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书名: 幼学记事 作者: 卫风 分类: 都市

        “今天是子霏将军的好日子,两位殿下可别闹了气,成人礼是好事。再说,能力是一方法,静公子的心意也是一方面,你们不用争执,请天帝陛下御裁好了。”

        站出来和稀泥的,就是永乐他老爸,王司马。

        这人真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他儿子永乐是骑了他家最快的天马都追不上,两把刷子左抹右抹四处生光,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说话谦和让人不能对他生气。丹丹哥骄傲的下巴一扬,对月爹爹说:“那,爹爹你是一家之主,也是天帝陛下,由您圣裁吧。”

        这话明明应该是很合适的一句话, 不知道爲什麽由他嘴里说出来,平白多了一份挑衅的意味。

        那个站立的姿态也是倨傲的。

        我的天,丹丹哥不是说只想气气笙笙哥哥的麽,爲什麽连月爹爹也一并得罪啊?

        难道他觉得现在翅膀真硬了不成?

        月爹爹只是一笑,拉过我的手,轻声问:“这是静静的大事,自然以静静自己的意思爲主。”

        好,这不就是踢皮球麽?

        最後又踢到我这里来了。

        丹丹两手抱著臂,有些鄙夷的翻眼向上看。这麽刻薄不雅的动作由他作来,实在也是美观得不得了。

        他肯定知道我不会坚持到底,最後还是要服软乖乖说出笙笙哥的名字。

        不知道爲什麽,一股热气冲上来,鼻子发酸,眼眶生热,我突然冲口而出:“我已经说了,要丹丹哥爲我行成人之礼。”

        叮叮的脆响不绝于耳,那是珍馐杯落地的声音。

        不光是爹爹,连云爹爹星华叔後面永乐他爹王司马,酒杯落了一地。

        大殿里静得象是要窒息一样。

        所有人都被这个答案吓倒,包括我自己。

        手捂著唇,我看看月爹爹,再回头看看丹丹哥。

        他红唇都变得浅盈水色,不是吧,吓成这样?

        刚才和笙笙哥叫板的时候,他不是胆气十足的麽!

        再偏过头,看看淮戈,他的脸上一片铁青。

        爹爹张大了口,云爹爹正在掏耳朵,舟爹爹脸上和月爹爹一样是带些沈思的疑惑。

        最後……看向哥哥。

        他脸上什麽表情也没有,象是被一只鬼手抹掉了一样,板板的,真的,什麽也没有。

        月爹爹开口说话,声音柔缓:“静静可想好了?”

        我知道这是给我机会,改口的机会。

        可是象中邪一样,唇舌根本不听使唤,我张口说出的仍是:“我请丹丹哥哥爲我行成年之礼。”

        月爹爹正色道:“好,既然你已经择定。于司丞。”

        旁边有人应声,上来躬身待命。

        “预备典礼事仪,三刻後在啓元殿行礼。”

        月爹爹说完这句话,便向爹爹点头:“飞天,散席吧。”

        爹爹可怜兮兮嘴合不拢,只晓得点头。

        云爹爹跳过席桌来,把我揪住问:“喂,小静静,你吃错了药了?”

        我摇摇头。

        “那你发热坏了脑子了?”他伸手到我头上摸了一把:“喂,你笙笙哥哥都快变石头了,你回头瞧瞧。”

        我哪有那个回头的胆子,嗯了一声,一手扯著丹丹哥:“哥,我们去更衣吧?”

        丹丹哥眼睛张得大大的,上下左右把我看一个遍:“你真是我弟弟吧?不是别人冒充的?”

        我哭笑不得,拉著他向外走。

        由始至终,哥哥一个字也没有说。

        等出了殿门,丹丹哥把我手一摔,脸副上来:“你失心疯了!你没看老二刚才那个眼神,恨不能把我刺几个窟窿。不用问,他现在肯定是认定我调唆你了。我说,你刚才不是死不答应吗?怎麽一眨眼吃错药反倒答应了?”

        我发了一会儿愣,转头向回看。

        大殿上空落落的,人都已经散光了。

        哥哥他也,走了吧?

        “喂,傻了你?我虽然想气笙笙,可没你这麽狠啊。”丹丹哥咂舌扁嘴:“你不是说只肯和他在一起?刚才那话到底因爲什麽啊?”

        我嗯了一声,伏下身趴在栏杆上,长长的石阶被月光映得银亮一片:“哥,全帝都知道我爱著笙笙哥哥吧?”

        丹丹哥啧啧有声:“你这是说废话,谁不知道?你前些年折腾得也太厉害,就差没把帝宫拆掉。当初月爹爹稍有不豫,你就拔刀子抹脖子,差点没吓死人。关到神殿让你反省,你把神殿都烧了。看不出小静静从小害羞听话,闹起来我根本难望项背。”

        一缕头发被风吹著,在脖子里蹭,很痒。

        我伸手把那缕头发牵回来:“哥,咱们打个商量。回来行过礼,到寝殿之後,我帮你救你朋友,你帮我去联络我朋友。借灵术用不了太久时间,一收功,咱们各走各的。”

        他眼睛一亮:“你想跑啊?”

        我点点头:“是。”

        成礼的时候,哥哥他竟然并未到场。

        我和丹丹哥根本心不在此。我趁更衣的空让人预备了一些东西,丹丹走近的时候就冲我打眼色,我知道他一定也有消息给我。束发系冠饮酒什麽的过场匆匆走完算。他拉著我的手几乎是急奔下高台往寝殿去,几乎把头冠都跑掉了,袍子卷起来系在腰上……一路上的侍从官员无不瞠目结舌——估计他们是没见过这麽猴急要成礼的人吧?

        明天帝都大街小巷一定又有了新的笑谈了。

        把所有人关在门外,丹丹哥一把扯掉华贵的袍子,大步走到窗前去拉开了窗。

        一道墨绿的人影飘然而入,我坐在灯下,把手里的符信手一展,一道黄草的光芒幽幽。

        丹丹哥走回我身前来:“静静,这是钧。”

        我点点头,那道人影,或者,说是鬼影,面目模糊虚幻,仍然看得出他有好相貌。

        时间无多,我长话短说:“你的本身在什麽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怪异,灵体说话都怪异:“烧尽了。”

        简言之,他是个鬼。

        “你是在死前魂体分离,还是死後离魂 ?”

        他半点犹疑也没有,据实以告:“我离开後肉身被毁,生魂得定魂珠以存。”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黄纸写好摺好:“你站近些,”转头对哥哥说:“守著,一丝干扰也会事败。”

        丹丹哥点头,默不作声退了一步。

        我划了一个起手之势,淡淡的浅红的莹光跳动如火。

        哥还是出声了:“流花火?静静你……”

        我微微一笑:“是啊,我就是小天师。不过是浪得虚名跑江湖混饭吃,不值得大惊小怪。”

        假灵术我用过好几次。

        这次却有些棘手。

        这个生灵已经离体太久,人气渐弱,鬼气渐长。

        不是不能想办法,只是时间太短,手边的物事不够。

        我左顾右盼,刚才倒没想起来这个事情。

        看著眼前虚飘飘的一条帅哥的影子,我无奈的一笑:“ 这位哥哥,真是对不住。你看这屋里的哪样东西比较顺眼?”

        他有些疑惑,我摊摊手:“借灵假灵都不能无中生有。总要一样实物。你要是不介意以後不能近火,我就用桌子椅子——这个方便。不过既然以後是你的身体,那自然还是你自己挑。这寝殿里东西不少,我可以跟你保证,既然你是我哥的挚友,我一定把你的身体做的尽善尽美。”

        他游目四顾,似是在决定无关紧要的事情,信手指了指琉璃盏。

        “那个不行。”我跳出来:“那个易碎。不要觉得做好的身体和肉身一样,其实不一样。看著是血肉,实际还是琉璃,一击即碎。”

        他转头看我,一样是虚飘飘的:“木器难近火,琉璃易碎?可是如此 ?”

        我点点头:“最好当然是血肉,我以前就用鹿啦羊啦的给人做过身体……可是这里哪里去找活物?帝都除了厨房里有活物……可是那些东西灵性低血又脏,让人饱口腹之欲的动物不合适……”我看看四周:“要不,我从地上挖块金石砖给你?”

        实在不是好选择。

        丹丹哥一直站在殿门,忽然擡手抛了一样东西过来 :“用这个。不易碎也不怕火。”

        我反手接住那样东西。

        是剑。

        丹丹哥哥随身的剑,他从书院回来後演练剑法给爹爹看,爹爹心喜,拿了一把名剑相赠。

        龙族三宝之一的寒绝剑。

        我看看手中剑,又看看对面的钧,微笑起来。

        哥哥当真舍得。他对此剑爱若性命,现在竟然拿出来给这个人用。

        我的笑意有些促狭:“哥,以此剑爲体,当然上佳。就是,怕你以後会後悔呢。”

        哥一皱眉:“我什麽时候後悔过。”

        好吧。这是你说的。

        我挑眉一笑。

        那你将来不要来抱怨我。

        丹丹哥很顽皮爱闹,小时候总捉弄我。

        今天的事,何尝不是他的坏心眼儿作弄。

        抖手拔剑出鞘,森然寒意割面生疼。

        我凝神禀气,向那人微微一笑。

        一擡手,流花红火如点点流莹般向他飞去。

        反过手来,寒绝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滴滴血珠腾空,流花红火的光芒异样的明亮起来。

        哥哥,我答应了给他一个最好的身体,自然会做到尽善尽美。

        虽然平时用灵露就可以。但是现在灵露又不在身上。

        用我的血来做融接,效力再好也没有了。

        丹丹哥哥回头过来看,脸上是惊骇的神情。

        我向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过来。

        喉间低啸的声音清且低,我闭起了眼。

        今天夜里会十分十分十分的疲累了。

        不知道做完这件事,我还有没有力气跑路。

        是啊,我要跑路。

        我不要再回神殿,面对温柔的笙笙哥。

        不过不知道经过今天之後,他还会不会对我温柔。

        应该不会了吧。

        适才在殿上,月爹爹问我,要谁爲我成年。

        丹丹哥固然是有意作弄,但是,二哥……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他要爲我成年。他说话从来都是光明坦荡,无论他心中真正的意图是什麽,他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刚才他反对丹丹哥,理由……很充份。

        可是,那不是我想听到的理由。

        天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水静爱著水笙。

        连我那些大小老婆都知道。

        可是,水笙爱不爱水静?

        不爱吧。

        问十个人,十个也会这麽说。

        哥哥他……尽管对我温柔。

        可是,只有温柔,是不够的。

        如果刚才他的理由不是,不是那样冠冕堂皇,他如果说,我不想要你由他成礼,我要爲你做这些。

        如果他说……

        如果他那样说了,我想,现在的情形,会完全两样。

        可是,他没有说。

        他始终不说。

        我对他的感情,他不置可否。他对我,从来都若即若离。

        他不肯公开的承认。

        是啊,他是祭神。

        可是,写著那些条规,那些戒律的礼册,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现在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居他之上的一人,是我们的生身父亲,他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

        就算这样,他还是不肯表露态度。

        那,就与外界一切束缚枷锁或是压力无关了。

        纯粹是,他自己不想承认。

        我对他,和他对我,是不同的。

        这麽多年来我一直想这件事。

        刚才在丹丹哥提起要爲我成礼的时候,我答应他,不是没有期待的。

        我期待他会说,他要爲我成礼。

        可是,他尽管反对著丹丹哥,却没有说出我最想要的一句话。

        我爲什麽还要象从前一样呢?

        一切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从前的孩子,哥哥也不是从前的少年。

        虽然知道当时说那些绝情断义的话的,不是他。

        但是,我想要的,还是得不到。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些跳的流花火的红光,让我想起旧事。

        那时候我对哥哥无礼,又顶撞月爹爹,被关在神殿里反省。

        後来,我放了一把火,把神殿的正殿烧著了。从一本礼册开始烧,我拿著那著火的书页去引燃了帐幔。神坛上的长明灯真的好东西,一推就倒,油泼了一地,火迅速的蔓延开去,神殿一下子便陷入火海。

        香火的柱,雕花的壁,画满奇怪图画和符咒的墙。

        那时候的祭神,苍白著脸站在火的那一头看我。

        我站在火中一动不动地看他。

        救火的人很多,可是,爹爹不来,其他人是拿这样大的火是没办法的。

        除非是我们龙族能引清泉灭这等火势,旁人只能望火兴叹。

        那个祭神脸色数变,最後还是要救我。

        因爲我活著,才能承接罪责。如果我被火烧死了,爹爹们的雷霆之怒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

        所有人都觉得水静鲁莽疯狂。恋上自己的兄长,又祸及神殿。

        是,这说法一点也没错。

        我是爱上了自己的兄长,又火烧了神殿。

        曾经以爲,只要能看到哥哥,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好多的……

        不止我一个人眼中有哥哥,其他的好多人,也都同我一样。

        哥哥很美,气宇高华。

        他天生吸引旁人的目光,令所有人倾慕。

        我只想他是我一个人的哥哥。

        不想让旁人看著他。

        心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知道自己在滑向深渊,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我的作法,却让哥哥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定定神,那个名叫钧的鬼魂已经依在了长剑上,被流花火融消得几乎淡薄得看不见。

        我轻声说:“放松,什麽也别想。”

        这种咒术施过好多次,绝无闪失。

        何况,这次是用的我的血做接引?

        不想再去念旧,可是往事一点一点全在此时浮起来。

        从书院回返帝都之後,我恳求爹爹,不要追问我们在书院的事,不要告诉哥哥我失了龙髓。

        爹爹释出精血渡给我,我终于一天天好转。

        可是爹爹也说,我终究不能回复。

        我不在乎,我只不想让哥哥知道。

        其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要爹爹不说,哥哥也不会往那里去想。

        原来多麽单纯,只要哥哥好,就好了。

        可是,人心总是贪欲太多。

        人大,心大,想要的越来越多。

        别人看著我还是天真,我却知道自己心里早就住了一只鬼。

        啊,该反手了。

        丹丹哥哥站在殿门口看我。我向他微微一笑:“快好了。”

        可能是声音有些软,他脸上有不安的神情:“你别分心。”

        “不要紧,不耽误事儿。”我手上一点不停:“不是一次两次了。再说,我以前总靠这个混饭吃,哪能没两把刷子就胡乱揽事情。哥,趁他现在听不到,你跟我说说,你们怎麽相识的?你,喜不喜欢他。”

        丹丹咬咬嘴唇,走过来坐下,还是摆著一副防备的姿势:“有什麽好说,就是打了一架认识了。那个时候他狂的很,妖界发了海纸捉他。他本来答应娶妖王的女儿,可是後来……不知道爲什麽又悔婚,被追的那个狼狈啊。我看他可怜,就帮他跑。後来,妖王被杀了,他又冲回去替他报仇,还要娶那个原本他不想娶的女子。我气不过他这麽没刚气,别人给他不要,回来又上赶著去。一来二去,认识的时候也不短了。他老婆和他貌合神离,帮著人下手害他,这种人真是活该倒霉的。偏偏又让我碰见了,相识一场,总也不好见死不救。”

        我笑笑:“哥这些年过得倒是不寂寞。”

        丹丹哥撩撩头发,问我:“你呢?从帝都跑了之後,都干嘛了?”

        我抿抿嘴没说话。

        他听听外面的动静,注目看著在我们身前慢慢凝聚成一具人形的红色火光:“静静。”

        “嗯?”

        “别硬脾气。虽然从小你最乖巧,可是性子却是最执拗的一个。当年帮你找那个药,之後我就後悔了。”

        我没说话。

        “老二的性子气死活赖,和月爹爹一样。重视身份脸面体统。他就是不能当衆开这个口,你又何必一定执著于这一句话。”

        我慢慢松口气,手上却丝毫不松:“不是……不是一句话。”

        我小声说:“我只是想被承认,他和我是相爱的。”

        “你找我来说成人礼的事情,不就也是想让他失态一次?可是,他始终都不肯。”

        “我也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但他不肯向人承认。他不肯说,他喜欢我,他心中有我。其他的人,无论如何,都有足够的理由,把我从他身边驱离。因爲,我们,只有兄弟的情份。”

        “这一点羁绊,太薄弱了。”

        当年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如果丹丹哥在殿上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能说一句……

        只要一句,就可以。

        可是他始终不说。

        我和他,终究,还是只能这样了,是吧?

        那……又何必。

        我不是自己以爲的那麽好,那样认命的。

        不是。

        就算再懒散,什麽事情都不肯认真,这件事,我却从来都不肯将就。

        我给出的完完全全的,所以,我不要被遮掩的,剪裁过,漂洗了,又变了形的一份回应。

        很久之前,给哥哥下药的时候,我那时候想的真纯粹。哪怕哥哥不能给我同等的,也没关系。

        可是出去之後,经历多了,见的听的事情多了。

        人慢慢长大,心境却变了。

        我想要同等的。

        如果没有,那麽,我也不会再去强求一份不完整的,不平等的。

        哥哥,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在席上丹丹哥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多希望,可以……

        但是,心里已经明了,我得不到。

        只是还在自己骗自己,不肯正视那份惶恐不安。

        我忘了,哥哥的心志何其坚忍,不肯做的事,谁逼迫也没有用。

        况且,谁逼迫得了你呢?

        屋里静的很,又过了一时,我突然笑出声来。

        丹丹哥问:“笑什麽。”

        “快成了。”我眼珠转两转,笑出声来:“哥,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情人?”

        他瞪我一眼:“胡说什麽。”

        我点点头:“那就没关系了。你这把剑是真好,不惧水火,锋芒毕露,装在鞘里就寒气凌人,拿在手里真跟握冰一样难受。幸好他不是你情人,你以後不用抱著冰块过日子。要知道,虽然看著是血肉,那个冷气可是没办法去掉的。不要说是同床共枕了,就是牵手搭肩,也是够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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