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方朔意告诉我，因为一直连络不上观禾芹，他有点担心，想直接去她家找她，今天不能跟我一起上学。

        我点点头。

        观禾芹还没有说，我在心中期盼著，会不会是她改变心意，不打算继续这个无聊的赌约。

        但是中午看到方朔意肃著脸，我有些讶异，也有几分预感。

        「小恒，你老实告诉我，昨天的事真的是意外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

        「……」我微皱起眉。不知道观禾芹是怎么跟他说的；虽然猜想内容大概跟我想的所差不远，我还是抱著一丝希望。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禾芹说，是你强吻她。」

        果然……还是要继续这个赌约吗?我不由得绷起身体。「……她真的这么说?」

        期盼著方朔意摇头，但他点了头。

        会来问我的原因，是因为他听了观禾芹的说词後，开始怀疑我了吧?不然，他该是不会来问我的。

        手心冒著冷汗，我该怎么回答?乾脆就将一切都说出来?可是，我怎么能让他知道我的感情呢?如果告诉他，他会怎么想?

        明明昨天他完全相信我的，为什么现在又跑来跟我确认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他的信赖了吗?

        许多的忧虑，接下来的话，让我的担心恐惧化为乌有。

        「小恒，那不是真的，是禾芹误会了对不对?」他问著我，声调没有一点质疑。「你只是为了帮她拿出眼睛里的东西，对吧?」

        他不是因为怀疑而来问我，我听得出来。他还是相信我的!

        放下一颗悬著的心，我不禁露出微笑。

        「阿意，我可以跟你发誓，我绝对没有强吻禾芹。」

        对不起，阿意，我虽然没有对你说实话，但也没有说谎，那的确不是强吻。

        方朔意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为了他的表情而松了口气，然而一想到观禾芹的感受，我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下来。

        晚上接到方朔意的电话。

        「我已经跟她说了那是个意外，她也说应该是自己误会，已经不在意昨天的事了。」

        话筒内他的声音显得轻快。

        「……真的吗?」她那么简单就看开了?

        「对啊!所以你也别想太多。我们还约了明天晚上要一起吃饭，你一起过来吧!昨天大家没吃到饭就回去，明天我可要好好大展身手!」

        「……她真的不在意?」我还是不免疑虑。

        「嗯，我说要约你一起来，她也赞成，可见她真的没放在心上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啦!总之，明天说好了，你可不能再中途走掉罗!」

        再三叮咛过後，方朔意才挂上电话。

        我盯著话筒，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将我们昨天说的话全告诉方朔意，看来她依旧守著约定，什么话都没说。

        应该高兴的，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方朔意说她不在意，那一定只是她表面上的话吧。

        无法得到男朋友的信任，她一定很伤心。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继续著这个约定呢?这样的结果，又代表著什么?我们像是为了赌一口气而持续著赌约，却只是让两个人一起受伤难过。

        她依然能待在方朔意身边，却失去了彼此的信任；我一样待在方朔意身边，却得不到他的爱情。

        没有人是真正的胜利者，只有我们输给了自己。

        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别再固执下去了，明天去方朔意家时，找个时机向她道歉。

        跟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我只是想以好朋友的身份待在方朔意身旁而已；跟她约定，我不会再介入他们之间的相处，不会打扰他们两人共处的时光。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他说我的心意，也不会越过「好友」的这道界线。

        把我原原本本的心情告诉她，让她安心。

        也许她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会谨守著「好友」的本份，花一辈子的时间，向她证明。

        打定了主意，缠绕在胸口中的觉悟心痛让我一夜难以入眠。

        早上看到来接我的方朔意的笑脸，除了心痛还有点幸福的味道，这也是最後了。今天回家后，我将会把那本记录了这一年多来对他的感情的小册子封在柜子里，当做一个仪式。

        找还是会不停的爱恋著他吧，就算以後和别人走在一起，这份感情一定不会改变，

        但是我不会再抱著任何些许的希望，而是守在他的身旁看他结婚、生子，然后献上我的祝福。

        封起那本册子，从此我将是他一生的挚友。只是挚友。

        一切都该到此结束。

        原本应该到此结束的……

        「小恒!阿意的女朋友从她们学校的顶楼摔下来了!」

        下午第一节下课，隔壁班的同学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话一出口，整个教室都哗然。

        太过震惊的消息，我愣在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观禾芹从顶楼摔下来？！

        「喂!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阿意的女朋友?不会吧?」

        「她没事吧?有没有生命危险?」

        周围的同学顿时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表达他们的关心。

        男同学没有理会他们，直看著我。

        「我们班的男生有女朋友跟阿意的女朋友念同所学校，刚才他接到他女朋友打来的电话，听说阿意的女朋友情况满糟的，我们班有人跑去告诉阿意了，你也过去看看吧！」

        看看，对!我该去找方朔意!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非常慌张。

        我赶紧起身，往方朔意的教室奔去。

        一到他们班的走廊，还没进去，差点跟冲出来的人一头撞上。

        「阿意!」看到眼前的人，我不免叫出声。

        「小恒!」方朔意有些狼狈的停住脚，他的神情紧绷。

        「你没事吧?」我不该这么问的，他的神情没有我预料中的慌张，反而十分镇定；我该关心他的女朋友，可不知为何，这样的他让我更加担心。

        「……没事。」握著我的肩，他回道。

        「禾芹她……」

        「……我也不知道，刚打电话到她家没有人接，可能她家的人已经接到通知出门了，我现在趟她的学校，看情况如何。」

        「嗯。」我抓著他的手。「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是的，她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是如此喜欢他，为了保住他跟我打了那个赌，她怎么会留下他一个人？

        「嗯。」方朔意紧了紧握著我肩膀的手，随即往楼梯口奔去。

        看著他的背影，害怕与焦虑让我不禁咬唇，交握的手指微微颤抖。

        顶楼……顶楼究竟是几楼呢?

        三楼?四楼?五楼?

        如果从三楼以上的楼层跌下来，活命的机率有多少?

        越想越感到恐惧，於是我逼自己不能再思考下去。

        三 · 《脆弱的假象》

        观禾芹还是死了。

        她的意外死亡，藉由各大媒体的播报，呈现在人们面前。

        昨天方朔意离开学校後，到现在还没有连络。我想他今天一定整天都没有到学校去吧。

        我不知道实际情形如何，因为我也心情烦乱得无法上学。

        待在家中打开电视，除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节目；其实我也无心欣赏。

        拿遥控器关掉电视，我躺在客听沙发，什么也不想做。今天早上的报纸被丢在地板，无声无息。

        等我回过神，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方朔意还好吗?他能不能够承受这个打击呢?

        一开始想就停不下来，他一定比我更烦、更乱。昨天强自镇定的表现，在得知观禾芹死亡的同时，也全被粉碎了吧。现在的他，极需要安慰。

        我离开家中，来到方朔意的家。

        「小恒……」方朔意的母亲打开大门看到我，一脸的欣慰安心。

        「阿意他……」我才开了口，方朔意的妈妈立刻回道。

        「他在楼上，才刚回来，整天都吃没东西却又说不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帮方妈妈去看看他吧!」

        点点头，我走到他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我可以进来吗?」

        没有拒绝，我打开门，房内一片漆黑。方朔意坐在床头，他的身体在只有窗外照射进来些微灯光的黑暗中若隐若现。

        靠著微弱光线，我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坐。

        从窗外隐约可听见车声呼啸而过，还有一种属於夜晚才会有的寂静声响。那不是虫鸣也不是人声，而是像时间从身旁滑走的声音「小恒……」

        「嗯?」

        「我喜欢她……」

        胸口一阵刺痛，我闭上眼。

        「……我知道……」

        「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知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他虽然没有发出哭音，但我知道他在流泪。

        「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呢……?」

        「阿意……你不用忍。」我说。「你可以哭。」

        下一秒，方朔意像是早已承受不住，靠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

        啊啊……他真的很爱她。感觉胸中的痛楚逐渐麻痹，我迷蒙的想著。体会著他对她深刻的感情，明明感觉不到痛楚了，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下。

        这究竟是为了观禾芹流的眼泪、或是为我自己流的眼泪?

        我们两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偎著进入梦乡。

        隔天，他顶著两颗肿起来的核桃眼上学，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没多久，这个新闻像是消声匿迹，不再被炒作，理所当然地埋入人们的记忆深处，所有一切回到以前的轨道。

        虽然我的决心随著观禾芹的死而无人可以倾诉，但我还是把那本册子放进抽屉里，执行我的承诺。

        要封闭这段感情很不容易，但我会学着适应。然后哪一天，祝福方朔意和他的另一半幸福地走上红毯。

        过了快一个礼拜，那天下午我和方朔意约好明天他来我家做饭，在交叉口挥手道别各自住家中前行。

        一个人的时候，我习惯看书。但是只有一个人的房子太过冷清，於是我走到大厅，打开电视，任它喧嚷，把眼光放在书上。

        听见门铃响起，我起身看向窗外，见是方朔意，不由得露出笑容。「阿意，你怎么来了?」

        方朔意没有说话，一语不发的进到客厅。

        不同以往的反应，怪异的气氛让我有些困惑。内心有著莫名的惧意，仿佛有某种事情将要发生。

        我看著他走到我的面前，拿出一张染著美丽淡蓝色的信纸递给我。

        「这是……?」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我顿了顿。

        「你打开看看。」平板的语调，加深了我的迟疑。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著我。淡蓝的颜色，记得曾经听某个女孩说过她喜爱这个柔和又脆弱的颜色。只有那么一次偶然听到，不是什么深刻的回忆，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不知为何，我不想看，但方朔意瞪著我，显然一定要我打开它。

        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照他的话做，打开那封信。

        信里没有开头的招呼、也没有结尾的问候，只有一句——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拿著信纸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我不敢置信的盯著那句话看。

        「禾芹不是意外死亡。」方朔意的语气不再是平板，而是接近冰冷。「禾芹是自杀的。」

        我不想听，他的话仍一字一句的传进我的脑中。

        「她因为我不相信她而自杀。」

        这句话让我不禁发抖，顿时感到一阵目眩，全身就像失去力气，指尖僵硬不已，那么细薄的信纸此时竟如石头般沉重，我不能也无法拿稳，身体一震，掌上的信纸随之掉落。

        是的，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发现到这点……

        那时听到她从顶楼跌下来，我就察觉到，她是自杀的，她因为那个晚上的赌注而自杀。

        她因为……我一时冲动而下的赌约自杀……

        我心里很明白这点……所以我连她的灵堂都没去……我不敢面对她……

        但是我不想承认，我无法承受她的死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只有逃，告诉自己，那是个意外，就像报章杂志上说的，她是意外坠楼。

        而现在，事实的真相摊在眼前，信上的字是她如血的控诉，我还能如何欺骗自己一切都与我无关?

        她的死……我是始作俩者……

        「你骗了我吗?」方朔意质问著我。「告诉我，小恒，你骗了我吗?」

        我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是的，我骗了他，没有对他说实话。

        「那天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意外?」

        他的语气中有著不信、怒气、和深沉的绝望。

        冰冷的寒意自脚底升上，窜到全身，已经找不到任何话来说明。我还能说什么?能说什么?她因为我而死，我却装做毫不知情。

        「……为什么……!」

        他怒吼著，对我挥拳。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我尝到口中有血腥味，热流顺著鼻头流下，

        无法呼吸，我不禁咳了咳。

        方朔意对著我大叫。

        「如果你喜欢她，可以明白告诉我啊!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你比胜负，跟你一起追求禾芹！但是你为什么要强吻她?吻了她後又骗我说只是个意外，让我误会……」

        不是的……我不是喜欢她……事情不是这样……

        「我没有强吻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艰难地开口。

        方朔意抓起我的衣领。「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之间是两情相悦……!」

        「不是的……」他的误会越来越深，我赶紧辩解。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不是意外、也不是强吻，那天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你说啊！」方朔意血红著眼瞪著我。

        一句话让我清醒。

        不行，我不能说，只有对他的感情，我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所以那天的事，我无法向他解释。

        看到方朔意悲痛的表情，我难过的闭上眼，却还是紧闭著嘴。

        这样的结果当然又引发方朔意的怒气，我再度被打了一拳。

        感觉到身体跌在地上滚了一圈，一瞬的失神过後，激烈的疼痛向我袭来，血液流进气管，呼吸变得困难，我边咳边喘气。

        耳边传来方朔意悲哀的笑声。「我是那么的相信你……就连禾芹说你强吻她时……我还相信你……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那个笑声扯痛我的心肺，比起肉体的疼痛更叫我难受。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他背过身对著我说。「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留下这句话，离开了这栋房子。

        我躺在地上，空虚的屋内，只有那句话仍不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