心心姊姊。
「上次妳把我剪得好丑。」我摸着头,上次我顶了非常像西瓜头的西瓜头,长达两个月。
「......把头给我。」
心心姊姊抓起我的头,一剪一剪,我毫无抗拒之力。发丝一块块慢慢掉在我脚下的报纸上,我看着发愣。
雨珠沿着屋檐流下,像幅古老的日本画。
「你的头发有一点褐色,说不定你的爸爸还是妈妈有一个是西方人。」心心姊姊。
「是吗?」我不置可否。
「不感兴趣吗?」心心姊姊笑笑。
「怎么感兴趣?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我还是个小娃娃不是吗?」我感到窘迫。
我感觉到冰冰凉凉的刀片顺着一个弧度,慢慢刮着我的后脑。
「这里好烂,糟透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逃出这里。」我忿忿不平。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心心姊姊。
我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当然也想过。
头发落下。
「算了。」我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算了?」心心姊姊。
「反正外面也没有人在等我,也没有人知道我,我出去以后也不知道应该去哪,该找谁......这个世界真是一头王八蛋,王八蛋透了。」我感到沮丧。
「以后我出去了,你可以来找我啊。」心心姊姊。
「嗯?」我心头一空,四肢发热。
「我出去以后,就有人在等你,知道你,你也就知道应该去哪里,该找谁了。」心心姊姊一边说,一边继续挥舞手中的剪刀。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雨一直下到半夜,我的灵魂也一直待在那着滴水的长廊,屋檐下。
后来,我照了照镜子,是个庞克。
「都几岁了,还玩这个?」建汉抱怨着。
「咦?我记得两年前你们还很喜欢啊?」心心姊姊糗着建汉。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装傻。
四个人,在后山一棵视野最棒的大树上,拿着烟花灿烂的仙女棒胡乱摇着,金色的火花像萤火虫般在深夜的树林里跳跃、恣意流泻,有时我会将快要烧尽的仙女棒甩向天空,让它乘着微风在空中漂亮旋转,然后坠落。
我看着坐在上前方的心心姊姊,她轻轻踢着脚,眼睛眺望着灰白的孤儿院,没有感伤地哭,也没有应景地流泪。
她只是看着。整夜。
也许十几年来的点滴回忆都在她的眺望中如跑马灯一一掠过,也许没有。
也许她正在感谢,也许她正在用沉默的尊敬做道别。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终于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是不是也会这样看着它,然后突然明白心心姊姊今天晚上在想些什么。
可洛哼着歌,像个音乐家,对着树林里从未歇止过的蝉鸣蛙叫挥舞着手中的金光指挥棒,沈浸在夏夜道别曲里。
很难想象心心姊姊离开孤儿院之后,我会用什么样的心境继续待在这里,但当时坐在大树干上的我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心心姊姊还在我身边一刻,我就拒绝去思考什么叫做「有种东西突然被抽离了身体」这句话的意思。
建汉显然也不愿意多想,他用脚趾夹住仙女棒,双手拿着猛冒白烟的烟雾弹,将自己隐身在硫磺气味的白雾中,嚷着:「天啊!天啊!我看不见了!」
可洛停止自我陶醉的演奏、不可置信地瞪着白痴的建汉,心心姊姊却哈哈大笑,差点摔下大树。
「笑个屁啊?」我懊恼地埋怨。心心姊姊明天就要走了,但她却一点悲伤或惆怅的感觉都没有。
「义智在生我的气啊?舍不得我呴?」心心姊姊笑得更畅怀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心姊姊好像没有伤心的时候,也许这就是我最需要她的地方。
「来玩这个吧!这个才是男子汉应该玩的好东西啊!」建汉大叫,他也没有什么烦恼似的。
建汉从背包里拿出几个玻璃瓶子、还有一大把冲天炮!
「天啊,有时候我真讨厌你们这些随时都在大笑的笨蛋,搞得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笑了出来,接过玻璃瓶子,插上一根冲天炮。
「义智、建汉、可洛,我走了以后,你们以后也要这样开心才行!」心心姊姊开心地喊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过几年我们一定会再相聚的!」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祝心心姊姊一帆风顺啊!」我大叫,将仙女棒的火星对准冲天炮的引线,点燃。
「一帆风顺!永远别忘记我们啊!」建汉站了起来,在摇摇摆摆的树干上大叫着,手中冲天炮的引线已经吱吱冒烟。
「一定会再相聚的!」可洛也站了起来,将玻璃瓶高高举起、晃着。
四双眼,四颗曾经被遗弃的生命,从此不再孤独。因为我们发誓永远都要在一起。
碰!碰!碰!碰!
那个心心姊姊拎起沉重行囊的夏夜,最后的画面,是四道灿烂到令人睁不开眼睛的流星。
依稀,在流星闪耀着让时间静止的光芒的瞬间,我抬头,看着心心姊姊。
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逸散的星光,心心姊姊的脸庞亮晶晶的。
第二天早上,心心姊姊踏出孤儿院那道高耸的青铜栅栏的时候。
我忍不住,忍不住......
「心心姊姊!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大叫,根本不理会虎姑婆院长及欢送的上百院童。
心心姊姊回过头,狡黠的笑容。
「勇敢的男生!」心心姊姊弯起手臂,挤眉弄眼。
然后还是打了个喷嚏。
心心姊姊走后,我跟建汉被抓到「不乖房」的次数遽减,万一真的不幸逃课(常常到闪电怪客那里去蹓跶)被逮,最后可洛也会肩负心心姊姊传承下来的任务,半夜去厨房偷点东西、塞到不乖房门下给我们啃。
但是,再没有熟悉的「哈啾」声了。
暑假过后,我跟建汉似乎被迫成长了许多,或者,我们是因为缺了一个耍宝的最好观众,两个人正经的时间终于超过不正经的时间,有时照镜子都会吓一跳,为什么我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幸好,心心姊姊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院长跟我们,告诉我们她在大学参加社团、念书、出游、寝联、打工的经验,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新鲜生活的喜悦,以及她想表达的: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也可以从容自在地与人相处,也可以很优秀,也可以跟别人一样。
但心心姊姊并不知道,她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我喜欢她的情绪里,总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崇拜。
心心姊姊给我们的信总是署名我们三人共同拥有,我们心里都明白为什么心心姊姊不一个人写一封信的原因。她想让我们一直分享重要的东西。
也所以,我们三个人回信给心心姊姊时,也是共享一张信纸,三种字体连手将喷上香水的信纸挤得满满的,让她感受到我们的思念跟旺盛的生命力。
「喂,你以后要做什么啊?」
建汉有一天在数学课上低头问我。
「我要做一个很有勇气的男人。」我说,指着自己手臂上的小老鼠。
「瞎扯,又没有勇气系。我是在问你以后要靠什么赚钱?想念什么?」建汉苦着一张脸,指着黑板上一长串的排列组合算式,说:「我对数字实在不行。」
「我想考体育系,你也可以考看看啊,我们大概是这里体力最好的,别人在念书,我们都在山里当猴子。」我说。我不只对数字不行,我样样都不行。
数学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瞪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那该死的排列组合。
「念体育,然后呢?去比十项铁人啊?」建汉失笑,声音压低。
「不是,我进体育系后,我想练拳击。」我握紧拳头,说:「不觉得一个男人最有勇气的时候,就是站在擂台,额头上的汗珠慢慢顺着鼻子滑过,然后滴到拳套的那一刻吗?」
建汉一愣。
「你以为打拳击心心姊姊就会跟你在一起?太扯了,勇气的意思在每一本超人漫画都说得很清楚,就是「挺身而出、守护心爱的家园」这类的台词啊!你这笨蛋居然还在搞幼稚!」建汉耻笑着我。
「你不懂什么叫做男人的气魄,漫画 <功夫> 里的主角要是没有武功,哪来的台词说要挺身而出?」我耻笑回去:「那你呢?」
建汉笃定地说:「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去当警察,先说好,你不可以学我,当一个男人穿上警察制服时,哪个女人不被迷死!」
我点点头,说:「警察就是那种坏人都死光光了,才会出来充充场面,让电影工作人员的名字打在他们脸上的那种人嘛。」
建汉正要反驳,脸上的表情却揪然痛苦地扭在一块,原来是经过走廊的可洛从窗户外射了一条橡皮筋在建汉的脸上。
我们看着走廊,可洛义正言辞地看着我们,比了个「上课专心」的手势,然后蹦蹦跳跳走开。
那个小鬼头越来越有架式了,可恶。
「下次去闪电怪客那里一定不带可洛去。」建汉摸着脸,埋怨。
「嘿,说不定可洛煞到你了!」我故意说。
这阵子可洛总是爱黏着我们,都不去跟她班上同年纪的女生玩躲猫猫、下跳棋,宁愿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用小石头跟橡皮筋偷袭我们。我想,她非常想要取代、或接近心心姊姊的位置,要不就是煞到我们了。
「煞你个头,可洛是煞到你才对。」建汉正经八百地说。
数学老师又瞪了我们一眼,我们只好噤声、趴在桌上睡觉。
时间过的很快,心心姊姊在她上大学的这一年里,总共回来看我们十七次,但每一次都没法子待过夜,上一次跟下一次的探访时间也隔的越来越长。
她太忙了,事情越来越多,家教、社团、打工、课业的事让她的呼吸比以前急促,以前在贫穷的孤儿院从没使用过计算机的她,更为了了解冷冰冰的机器跟网络费了许多时间,她也正在努力存钱买两台计算机,一台给自己,一台打算捐给孤儿院。
尽管忙碌,然而心心姊姊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开怀,还会带最新的英雄漫画跟超人评鉴杂志给我们,还有给可洛的新衣服。
我们总是会大大方方地(不需要逃课了啊!)跟虎姑婆院长请假,四个人一起到可以看见孤儿院的后山小草坡上坐着,把握每分每秒拼命讲话。
「心心姊姊,妳这么漂亮又有人缘,在大学里都没有人追妳吗?」可洛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看了心心姊姊,又看了我跟建汉。
我急忙说:「那些死大学生哪配的上心心姊姊?」
心心姊姊正经八百地说:「当然有啊,我可是很有身价的呢,下学期我还要竞选手语社的社长。」
建汉自信满满地说:「有也没关系,反正心心姊姊超难追的,他们可有苦头吃的了。」
心心姊姊佯做惊讶,说:「是吗?我很难追吗?」
「是啊,不然我们怎么都追不到妳。」我跟建汉异口同声。
然后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虽然我笑的很心惊。
闪电怪客并不是个恋爱的好顾问,甚至不是一个好的拳击教练。
「恋爱啊?这种东西很难掌握的,比连续打倒一百个拿喷火器的歹徒还要困难,这种事不要拿来问我这老头子,写信去问报纸专收垃圾问题的专栏作家比较实在啊。还有,出拳要直一点,才够点力嘛。」闪电怪客萎靡地坐在地上,拿着刚烤好的土鸡腿啃着。
我抱着沙袋喘气、流汗,才半个小时,我的力气彷佛都跟着咸咸的汗水,从上万个毛细孔泄到地上了。
亚里士多德正倨傲地坐在一旁,用眼神分配着刚刚被他撕裂的三只兔子,几只野狗兴奋、却井然有序地从亚里士多德的脚前一一叼走被分配到的部份。没有一条狗愿意理会一个正迈向伟大拳击手之路的男人。
「我的拳头,呼,好像不太有劲的感觉?」我喘着,好累。
「是啊,我就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你是世界拳王,闪电怪客,甚至是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都市超人,都可以在铃响前敲昏你十次。练拳不能使一个笨蛋变强。」建汉蹲在地上喃喃念着,眼前正晃着警校必考的题库。
「是吗?」我擦擦汗,看着老态龙钟的闪电怪客。
闪电怪客的表情不置可否。
他从一开始就没鼓励我打拳,我想,毫无疑问,他只要轻轻用手指放电,这个粗陋的沙袋就会劈剥劈剥裂开,还会冒着烧焦的白烟。只要是人类,谁都给KO了。
「可恶,苦练拳击的心情是你们这些慵懒的人类、超人类所不会了解的。我练的可是勇气!勇气啊!」我抱着沙袋,脚都软了。
「嗯,加油。」闪电怪客也不扫我的兴,他老是一副关我屁事的态度。然后又开始打盹。
此时,一颗小石头破空飞近正要进入午后梦乡的闪电怪客,亚里士多德瞇起眼睛,只见闪电怪客的手指慵懒地揉着鼻子,然后食指一伸,小石头便被一团金黄电气给包围住、愕然漂浮在半空中,然后掉在地上。
「一百次也丢不到一次,妳还有兴趣继续丢,真是小孩子。」闪电怪客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原来是可洛又发现被我们放鸽子,一个人气冲冲地跑到这里,远远就朝闪电怪客丢石头。她的准头越来越像心心姊姊了。
「不好笑!」可洛一屁股坐下,瞪着我跟建汉。
建汉赶紧专心地看题库,而我吐吐舌头,将沙袋轻轻推开,继续练我自创的「爆裂一吨」快拳,脚步随兴地挪动,双拳毫无章法地殴打着没有痛觉的沙袋。
可洛看着钟摆似的沙袋发呆,亚里士多德打了个哈欠。连狗都看扁了我。
「说真的,闪电老伯,你的超能力是怎么来的?教一下行不行。」我一边打,一边喘,一边问。
「漫画,闪电怪客第一集里面,说你的超能力是下大雨时遭到雷殛所引发出来的?」建汉问。
「喔?」闪电怪客瞇着眼睛,看着手指上的微弱电气兀自缭动着。
「碰巧你是一个邮差,当时正在大雨中送包裹,其中有一个神秘的快递包裹里装了不明的生化药剂,那生化药剂后来证明是恶魔发明家怪脑博士寄出去的。药剂在雷殛的同时阴错阳差打翻在你身上,跟高压的电气起了古怪的化学反应、并进入了你的体内,大难不死的你从此有了操纵电力的超能力,是这样的吗?」建汉如数家珍地说。
「乱写,这种瞎掰我听多了,我最红的时候,自己还听过有个报社记者发稿,说我从小就是个爱吃碱性电池的自闭症儿童,吃着吃着,久了就可以发电了。」闪电怪客哈哈大笑:「结果真的害一堆小朋友去吃电池,天啊。」
「不然呢?难道老伯你一出生就有超能力了?」我问,右拳挥出。
闪电怪客胡乱挥挥手,说:「每一个超人最大的秘密,就是当初自己是怎么得到那份奇异的力量。那是超人与众不同的起点,也是弱点,就让它拥有一百种说法吧。」
我埋怨:「你居然可以眼睁睁看你的仰慕者在你面前练不堪一击的拳击,也不愿意教仰慕者怎么得到超能力?我可以成为你的继承者啊,维护正义本来就是世代交替。」
建汉听着听着,放下无聊的警校题库,说:「对啊,教一下吧,教我们怎么得到其它超人的超能力也可以,你跟那么多超人英雄都是朋友,一定知道!」
可洛歪着头,不解:「真不懂,你们男生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毛病,没事要当超人英雄做什么?戴上皮套面具谁也认不出来,晚上偷溜出去行侠仗义,回家蹑手蹑脚的,说不定还会被老婆误会去偷腥、罚跪算盘呢。」
闪电怪客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前,朝可洛那比了个大拇指附和。
「啧。」我朝沙袋来一记微弱的上钩拳。
钟声响起,无聊的都市历史课终于结束。
「天,今天才上了第一节课我就超想睡的,我以后要是当了总统......」建汉抱怨着。
「夏天了,心心姊姊应该快放暑假了吧?应该大二了?」我坐在阶梯上,看着布鞋上的污痕发呆,摸摸头发,鬓角已经长到盖住整个耳朵。
「嗯......」建汉抬起头,看着我。
「这个嘛......」我皱着眉头。
我跟建汉正用眼神沟通、盘算着下一堂的公民课要翘去镇上玩,很快的,沟通有了答案。
于是,两个人鬼鬼祟祟从教室后的围墙翻出,正要去凉快的后山树林享受悠闲的一整天时,却看见前面十几公尺处有两个九、十岁的小鬼,像登陆月球的航天员探头探脑地跑向后山的树丛里。
我跟建汉对望了一眼。
那两个小鬼吆喝了几声,树丛里又远远回应了几声,有男有女。
依稀,我听见有人在嚷嚷「啊!这里居然有漫画!」,然后又是一阵欢呼。
我歪着头。连漫画都给挖了出来?
「看样子,我们的秘密基地被攻占了。」
我跟建汉猛然回头,可洛妹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俩身后,然后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暴栗。
「逃课居然敢不找我!」可洛既神气又生气地说。
「找妳打我们吗?」我摸摸头,避开她下一记暴栗。
我们三个远远看着那群同样逃课出来鬼混的小鬼头,认出是几个低年级的捣蛋份子,都是熟面孔。
看样子,后山的树丛将被这群童党给占领了,从前的我们说不定也是不小心占领了上一代逃课专家的地盘。什么都讲究世代交替啊。
「算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要去那里。」我说。希望那群小鬼好好保存那些英雄漫画。
「本来要去哪?」可洛问。
「镇上。」建汉说完,可洛又是一阵追打。
我想了想,说:「我看干脆把秘密基地移到闪电老伯的铁皮屋工厂吧,反正我常常到那里打拳,是个让男孩子挥汗如雨、改造成男人的好地方。」
可洛摆出拳击手的姿势,喝道:「三流拳击手!看你躲得过躲不过我的快拳!」说着,还真的一板一眼地向我出拳,我轻轻松松就躲开她的连环攻击,还故意在她的下巴碰了一下,可洛气急败坏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一拧。
建汉看我们在围墙边玩得太大声,紧张地说:「疯了吗?我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吧。」随即贼兮兮地建议:「或者,我们干脆偷偷搭车去找心心姊姊!」
我一愣,可洛妹妹立刻跳了起来兴奋大叫。
这一叫,引来了围墙后的高跟鞋声、以及管理员王伯伯的木鞋喀搭声,我们三人赶紧背贴着墙,屏气不动,直到怀疑的脚步声离开、上课钟声响起为止。
「呼,吓死我了。」建汉吐出一口浊气。
「刚刚你的建议太棒了,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心心姊姊念的大学怎么走啊?我们也没钱坐出租车。」我说,三人蹲在围墙下。
「我有钱。」可洛妹妹神秘地笑着。
「我也有,但是只有三十七块蜘蛛币。」我摸摸口袋,本来只是想跟建汉去镇上看路边马戏、随意晃荡而已。
「五十一块蜘蛛币。」建汉张开掌心。
「四百八十八块蜘蛛币。」可洛得意洋洋地宣布,我跟建汉瞪大了双眼。
「天啊,妳把虎姑婆在院长室放在花瓶底下的钱通通偷走啊?我跟建汉只敢每次偷一点而已!」我觉得好恐怖,可洛迟早会被虎姑婆抓去吃掉。
可洛飞快地捏了我的脸,说:「谁跟你们一样白痴,这是心心姊姊偷偷给我的零用钱!她吩咐我,我们的年纪都大了,可是你跟建汉还像小孩子一样,只会买漫画这种没营养的报废物,所以她把钱交给我保管,说如果你们有带我去镇上玩,我就可以拿这笔钱请你们吃东西、去看真的马戏团表演、看电影,要是没有,哼!」
建汉大呼:「真不公平!心心姊姊居然只给妳零用钱!」
可洛简直乐坏了,说:「心心姊姊跟我最好了,你们通通都要接受我的管辖!以后敢再丢下我一个人就试试看!」
我无辜地举手投降,说:「我们又不同班也不同年级,逃课还特地通知妳,那不就什么都翘不成了?逃课是种很随性又高雅的行为,是一种冲动啦。」
可洛大声说:「我不管!你们想跟我去城里找心心姊姊,就要发誓!发誓以后逃课都要找我,不然就别逃课!」
我跟建汉面面相觑,天啊,这么霸道?那以后逃课可就麻烦了,得改个名字才行,例如叫「个人课外教学」或「好友教学相长自由行」等名称。
后来我才知道,可洛会这么紧张、逼我们发誓,其实是孤儿院里的小孩自然而然会有的恐慌。这种恐慌终其一生都像影子般缠着我们。
「OK,我发誓。」我说,叹气。
「我也发誓。」建汉无奈。
可洛得到重大胜利,像个陀螺高兴地跳舞、旋转。
于是,我们坐上了通往城里的公车。
找心心姊姊。
到了镇上,又转进蜘蛛市市中心,下了公车,我们就迫不及待拦了台出租车。
「请载我们到市立丹缇尔大学!」可洛第一个跳上出租车,我跟建汉跟着冲进车里。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坐昂贵的出租车。
司机载着我们在市中心逛着,我们三人有说有笑的,连大胡子司机都被我们感染了喜气,问明了我们坐出租车的理由,爽朗的他立刻说这一程算我们半价,车子后座又是一阵欢呼。
「城里的人真好啊!」我笑。
「可不是吗?自音波侠出现之后,那些坏人败类一下子少了好多!每个城市都需要有个象样的城市英雄啊!」司机哈哈笑。
我跟建汉相识一笑。
此时,广播机传来令人错愕的及时新闻。
「警民联机......紧急播报新闻!请各位市民现在不要靠近蓝蝶百货,蓝蝶百货下的银楼发生恐怖抢案,五名武装的歹徒抢劫得手后遭警方围捕,挟持了一名女人质试图抵抗中,现场枪击声不断......」
司机的眉头皱了起来,拿起了手机,说:「老林,在在线吗?」
「在啊。」
「听到警民联机的广播了吧?要赌吗?」司机。
「好啊,这次我赌五分钟。」
「那我只好赌十分钟啰?」司机。
「一言为定。」
司机挂掉电话。
我将头探到前座,问:「你们在赌什么啊?五分钟十分钟?」
司机哼哼说道:「我们在赌音波侠几分钟内会赶到现场干掉那些杂毛,嘿,屡试不爽,真不晓得那些杂毛怎么还有兴致犯案?」
天!音波侠!
我大呼:「啊!蓝蝶百货远不远?请载我们到蓝蝶百货附近,我想亲眼看看音波侠!」
司机想都没想,说:「不远啊,就在隔壁两条街上,要去的话要快喔。」
可洛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说:「我们是来找心心姊姊的耶!」
我着急了,说:「司机先生,音波侠解决这些坏人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司机笃定地转头,方向盘往左急盘,说:「最多五分钟!来!我带你们去看吧!这也算是蜘蛛市的观光特色啊!哈哈哈哈!」
出租车急驶,我跟建汉像疯子一般狂吼,天啊!这次即将亲眼目睹的,可不是过气的垂老英雄,而是英姿焕发的超级偶像啊!
「咚!」
突然,车顶一震,出租车的速度稍微挫了一下,司机大叫,指着前方一道蓝色的高速身影,叫道:「刚刚踩过我们头上的就是音波侠!快看!」
那道蓝色的身影踩着前面一台跑车,随即在空中飞跃起来,直到他又跳上一台公车上!
音波侠正施展他赫赫有名的「音波弹簧跳」!就在我面前!
「加油!」我拉下车窗大吼。
「上啊音波侠!」建汉从另一边车窗大叫。
终于,司机将出租车停了下来。
因为,音波侠也停了下来。
就站在高高的路灯上,戴着蓝色猫耳面罩的脸低垂,蓝色的皮衣在烈日下闪耀着金属光泽,双手摆在身后,食指紧紧相扣。
凝视着脚下十几公尺外的抢匪,两台警车冒着火、黑烟烈烈作响,十几个警察神经紧张地躲在车后,拿着无线电呼叫救援。
抢匪手中的女人质正被扼着脖子,另一个人用冲锋枪抵着她的背。
等等!
「那不是心心姊姊吗?」可洛惨叫。
那个遭到劫持的女人质居然是心心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