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历六月二十,可是个了不得的日子!光看这青春街市上的热闹程度,就可窥豹一斑。那做生意的,店铺连着摊点,摊点挨着车贩,吆喝声都要在平地里轰出些尘雾来。那可容十匹马同时通过的宽敞大道,此刻全被人群占满了,连一丁点儿地皮也不见。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那楼牌口搭起的高大擂台,虽然现在上面还空空如也——难怪么,就是太阳,这会儿也才刚露半张脸呢。
“哟,张员外,你也来啦?大早就占个好位子?”
“哎呀原来是王秀才,这国家大事,我们匹夫有责么!来来,坐!你看今个,谁会赢啊?”
“那边已经把各乡省举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啦!可光看那个,也没个头绪啊,还是等这卯时一到,见着他们,这心里才能有底啊。”
“哎……张员外,王秀才,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迂啊!这选拔虽说设在闹市,可给我们看看不也是只走个过场么,这人员……嘿,早该是内定的啦!”
“诶?有这样的事?洪家二兄弟,你来说说!”
“这还不通透么?你看见那名字排第一个的没?荆省横盐乡人士九鬼贵一,他的老师是太傅水渊大人,也就是说,他跟当今圣上是同门师兄弟啊!另外一个,直辖区正青州青春县——也就是我们这里的代表,佐佐部龙史,你们不觉得他的姓很熟悉吗?”
“呃……你是说,太尉佐佐部宪史大人?”
“是啊……那可是太尉大人的儿子!你们说,这、这还比什么呢?!”
“可是我听说主考官是御史大夫乾贞治大人啊!他那样的清官,不会这么办私的吧!”
“哼哼,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难说啊,难说!”
……
众人一时吵闹成一团,七嘴八舌谁也说不出个理所然出来。直到猛听的一阵鼓声喧响,这才都静下来,看见一拨官员缓步登台,在偏角的审评席上坐了——这些便是担任本次初考监考评审的官员们。为首的一名,仪表轩昂,五官严正分明,不怒自威,正是市井民氓们交口称赞的乾贞治乾大人。只见他往那主考的位子上坐了,把手一招,立即有人把一排桌椅搬上擂台,也置于台侧,与监考官员们所坐之席遥遥相对。见布置停当,乾伸出手啪啪啪连拍三声,登时锣鼓喧天,丝竹齐鸣,有两个小厮便掣着两卷条幅出来,众人细看时,竟是一对对联,上书:
甘当万民左右
只为天下折腰
不由得连声叫好。乾走到擂台中央,望得一望,心底暗叹壮观:但视线所及,全是人海人山,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个缝隙都无。天气正热,又挤做这一团,想也不好受,但人们全神采奕奕,完全没见着有离开的意思。毕竟是首次担任初考监官这样的重任,乾稍稍拾掇心神,向台下百姓们左右环揖,道:“各位乡亲,我乃本朝御史大夫、天子钦点本次初试文试监考官,乾贞治。我朝历选人才,向以国学为重,这国学文武两科,又以文字为首。因此本官自奉命督考以来,莫不诚惶诚恐,只望此次为国所选,皆是栋梁;难免遭裁汰者,也能心悦诚服。若有差池谬误,也诚请台下各位多予指教,直言不妨。哈,话不多说,先请诸位考生登台吧。”
不二英二以及其余50多名各乡省选送的考生,早在台两边候着,周围有卫兵看护。听得乾的命令,卫兵们这才让开道路,让他们登上擂台,在之前摆设好的椅子上对号坐了。初次看见台下如此多观众,许多考生都免不得腿要软上一软,只觉得肚子里的百家之言几乎要忘记一半;就算强自安定心神的,也只赶紧拣了自己位子坐下,眼光都不敢随处乱移;只有十几人看上去仍镇定自若。英二仿佛完全不在意人多人少,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终于看到了前来为他和不二加油打气的河村一家人,高兴地直挥手;不二则把视线洒在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待一切都尽收眼底,这才坦然入座。
乾一眼望去,心中就大概有了个底。他笑起来,向着这些考生也简单一揖,道:“汝等大多都来自外地,长途劳顿,多有辛苦。能够参加国学,也不负你们寒窗苦读。所以我且寄数语,还望诸位牢记:本次初试文试,一切以选材为要,以公平为先。若有人敢从中舞弊,我乾某定不轻饶!”
众人都知道他乾贞治记忆力天下难有人出其右,观察力和敏锐程度也是难有人比肩,所以知他此言不虚,都俯首唯唯诺诺。乾长袖一挥,道:“那么诸位安坐,先听我说此次的考试内容。”此言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连围聚了万人的广场,都听得见乾那木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
“国学初考文试部分,向来以诗词文赋为内容,这次也不做改变。不过内容么,听多了什么大政方针,看惯了什么风花雪月,想也腻味,因而要稍作改动。”乾一面说,一面叫上来两名属下,手捧着一幅一人高的画卷:卷上画着一名美妇,仪态大方,眉目含情,却端坐威仪,不笑不嗔,正对着梳妆台淡扫蛾眉。她身后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弯新月在其间若隐若现。端得人是万中无一的美人,画是百里挑一的好画。不止台上的众位考生,连台下的观众都伸长了脖子,视线难从那画中人身上移开。可乾却让那两位属下只举着那画在台走了一圈,便吩咐收了起来,道:“这便是题目了。各位考生,可以开始了。哪位先来?”众考生面面相觑,都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乾见他们为难,便又补充一句:“当然,形式只限诗词文赋,本官也不发什么考卷了,先得者先答,走到台前来,把你们的答案念给在场的各位考官和观众听便可。”这下连台下的观众都疑惑了。当下就有考生上前禀道:“大人,学生觉得这样不妥!那后答的岂不便宜?”乾笑道:“你们当真猜得透这题目么?别盲目听了别人的去,反倒错了。这题目并不在先后,想的越多可能错的越多。好了,这考制是报经御政王殿下审核过的,诸位可不必再议了。哪位先答?”
一时间鸦雀无声。乾也不在意,回身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捧过一杯茶,淡淡品着。
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考生中终于有一人长身而起,缓步走至台前,先向诸位监考一揖,然后对着台下上万观众坦然拱手道:“在下荆省横盐乡人士,九鬼贵一。虽然对本题……那个,仍不算是很有信心,但平日里蒙水渊老师教导,事事量力而为。小子不才,愿抛砖引玉。”语罢便仰首诵道:
裁开芙蓉做衣裳,
画眉深浅试短长。
双唇微启难言语,
夜露沾襟彻骨凉。
语句虽短却精,格律工整,描摹人物栩栩如生,众人心下都叹不愧是水渊大人的弟子,果然出口不凡。乾也点头微笑,心想果然是水渊那老狐狸教出来的,一开口便道出了自己的后台来历,还装做一副朴实模样,让自己没办法不给面子。当下也不便不表态,只得对九鬼道:“师侄果然出口不俗啊,且去台下稍歇。等这一回完了,还有下一题。”
有九鬼起这个头,众考生仿佛心中都有了底,摸着了些门道,不一会儿便又有人上前,竟渐成络绎不绝之势。形式虽涵括诗词文赋,内容却多是“小桃红绽妆脸深,嫩柳袅宫腰细软”、“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枝”“几声娇语如莺软,一串珍珠落线头”之类,较九鬼之诗更为浮华美艳,都是写些夸赞美貌之词,听着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听多了连观众都渐渐腻烦起来。就在此时,一人猛地站起来,大笑着走至台前,正是先前民众们口中议论的太尉佐佐部之子佐佐部龙史。他跟之前那些人颇为拘束的样子完全不同,也丝毫不觉有任何怯场的表现,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的官宦子弟。他也不作揖,只笑道:“一派漫溢之词,听得人好想睡!这里须是考场,那些打发青楼女子的东西,还是自家收好吧!”乾看来也认识他,低喝道:“龙史!这里不是你家,休得放肆!若有什么高见,也说给大家听听才是。”佐佐部闻言,便朗声道:“毛先舒《填词名解》有云,‘汉张敞为妇画眉’,人传‘张京兆眉妩’,词牌‘眉妩’由此而来。如此佳画佳人,对镜画眉,若要歌咏,当然应用词牌‘眉妩’才是。”这一席话说得那些坐于监考席上的工于格律的老学究们莫不点头称是。佐佐部也自得意,便将他所作的《眉妩》念来:
看新月悬柳,依稀情致,待晓破初暝,便有借仿意。
只恐怕,罗裙不适妆残,胭脂污色,宝钗摇曳却伶俜。
梳洗罢,素颜无粉黛,对月扫蛾眉。
无处心冷意灰。叹红颜易老,流水难回。
枉百娇千媚,到头来、剩些朽棺枯骨,鬣馋鸦栖。
何妨逍遥道别离!
趁将老未老,孤独惯听猿啼。
此诗一出,台上台下懂词的、不懂词的,都一并儿喝彩起来。不但立意远高其他,情感描摹得当,就连音调格律,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上阕稍显俗赘,但瑕不掩瑜。而下阕最末处,那“何妨逍遥道别离!趁将老未老,孤独惯听猿啼。”尤为难得佳句,珠联璧合,新颖上口。这回连一直端坐台中,无甚表情的乾都笑起来,看来是相当满意这份试卷。其他尚未作答的考生们心中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一时间踌躇者居多,竟没有人再上前,本已炒热的气氛又有些尴尬起来。
“真是的……这样下去,岂不活活急死人!不管了啦!”
安静得有些过分的考场上突然传来这么一声,众人都不由得朝那人看过去。果然是英二,他仿佛有些忿气似的踢开凳子,快步走到台前,台下人这才看见他满脸的纠结,都不由得笑起来。
“好啦……!我向来对诗词不拿手,大家莫怪就是了。猜了半天,也猜不出乾大人那哑谜的含义。若只是说那画中美人怎样美,老实说刚才那画像只那一晃,也根本看不分明。所以呢……恩……恩……我只是在凭空揣测罢了!”英二有些发泄似的抓抓头发一股脑地把话全倒出来,台上台下官员民众倒是都难得见到这么坦诚直率之人,都相视而笑。
“恩,那我说了!词牌就取《柳梢青》好了,这词牌好记,上口,字又少……”英二嘟嘟囔囔道,又惹得台下观众掩嘴葫芦,考试时本应有的那种严肃紧张的气氛不觉已被他三两句言语一扫而空,也真可算的上是奇人一个了。只听他念道:
红巾翠被,
待字闺中,
姻缘知谁?
我自有心,
恐郎无意,
隔帘相窥。
原来竹马青梅!
心随红霞满脸飞。
见他招手,
佯妆不见,
只顾画眉。
诗才念毕,又是好一阵笑声。不过这回可不是笑诗不好,而是笑起诗中的女主角那“佯妆不见,只顾画眉”的假正经模样来。果真诗如其人,简单,轻快,可爱,难得一见。当即有许多人掏出本子,将这么上口的词给记了下来,想是要在宴会上随兴演奏,或者是单单唱给自己心爱的人儿听罢。可也有那些词家们嗤之以鼻,觉着这词过于“朴”,一没用典,二不深奥,算不得上乘之作,只能在街头巷尾歌唱,登不得大雅之堂。一时间各各脸上都露出点颜色来,反倒是没有人不对此诗动容的了。英二何等坦荡之人,也没多想,只故作潇洒地一挥手,去旁边题了自己名字,对尚在考生席中的不二做个鬼脸,松松脱脱下了台。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台上诸考生尽皆交了答卷,考生坐席那里只剩不二尚且端坐不动,低头沉思,仿佛这考试与他无关似的。台下观者有些急了起来,不由得略微躁动,想催他起来答卷。这关头倒是乾先发了话:“这位考生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云台省起凤乡的不二周助吧?我们虽没有限时,但下面仍有其他题目,若是再不答题,我可要依照律法,算你放弃此次回答的机会了。”
“喔——”
这么清然的一声,长音的最后似乎有些懒散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来参加的是闲散自由的酒筵诗会,而不是这裁汰严格的国学初试。不二在上万人惊诧的注目的不解的或者不满的眼光注视下就这么施施然走到台前,仿佛看着自家朋友一样对他们淡然微笑,笑容里清风微举衣袂飘摇。台下人投去的眼光就这么被锁住了,粘定了,挣不开,脱不掉,跟着他转身,侧脸,举步,一颦一笑。
“乾大人,学生并非有意如此,还望见谅。”不二站定了,对乾先施一礼,言语间不见卑亢之调,眉目中自有飘然气度,连乾也心中暗叹为官数载,自以为阅人无数,这样人物还是头一遭碰着。
“那么,你已经有答案了吗?”乾问。
“学生在心中早已拟好了,只是,……不知大人可否代为赦我不敬之罪。”不二笑道。
乾暗自一惊。本来听了前面五十余人的诗词,还以为此次是不是题目较为偏斜,不会有人猜到答案,听这名考生如此说,仿佛他已猜到似的,心中不免生起希望,忙道:“初试所考不过文字而已,其余不究。”心下竟有些忐忑起来。只见那不二不慌不忙,踱擂台如同游花径,念出数句来:
龙江秋半虏弦翻,铁骑铮铮踏河山。
封疆万顷归别主,誓约白头叹枉然。
一画故眉回故土,两番且步且凭栏。
不忍落花葬流水,怎得春风度玉关!
诗念毕数刻,无人言语。庸人不明,搔首顾盼;学究苦思,终难恍然。英二在一边听得此诗,左思右想,一时明了,叫道:“原来是她!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不二你真狡诈,故意最后一个作答吧?”那边厢,乾脸上也浮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有些饱学之士也想了明白,不由得拍手称贺。掌声渐由稀落变为密集,再变为稠密,又渐浓厚,最后仿若大雨滂沱,挟风而至。
乾笑道:“我以为今个会没人猜到,没想到还有这样心会神聪之人。正好这道题已经答完,便把答案给众位考生、乡亲父老们看看。”说罢手一挥,两名属下又再将那幅一人高的画像举了出来,让众人细看。又对不二道:“既是你答出来,便由你说说这是谁。”不二笑道:“念出此诗已须赦学生不敬才是了,大人竟还要学生直说么?”乾道:“我既出此题,当然早有请备;——直说不妨。”不二闻道如此说,这才上前,肃然道:“此画中人乃我青国谥节烈皇后,当今圣上先妻,曾任兵马太尉,都监全国。民间俗称为,——伦皇后。”
此语一出,不乏哗然之声。伦后是青国一代名后,她虽然贵为皇后,却骁勇善战,几败敌兵。虽已过世多年,但民间传说不绝。虽然都说伦后是美人,但听闻她总着男装,不施脂粉,怎会如画中这般身着绫罗,对镜梳妆?若这题目出的是幅男装丽人戎马厮杀的画儿,估计半数上的人都猜的着这是伦后。可这明明是幅宫廷美人图啊,哪里沾得边呢?众人不禁疑惑,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乾但笑不语,只把目光看向不二,要他解释。
不二无奈,只得道:“学生粗通青国礼制,知道那绫罗服色,是皇后官服;再看那画中隐约飞檐画栋,不是我宫中景物。那种上飞之檐,成钩角势,只有北方行宫‘端玉’才有——而当时六角番邦入侵我国,圣上身陷险境,不得已与六角番邦订立龙江之约,答应奉还伦后,地点便在端玉宫旁。由此推想,已猜着五分。另五分则是因为画眉之举。我青国女子尚小山眉,眉若远山之黛,而画中之人画眉,眉若细柳弯月,却是六角番邦自古相传的眉势。我青国皇后能画此眉者,当只有祖籍六角的伦后了。再者,女子画眉,多在己眉上层叠修饰,而画中人并非修饰,而实乃无眉。众所周知,伦皇后为便于带兵,嫌己眉过于阴柔,不易服众,故将眉削去,以凛然有伟丈夫之姿,统率三军。无眉画眉之后,天下舍伦后其谁?”
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根有源。不明者茅塞顿开,疑惑者心悦诚服。更多人则是慨叹画卷只那么一晃,他竟能一眼看出这许多细节,眼力之佳、学识之广可谓无人能及。据史料记载,伦后是当今青国圣上越前南次郎之妻,本名竹内伦子,六角竹内邦公主,自幼擅长骑猎,最喜吹萧。年少时闯荡中原,与当时尚为世子的南次郎结识,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南次郎登基后,六角进犯,国家动荡不安,战乱四起。南次郎与皇后伦子各领军征战,但青国素来积弱,难以抵挡。在端玉关之战中,六角番邦竹内部围困南次郎所领之军数十日,眼看就要俘于敌手。此时六角提出若青国答应割地一万顷、并将伦皇后“归还”六角,则解围撤兵之条件。伦后迫不得已答应了条件,在北方行宫端玉宫签定了该条约,然后两军在降龙河(俗称龙江)上游、端玉关附近进行交接,六角方面释放了万名青国俘虏,并撤军百里。伦后见目的已经达成,遂着青国皇后服色,投降龙河而死。两国君王皆感其贞烈,遂抽配剑断降龙河水,划定两国国界。并将伦后葬于水边,以铭其功德,谥节烈皇后。不二那首七律,说的正是这么一件事情。无疑,在这一回合中,只有他一人答出了正确答案,稳占上风。其他考生有羡慕的,有真心欢喜的,有由衷佩服的,但也自然有心怀妒恨者,正暗自计划着怎样令他在下一回合中出丑。
“贵一兄,这一回合我们恐怕占不着便宜了。你看——”台下角落里,佐佐部正挨近九鬼,低声商议。
“哼,那家伙,女人似的看得我不爽。老弟你放心,就他那瘦胳膊瘦腿也过不得武试那关。只是让他在文试里赢了头筹,水渊老师面子上恐怕不好过。”九鬼冷哼一声,脸色稍差。
“是啊是啊,到武试那会儿,我父亲监考,怎样也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可现在——那姓乾的看样子也软硬不吃,我们还是从别的方面想法子才是。”佐佐部轻声道。
“——别急么,老弟。这考试不才刚过一回么?还有时间呢。”九鬼用长长的指甲弹了弹佐佐部的胸口,眯了眯眼睛,又歪了歪嘴角。
佐佐部心领神会地笑起来:“我明白贵一兄的意思了。”
不久考生便又被传回台上,开始第二轮的考试。这一次考制仍然不变,只是题目改为摹写你所知之一人。但有三不能:一不能写出此人姓名;二不能摹写此人相貌;三不能道出此人来历。有了这三项,题目越显艰难,考生作答的时间也相对延长了许多。
不二正寻思写哪个人较好,眼神无意间望人群中只一瞥,却看见了一个说过今日有“要事”而不能前来的家伙,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道路拐角。当下只觉得有把力道,先在心头一紧,又在心内一松;胸膛里仿佛有只鸽子,不安份地扑腾了两下——自己也想不清这感觉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缘故。脑海里只是想:这家伙竟然骗我,说有甚么“要事”,却只是躲着我罢了!心里却尽着说:看来他还没忘了我跟他说的话,这会儿定是完了事,特意赶过来的。这么六想七想自然没注意到台上正进行的比赛,眼光只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想等这里结束了,定要抓着他,问个明白。
那人正是手冢,这会儿正隐在人群角落里,看着不二。听周围人说了上一回比赛的结果,心中不由得暗叹不二博学多识;只是他平日里为人老成低调,因而在脸面上倒也看不出几分欣喜神色。这会儿台上正有考生作答,手冢也自在心中评判,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一抬眼,正遥遥对上不二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什么一慌,暗叫一声糟糕,赶紧抬脚就走。
九鬼和佐佐部一直留意着不二,见他并不思考怎样答题,眼睛只盯着台下,时笑时嗔,暗道若现在算计他出去答题,定然无法答出。两人交换眼色,各自搓下桌上所备的宣纸一角,捏成圆团,用上十成内力,朝不二脚踝处交信穴投去。纸挟劲风,竟成了十足暗器。
不二只顾看着台下,见手冢转身欲走,心中不悦,一时忘记了留神身边,直到两个纸团逼近脚踝时才发觉到,要回击已然太迟。情急下只得身子一长,避过要穴;双脚相错,用椅腿权且挡上一挡。哪晓得这两团纸里包有钢珠,九鬼与佐佐部又抱着害人之心,力道之大竟削断了椅腿,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无奈下不二只得一个旋身,脚尖轻点,身若飞燕凌空,竟在空中连续变换三种身法,越过众考生头顶,一个回旋轻盈落在擂台中央。原来刚才一瞬不二无法稳定重心,几欲摔倒在台上,那样虽也无大碍,可在暗招上便输给九鬼与佐佐部一筹。他虽不好与人强争,但此情景下也亦不愿就此服输,一时间竟也不细想便使出了他“燕翔七式”中的“燕回巢”,这招轻功本是绝地逢生的救命招数,能化无衡为有衡,渡有险为无险。众人但见一人由考生中翩然而出,身轻若燕,轻功步法仿若行云流水,不阻不滞,不似别的轻功身法,每一次起落总仿佛要把地面砸出个洞来。一时间人们竟望得痴了,只有九鬼与佐佐部没料到他轻功竟也如此了得,只得在心中暗暗叫苦。
乾倒是看清了究竟怎么一回事,虽然恼怒佐佐部与九鬼的做法,但也碍于多种原因不能当面呵斥。另一方面他也惊叹于这个看样貌不过刚刚二十的少年,不仅博学广识,精通诗词,还能把这样上等的轻功用到如此境地。心中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想再考较他一番,虽知他上到台前并非本意,但也故做不知,只道:“不必如此夸张登场,现在并不是考较武功。既上得台前,便把你所作诗歌念与大家听罢。”
不二不满九鬼与佐佐部二人偷袭所为,但碍于他们身份不能明言,心中已然拗起一结;站在台中放眼一望,竟看见手冢仍是头也不回打算离开,眉头不由更皱数分。听见乾如此说,当下只想留住手冢,好待之后“兴师问罪”,于是一提中气,也不多想,朗声便道:“莫非前世少回眸?今生未免太匆匆!”
此句本已足佳,再加上他清亮高亢的嗓音和着十足内力,虽并非震耳欲聋,却隐约觉得有回声在耳际喧响,满场只听得“回眸……回眸……回眸……”“匆匆!……匆匆!……匆匆……”在风中回荡。手冢闻言,也自一顿,不觉停了步子。
不二见他仍不愿回头,想是思量着怎么避开自己,心中愤愆,续道:
摩肩过踵,
衣牵袂袢,
却懒停留。
三杯淡酒,
两番言语,
一场相逢。
汝本自无意,
空杯对处,
长揖别西东。
只听到“汝本自无意”句,手冢便猛地回转身子,双眼直盯着不二,仿佛有些着恼。不二见他终于回首停步,暗自得意,一扫脸上阴郁,也笑盈盈回望他,接着道:
勿将冷眼观世界,
休言万事转头空。
孤剑单衫,
忧风愁雨,
也自从容!
看尽吴钩,
栏杆拍遍,
无觅英雄。
君且止趋步,
蓦然回首,
赫日自当中!
这诗若旁人听来,真乃难得佳句,不管是“莫非前世少回眸?今生未免太匆匆!”还是“勿将冷眼观世界,休言万事转头空。”乃至“君且止趋步,蓦然回首,赫日自当中!”,每句都足以传诵,字字珠玑,句句深意,耐人久久回味。真可谓“无一字无来处”,却又并非多用古典、艰涩难懂。诗中那位与诗人萍水相逢、一心报国却尚且不得志的少年侠客形象,更是描摹得入木三分,惹人钦佩喜爱。但听在手冢耳朵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先是指责他言不交心,故意说谎,无意与不二为友(“三杯淡酒,两番言语,一场相逢。”“汝本自无意,空杯对处,长揖别西东。”);再是笑他一被发觉便赶紧转身,不敢回头(“勿将冷眼观世界,休言万事转头空。”);最后数句却是请他相信自己,不要再逃避躲藏。手冢得闻这些诗句,自觉惭愧,心想不二昭然之心,并无歹意,自己虽是有不便在人前出现的理由,却又何故躲藏如此。于是坦然与他视线相对,却恰巧听得他那句“君且止趋步,蓦然回首,赫日自当中!”瞳中正映出不二笑立于擂台中央,诗句连心,情景当前,一时间竟觉得他仿佛一轮红日当空,耀眼无法直视,英气直冲牛斗,心中不觉一触,有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梗塞喉头,几欲倾泻而出;忙强自收敛心神,可胸膛中仍似有万马千军,奔腾咆哮,战鼓齐鸣。
监考官席上,不少官员交口称赞此诗,各个脸上露出钦佩惊叹神色。乾更是喜爱不已,以指击桌,连连颔首。九鬼和佐佐部都没料到他们当初想让不二跌个跟头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尴尬相视,哪肯就此罢休,不一会儿又计上心头。就在乾正准备登录该诗的时候,佐佐部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且慢!”
“怎么?”乾皱了眉头。他本来和佐佐部尚有浅交,不想为难他;但刚才见他也参与暗算不二,心中不喜,故冷言相对。
“学生觉得刚才诗词稍有不妥。”佐佐部施施然道。
“何处不妥?”
“这词——究竟是什么词牌呢?学生才浅,还想请教一下。”佐佐部得意地笑着说。此话一出,所有人尽皆一愣,才发现忽略了这个问题。
“若说是诗吧,诗没有这种体势的;若说是词呢……感觉蛮近《水龙吟》的牌调,但细读来却又不是……学生实在犯了难,不知道可否解释一下?”佐佐部一本正经地娓娓道来。
此话一出,许多老学究立即着手研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此牌调”。全场目光立即齐唰唰望向不二,要他解释。不二心中稍躁,暗想刚才不过随口而出,只想让那笨蛋留步,哪里还注意到词牌方面。只得无奈地一摊手:“没有牌调便不可以吗?”佐佐部大笑道:“此言差矣!词乃是给人歌咏之作,不合词牌,便不能歌咏,那么词又有何用?”不二见他处处为难,不能容人,心下恼起,冷笑道:“那只要有曲调,便没问题了吧?”佐佐部道:“若有曲调便是新词,有何不可?”心里实不信他能够平日里变出曲调来。可不二却不慌不忙,走至乾面前禀道:“既如此说,请乞乐器。”乾自然应允,问:“何种乐器?”不二道:“古筝最好。”乾便命人取来。不二双手抚弦,起调若高山流水,敲落心间,便伴着这曲子唱适才所作之词,但听得: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
字正腔真,拂拂风生弦上。
若上苑流莺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
词歌游侠少年,曲弹明月清风。
一时间万人街巷,鸦雀无声。真个是“闻词已先醉,听歌欲长眠”!凡夫俗子,眼前人间仙境;仁人智者,心头无处尘埃。人人但愿这余音绕梁不绝,却听得曲调由平和转为高亢,渐有雄壮之势,在“赫日自当中”处猛地收腔,弦作破空裂帛之声,曳然而止。正醉于乐声的人们仿佛被生生从幻觉中拽回现实,定睛看时,不二早已离了筝,正微笑侍立一旁。
人们难以置信地四下环顾,面面相觑,以确定刚才并非是白日里大梦一场;约莫半晌之后,掌声、尖叫与欢呼声这才震天动地,海啸山摇,人们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地振臂高呼:
“起凤!起凤!起凤!!头筹!头筹!头筹!!……”
不二笑着望向这如同欢乐潮水一般的人海,视线却从没移开过某个地方;而手冢也穿过兴奋的人群们舞动的臂膀,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这一刻,应该很短,却仿佛很长。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认识对方似已多年;这不,透过他清澈见底的眼,就能看见他的心、他的血、他的骨,看见他的血管经络与自己的掌纹相连,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哈哈哈哈!真是好词!好曲!好音!”乾高兴地向不二道,“我青国若都是如君这般人才,何愁不能雄霸四方!对了,刚刚那曲,有词牌也没有?”
不二道:“刚刚不论是曲是词,都不过临时起意,事先并未准备。这词牌么,自然也不及取。”
乾闻言笑道:“你便当着大家的面,取一个来。”
不二想了一想,道:“……这词本意,不过劝某回头。诗中又有‘蓦然回首’句,便起做‘蓦回首’罢。”
正可谓:教坊凭添新曲调,人间徒增几多愁。
乾点头道:“这词牌好。啊,话不多说,本官还得考你一考。适才君诗中人物,可真确有其人否?”
不二笑道:“确实实有其人。”
乾何等眼力,早看到不二一直所望者何人,现在听他如此说,心中更加笃定十分。便道:“既是实有其人,何妨再作一首,来道你二人关系。”不二笑应了,开口便道:
萍是随风不解缘,
水接天处舞蹁跹;
相识却恨别离早,
逢君一笑已千年!
原来这是首藏头诗,单道二人“萍水相逢”之意,旁人听了,不过赞其绝妙。然而手冢闻诗,脸部稍许抽搐;乾听得分明,也自笑倒在桌前。也难怪,凡识得手冢之人,哪个不晓得他那张万年冰霜不化脸?真个可算的上“逢君一笑已千年”了!只是旁人看不分明,见乾笑到如此,还以为是诗作的不好。佐佐部暗地里对九鬼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乾那老小子看样子很中意他。让他在这出尽风头,水渊老师那里须不好交待!”九鬼恨道:“我不信没法子整倒他。且待我上前,与他拼得一拼,伺机行事。”说罢便走上台前,禀道:“学生九鬼已得了诗。”眼见着不二要退往一边,忙道:“不二兄也请在台上。学生鲁钝,枉在水渊老师门下修习多年,仍不能得其皮毛;今得见不二兄高才,实不能及,还望得兄台指点一二!”
不二直视九鬼双眼,但见全是真切求学之意,不好生疑,只得答应了,侍立台边。九鬼见状走近几步,道:“如此多谢不二兄了!”便来握不二的手。也是机缘巧合,那时九鬼正巧迎着阳光站立,手一扬不二恰好看见袖口有银光微闪,心下一惊,但觉得九鬼出手迅捷无比,直捣他手心处太渊劳宫二穴,此时缩手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不二猛然单手上翻,借力打力,从九鬼袖口所藏银针旁勉强擦过,先避开要害,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点他手背上阳池、中渚、三间三处大穴。九鬼但觉整个臂膀一阵酸麻,知道自己先输了一招;待要再整旗鼓,双手却先被不二一把抓住,听得他笑着说:“九鬼兄本已是人中龙凤,不用如此客气。”然后只觉得一阵阴寒气流经由刚才被点三穴袭入体内,赶忙运起内力抵御,一边忙不迭扔开不二的双手,有些尴尬地后退了几步,低声道:“他妈的,邪门!”
经过两次暗地里较量,不二对此人口是心非、信口雌黄之态已然深恶痛绝,虽然脸上仍是笑晏如风,心底却早暗暗打定主意。
只听九鬼强自安抚心神,将事先准备好的诗歌念来:
已闻大名垂宇宙,
也曾风雨笑清高。
不胜寒处忧天下,
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诗明白人一听,便知道乃是在称颂当今圣上越前南次郎,赞他身居高位,心忧天下。乾也暗想这九鬼应制诗做得倒有模有样,挑不出毛病,想是早有准备。正准备录入,却听得台边一声冷笑,传来的是不二的声音:
莫把无知当有知,切记浮名是功名!
南公亦羡寻常日,谪仙犹慕酒肉林。
当年抽刀断流水,如今洒泪湿衣襟!
料得连年征战处,箫声一起尽收兵。
[附注:]
*南公:越前南次郎在民间的俗称
*“当年”句:指当年伦后投水而亡,南次郎与六角国君划水而治
*箫声:伦后最善吹箫
内容虽同是抒赞当今圣上,可不二这首诗不论声韵、辞藻还是意境,全较九鬼为高,而且句带讽刺,直骂九鬼不懂装懂,胡乱赞美。这下可把九鬼之诗比了个体无完肤,自惭形秽。九鬼气得一时竟没了言语,指着不二半晌,憋出一句“你————————!!”可“你”了半天,也没见着下文。
倒是不二微微颔首,面带轻笑,不卑不亢,只是淡然道:“九鬼兄,承让了。”一转身,潇洒离台。
不知是谁先带了头,全场笑声欢呼声掌声连成一片,都知道此次初考结果虽至此尚无定论,但初考文试头筹到此却已然明了。
果不其然,六月二十二日文试大榜揭开,赫然几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
初回 制科文试第一 云台起凤 不二周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