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长计短
书名: 殇夏之祭 作者: 皇飞雪 分类: 都市

        “攸王爷,二殿下命我等送中路捷报来。”

        “王……王爷,北路敌军攻势变缓了!现在和我军正处于僵持状态……菊丸军师让我等先来回报,可能敌军有撤军举动!”

        两道急报一前一后传来,间距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没有。满阶的大臣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能让战局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手冢也不知道这究竟该喜还是该忧,只得道:“先把中路捷报拿与我看。”

        “呃,王爷,二殿下还交代我们带一个人来攸王府,他在此战中受了重伤,现在车仗就停在王府外,王爷您看——”僚官在将战报递上的同时这样试探着问道。手冢心里一惊,急问道:“是谁?”僚官被他那急促骇人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道:“是中路枢机军师不二周——”话未说完,手冢早一个腾越猛地向外冲去,险些撞倒守军护卫,也听不见身后大臣们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音,他心里脑子里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全空白一片,只一股劲地朝那门外停着的大车奔过去。

        掀开帘子,先看见不二苍白的脸。手冢觉得一瞬间自己也变得和他一样苍白了,心脏险些停止跳动。他想立即将他抱在怀里,想立即就为他推血过宫,想立即责问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然而心底一个更大的声音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不行……不行,不行!

        冷静、冷静、冷静下来啊!!!

        他攥紧了每一个还能够受他控制的指节,这才强迫自己将车帘放下,那张英俊的面庞上除了锁得更紧的眉头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多余的表情。

        “来人。”他默默祈祷着别有人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动摇和颤抖,一边沉声发号施令,“将不二军师带到王府后厅去养伤,立即传最好的太医来。”

        他快步走回议事堂,用沉默回应众人疑惑的眼光。然后他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像电一般直刺向那位陪同不二一同回来的僚官,他返回主座,将捷报在面前摊开。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听完僚官有些仓促而不甚条理的回报,一时间整个议事堂里寂然无声。只一万人换四万敌军和五万同袍的性命,够胆识、够智计、自然也够狠心——狠心到竟将自己也算入了牺牲的范围。

        “胡闹!!!”

        手冢猛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简直胡闹!!混帐!!”他双眉之间深深凹下,胸膛不自主地上下起伏着。众官都没有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样子,虽然心里想不管什么手段赢了总是好事嘛,可在这种氛围下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又这么尴尬着沉默了好久,才听见手冢接着问道:“二殿下……龙雅现在往何处屯兵了?”那僚官如获大赦,连忙禀道:“二殿下占了比嘉河东大营,现在暂在那里屯兵。但殿下之前就有趁势取比嘉邰州黄州二郡之心,现在军师又不在他旁边,恐怕……”手冢略略点头:“知道了。大公主那里的围算是解了,将中路捷报抄录一份,即刻快马加急送去北路。菜菜子见了这份捷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说完这一连串的命令,手冢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北路危机暂解。诸位可以散了,好好休息一下罢。”

        自从北路告急以来就没有断过人流的攸王府刹时清净了下来,连端茶倒水的小厮都一发倒伏在门槛上睡着了。手冢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后厅,正迎面碰着太医从客房中走出来。

        “怎么样了?”手冢不知哪里来的精神,赶紧问道。

        “不二大人的外伤不碍事,只是他身中剧毒……”

        “毒?!”

        “啊,王爷放心,老夫想二殿下在送他来的时候应该就给他服下抑制毒发的良药了。稍许调养数日,应该就能恢复意识。只是这比嘉的毒与我中原素来不同,不晓得除不除的干净……总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老夫已经开了些滋补的方子,交代下人去抓了,王爷请安心。老夫告退。”

        安心,安心,若能安的下心倒好。见不到他的时候,担心战场上箭石无情,刀刃染血,生怕他受了什么伤害。可如今见的着他了,他却身中剧毒人事不省,还是生怕他再也醒转不来。自己也道是何苦,何苦,可若知道是何苦,倒也就不苦了。

        手冢在床沿坐下,望着那张俊美而憔悴的脸。刀刃划出的浅浅伤痕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痂,衬着他苍白的皮肤,扎眼得很。

        你究竟是为什么才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你究竟是亏欠了什么?又在弥补些什么?

        手冢将手指贴上他冰凉的皮肤,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子。

        ……我的错。

        我的错!

        是我的错!!!

        他的心被扎到似的抽搐起来,仿佛雷霆万钧直砸在他胸口上,震得他的血液一股脑涌向头颅,全世界嗡嗡作响。

        是我的错,若不是那封牵扯私情的书信,若不是那份难以启齿的情感,你又何必如此。

        手冢脱力似的倒坐回床沿,将他的手和不二的手叠在一起。那是双很瘦长的手,谈不上好看,却也修长,每个关节处都磨有黄茧,那是长期使剑的凭证。

        “我定是让你为难了,所以你将自己伤成这样报复我。对不对?”他轻轻地问,自然听不到回答。于是他笑起来,那笑容里掺满了苦涩的滋味,相信即使有人看见,也绝不会认为那种表情可以称之为“笑”吧。

        “放心,我怎会为难你。就连这双不小心叠上的手,也会在你醒来前抽开,不让你发现痕迹。”

        沁凉的温度从那双手里传来,这温度让手冢觉得怀念。他想起他们相识时的情形。只是如今换过来了,中毒的换成了他,而在一旁照料的换成了他。

        数日不休而累积的疲倦排山倒海地向手冢袭来,终于令他承受不住沉沉睡去,整个王府仿佛陷入梦魇,沉寂得没有了一丝声响。他没有听见不二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手冢……我不值得……不值得……”

        醒来的时候,那很久都没有碰触过的柔软床褥让不二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原来是梦?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那还真是谢天谢地,好长的梦。

        侍女们那银铃般的笑声搅乱了他的思绪,微微侧身,便可以看见她们青葱色的裙裾。她们手里端着夏日里时鲜的水果,在看见不二醒来的时候都停下了步子,眼睛里闪过欣喜的神色来。

        “呀,不二大人您醒了?太好了,王爷担心死了,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吩咐人去煮来!”

        不二一愣,困惑地挺起身子环顾四周:“王爷?哪个王爷?我睡了很久么?”

        “呀,大人您开什么玩笑。”几名侍女全都掩唇莞尔,“若是给王爷听见了,定是气得冒烟哩。青国上下,只得这一个攸王爷,您还佯装不知?您睡梦里都叫着——啊呀呀,这可不能告诉您~”

        不二心中一寒。他浑身的伤口都被现实刺得痛起来。低下头,那日里对木手的场景在眼前一点一滴地浮现,他循着记忆,轻轻碰触着身上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口,苦笑起来。

        “……原来是梦……原来不是梦。”

        他勉强披衣起身,道:“我想出外走一走。”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侍女们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全都跪下了,让不二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那个倚着门框的人。两股视线相撞,那一瞬间胜似千言万语。

        “睡的好么。”手冢挥手叫侍女们退下,却也不走近他,只远远地站着,问道。

        “能好么。”不二白了他一眼,笑道,“ 明明昏倒的时候是在战场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王府里了。闭上眼睛时耳边还是二殿下的声音,现在却是在和你说话。我到现在还没明白这是不是在做梦咧。”

        “你不是想出去走走么,我陪你。”手冢突然说道。他取过一件罩衫与不二披上,也不让他着鞋,就这么一把将他从床上抱起,大步走出屋外。不二惊道:“你做什么?!快将我放下!”手冢道:“你脚上有伤,不能着地。”竟不理他,径直抱出回廊,在王府院内闲走。王府内苑里虽无外人,但众多侍从仆役,见着这一幕也惊得嘴合不上。普天之下谁不知青国攸王持身最正,向来不贪不赌,不近女色玩物?可眼下却与人这般亲密无间,真是生平未逢之事。不二恼道:“你再不放我下来,可休怪我不客气了!”佯装一拳挥来。手冢侧头偏过,道:“莫闹了,你还一身是伤呢。若我一松手,可不摔坏了你。”不二笑道:“那这样我可不是占了老大的便宜?普天之下大概还没人能让攸王殿下如此伺候的,白白折杀了我。”手冢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攸王。”不二闻言,心中先暖后痛,绞做一堆,迫得他猛地挣开手冢的怀抱,没来由地想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然而他脚上伤未痊愈,现在又猛地这么一挣落地,只觉得脚筋剧痛锥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冢眼疾手快,一把环过他的腰背,支撑起他全身的重量。

        “傻子!不是跟你说了还不能下地行走的吗?!”

        不二突然恨现在的自己,像折了腿的蚂蚱,只能听凭别人摆布。他压抑着声音中的怒气道:“放开我。”将手冢的手硬生生地从自己腰间拔开,踉跄着扶着树干勉强站立。

        手冢见他又像要跌倒,再次把手伸出,却在中途就被不二打落了。

        “王爷,感谢您的好意。但您这样,让我觉得我很没用。莫说是没断胳膊断腿,就算是都断了,我要站时,也定是站的起来的。”不二的双眼直视手冢,那里面是没见过的冷冽与决断。

        “你还记得走之前我对你说的话么。”手冢突然道,“我当时说‘你现在有伤在身,若再多得一个伤口,回来定不轻饶’。”

        不二顿了一下,苦笑道:“王爷记性这么好做什么。”

        手冢皱眉道:“我要罚你。”

        不二也拗起来,仰头道:“听王爷吩咐就是了。”

        话音刚落,双唇便被温柔地占满。

        不二吃了一惊,想挣开时,早被手冢环抱进怀里,一双大手铁箍似的将他紧紧箍住。好哇,竟然趁人之危,不是英雄行径!不二心中暗暗骂道,然而那唇舌相触的热度却立即占据了他所有神经,剥夺了他的一切思考。

        可那双快要让他发狂的唇却在此时离开了他的舌腔,吻上他还有些发烫的额头,吻上他那因为长时间昏迷而没有梳理的褐发,吻上他苍白皮肤上结出的暗红色的血痂。

        “不二,不二,抱歉。不二,……”

        因为被什么梗塞住了喉头而不得不压低的声音只是不停地唤着不二的名字,仿佛那是他唯一掌握的字句。不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想,我也许该推开他,我该立即推开他。这情是孽,这吻是作孽啊。可是……可是做不到。如此轻易的事情,却偏偏做不到。——忘了罢,只好暂且都忘了。这一刻我只是不二,云台起凤不二周助,其余谁也不是。就当是大梦一场。

        “笨蛋王爷,你一世英名都给你一发毁了。”

        “那样东西毁了也罢。”

        不二笑起来。手冢的眼神那般执着而认真。想来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便不达目的不罢手的家伙吧。他转开视线,凝望着这王府中眼前的景色:一方小池,数株垂柳,夹杂在雕梁画栋之间,隐隐寂寞。

        手冢与他并肩而立,静观池中鱼儿戏水,半晌道:“其实我原先打算,让之前信中说的都不作数了。”

        不二半阖了眼笑道:“可到了关头又反悔了,是也不是?”

        手冢望了他一眼,铿然道:“不想后悔罢了。”

        不二被他的话语狠噎了一下,饶是伶牙俐齿若他也竟不知如何作答。手冢却一把抓过他胳膊,道:“天凉了,进屋罢。”快步将他扯着离开。此刻不二脚上有伤,独自站立都是艰难,哪还能如此疾走?牵痛伤口,疼得他当即变色,告饶道:“王爷饶了微臣罢!这伤可经不起如此折腾!”手冢这才停下,转身望他,道:“你也知道是痛的么?”他将不二的手贴上他的左胸,那带着微热的鼓动便顺着手心直震到不二的心底。

        “走罢。”手冢松开了不二的手。然而他并不先行,也并不如之前那般出手扶携,只是静立于一旁,看不二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再默默地踱在他旁边。

        日渐西斜,将他们不慎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再重叠在一起。

        “什么?!山吹没有移兵?!”

        数日后传来的这个消息,让手冢那张素来不形于色的脸上一瞬间划过难以置信的表情来。阶下大臣连忙禀道:“是!三殿下的急信中确是这样写的。信在此处,还请王爷过目。”

        不二此时身上大小伤口都渐愈了,气色也较之前好转许多,因此也立于厅上,听论军机。听到这一节,他插口道:“那南路形势可严峻起来了。比嘉想不会错过此机会,内外夹攻。依臣之见,当即刻援军,牵制住山吹。”

        手冢将信略略扫过,道:“龙马在信中道,山吹已经屯兵三万于边境,虎视伊龙平原寸金之地。至今不发兵者,乃是在等待南路军与比嘉开战。一旦开战,我方无暇顾及身后,他们却是要拣这便宜的。”说罢望向不二,问道:“不二军师可有什么良策?”不二微微一笑,正欲作答,却忽听得一阵躁动声响,一名士卒浑身浴血,冲上议事厅,气力不支跌倒在地,也顾不得行礼,只大叫道:“王……王爷!北路再次告急!!”

        此言一出,饶是不二也脸上微微变色。手冢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比嘉没有撤军么?”那士卒呛咳着道:“不……不是!比嘉的确撤军了……但六角……六角番邦毫无前兆地出兵端玉关,片刻间就占了苍鹫、容天二郡,势如水火!菊丸军师率三万将士突出白鹭城前去拦截他们,现在堪堪将他们阻在彼苍山那里……但人数悬殊,怕是撑不了许久!”

        手冢倒吸了一口气。彼苍山乃是北路天险,一但破了,往青春的路上再也无险可挡。但白鹭城亦不能撤军,那里是北方四省的屏障!那么北路增兵也片刻迟缓不得,可南路亦……

        手冢突然觉得恐惧从心底升了起来。从什么时候起已不再是和比嘉的两国战事了?阶下的大臣们也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山吹反了?!……六角也竟撕毁了龙江之约……那可是伦娘娘舍却性命换来的!怎么会……?这究竟是哪里错了?定是哪里错了!”

        不二有些恼怒地看着周围诸官,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望向手冢,道:“王爷,军情紧急,还请快些——”却发现他眼神竟是漂移不定的,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不二的声音。不二心中一急,一时间也管不得什么礼数,几步迈上主座,将自己的手合在手冢的手背上。

        “王爷……!!王爷!……手冢!!!冷静下来,并不是没有法子啊!”他尽可能压低声音,紧紧攥住手冢的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他目光定定地望着不二,皱紧眉头道:“对……。并不是没有法子了。我要发兵去救北路,端玉宫、还有伦娘娘的墓,是我青国宝迹,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不对!!”不二陡然提高声音,惊得全场人都从惶惑不定中清醒过来。他紧紧攥住手冢的手,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关节。他再次压低声音道,“沉下性子听我说。有破绽的是南路。山吹不过是看人眼色行事的犬彘罢了!比嘉胜,他们便分一杯羹;我们胜,他们便会出手和我们联合抵御比嘉大军。须先制住的是山吹!给他们一两分颜色看,他们便会掉转风向,成为我们的左膀右臂!”

        手冢的双眉挑了起来,不二看见他双瞳中原本因为焦急恐惧而有些涣散了的神采又重新凝聚在一起,终于放心地长吁一口气,慢慢松开紧握着他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手冢却猛地将它再度握紧,澈冽的目光直视不二,他诚恳地低声道:“多谢。”

        “诸位,请静听本王一言。北路危急,端玉宫沦为敌手,我亦心如刀割,恨不能飞身前线。然而南路亦陷入险境,三殿下腹背受敌,片刻难摊。山吹弹丸之地,前有大国压境,后为洋洋大海,成不得气候。其所渔利者,冷炙残羹耳。因此若要解南北之围,定是先从山吹下手。”手冢说毕,将视线落在左将军林泉身上。

        “左将军,现青春可即刻抽调的兵力是多少?”

        “禀王爷,十万精兵已按您吩咐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

        手冢点一点头,道:“好!左将军林泉听令!”

        林泉立即跪倒拜道:“臣在!”

        “立即点起五万兵马,南下支援三殿下!”

        “是!”

        “另外五万兵马北上彼苍山支援菊丸军师,着——”手冢刚要下令再着一将领兵北上,却霍然发现手下已然再无将官可用。前将军与后将军都各随北路南路军出征了,太尉与右将军前往西边与冰国交界施加压力,只剩些没什么经验的下等将官,哪一个也不是能陡然指挥数万兵马的人物。

        不二看破了手冢这一瞬间的踌躇,施然上前,从容插话道:“臣有一计,不知王爷听不听得。”手冢听到他声音,心中不由得一安,道:“你且说来。”不二笑道:“王爷不如亲自领兵南下。”此言一出,底下官员们尽皆骇然,都叫嚷道:“王爷万金之躯,御命坐镇中央指挥,怎能胡乱上战场?”不二道:“南北夹攻,危在旦夕。诸位中有谁才华胜过王爷的,可堪如此重任?”众人一时默然,哑口无语。手冢颔首道:“此等情势下,也的确顾不得许多了。我便亲走一遭。然而谁可领兵去援北路?”不二笑应道:“臣自是愿效犬马之劳。”手冢一惊,摇手道:“你伤未痊愈,纵使有通天本事,我也不让你再上战场。”不二微笑道:“承蒙王爷厚爱。但此时国家危亡,用人之际,还望王爷先以国家为重。……当初王爷信中字句,臣铭刻心中,片刻不敢相忘。”手冢心中一暖,知道他是指信末之约,竟也再无法言语阻拦,只得道:“……如此北路支援便拜托你了,万事小心为上。我与你五万人马——”“不,王爷,”不二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王爷与我五千彪骑足矣。”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众人都道这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定是中毒中得脑子也被毒坏了,不灵光了,五千人去援救?还不知到底是谁援救谁!手冢也皱眉欲劝,却突然明白过来。

        “……还胡闹!你上回折腾得还不够么?!”他冷声叱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此举太过冒险!”

        “——王爷,臣不是胡闹,”不二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臣是相信王爷一定能赶得及的。”

        “莫再说了!龙雅也算赶得及了,你却还是丢了半条命!”手冢恼道。而阶下满厅官员听他们说话,却仿佛听哑谜似的,摸不着头绪。

        “臣如此信任王爷,王爷却分毫不愿信任臣么?臣有一句话僭越了,可还是要说给您听才是:您先是这青国的攸王爷,然后才轮到是您自己。”

        手冢心中一凛,立即明白了不二话中的意思。他是叫他不要在公事里掺杂私情。手冢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五千人够么?”

        不二笑起来。

        “足够了,臣要的乃是五千骑兵,金戈铁马,如比嘉铁飞骑模样。借助彼苍山繁复地势,纵横切割,定能扰乱敌军阵势。敌乱而我不乱,自可以少胜多,让他们一时半会过不得山。……不过此计也至多能多撑几日。接着就全靠王爷了。”

        手冢道:“我领这余下的九万余兵士,前去震慑山吹,灭了他张狂气焰,展我大国风范,再回师北上,打过彼苍山,复我北方国土,是也不是?”

        不二道:“正是。此去艰难,王爷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山吹制住,不然我们仍是处与两路夹攻之下。但这同时亦是一剂猛药,用药得当,那便不会留下病根。因为是王爷,臣才敢想这条计策出来,若换得别人,都是不成的。”

        手冢问道:“……那最多几日?”

        不二飞快地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回答道:“最多七日。七日之内,北路再无援军,便无法可想了。”

        手冢咬一咬牙,道:“好!七日便七日。我与你约定,七日之内,援军必至,——定要等我!”

        不二粲然一笑,单膝跪倒。

        “愿王爷旗开得胜。”

        身后诸官都随他依次跪下,一起呼道:

        “愿王爷旗开得胜!!愿王爷旗开得胜!!……”

        手冢感到千斤的重担压在他肩膀上。然而却不觉得重。——是了,他在我身边,又怎会觉得重呢。

        少府大石秀一郎押解粮草军需随不二五千彪骑一同北上援军,左将军林泉率所部与攸王手冢一同南下解围,朝中日常大小繁杂事宜都交由丞相龙崎堇一手包办。这位两朝老臣、一代女杰望着青春城外烟尘大起,两路军南北并进,脸上浮出了苦涩的笑意。

        “皇上,老臣想到了一个民间俗谈。”她没有回头,却猜到了此刻站在她背后的人是谁,于是这样说道。

        “哦?俗谈啊……”南次郎伸了伸手臂,懒洋洋地问道。那份模样,哪里象个一国之君,倒像个市井散人。他眯了眯双眼,瞅着天边大起的尘头。

        “那俗谈里说道,老鹰为了让雏鹰早一日学会飞翔,会直接将他们衔出巢外,从悬崖上就这么摔将下去。雏鹰若是学不会飞,那便只有一死。”龙崎淡淡地道,“您可是终究将他们全逐出巢外了。”

        南次郎哈哈一笑,道:“老师,您保不了他们一世。而朕也逐渐懒了,不想飞了。若不让他们翅膀早些长硬,那又会犯朕当年的过失。况你我百年之后,这天下,也终究是他们的。”

        龙崎微笑道:“可臣见陛下兴致勃勃的模样,倒好象事不关己,只看好戏似的,这又当何解呀?”

        南次郎以手拢袖,大笑道:“丞相此言差矣!戏已登台,焉有不看之理?”

        “不二……只五千人作援,你真的有如此把握么?”

        行军路上,大石纵马向前,到不二身边问道。

        不二苦笑答道:“若问把握,那是有一些的,可也谈不上‘如此把握’。约莫五成左右吧。另五成,可都在攸王爷身上。”

        大石惊道:“只五成把握,你当日在王爷面前却那般夸口?北路若是撑不住,青春需再没防军了!”

        不二笑道:“当日里大臣们乱作一团,连王爷也失了冷静,我也只能应急地想到这个计策了。王爷必须要带九万兵士去南路,这才震得住山吹那些纸老虎们,显出我们游刃有余,即使周遭国家全来夹攻,我们也应对有暇,这样他们才会安分听命。但要在短短数日内做到这些,举国上下,也只有王爷有这个本事了。而我们这边所要做的,只是撑过这段时间罢了,这样来看,五成把握足矣。”

        大石摇头笑道:“你可真是有胆量!若换了我在,却如何也不敢赌这一把的。”

        不二一怔,随即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不好赌,亦不擅赌,此刻作为,全是被逼无奈啊。”

        大石笑道:“此时却谦虚的紧了!——对了,前面就是彼苍山,隐约可见了。到彼苍山大寨时,还请恕下官不能四时陪同。”

        不二点头道:“粮草军需,军之大事,你该和英二——该和菊丸军师好好分拨才是。”

        大石面上一红,半晌道:“不瞒你,我和英二曾有些过节,只是不便诉说。我怕他见到我又要生气,所以还请你从中周旋。”

        不二奇道:“不妨事罢?英二跟谁赌气也过不得三天的。”

        大石苦笑道:“其实我这条命给他亦无妨,只是我怕他见到我先气坏了自己。你若能体谅这中苦处,便帮我这个忙。”

        不二虽然仍疑惑不解,但也自是听出了大石言语中的艰难,于是应道:“莫说了,我帮你就是。想当初也是大石大人帮忙,我们才得以进京赴考,如今这点小事,尽管吩咐得。”

        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到了彼苍山脚下,抬头看时,果然一座好山!巍峨而不显诡谲,辽阔而不觉苍茫。主峰若擎天之柱,直插天际,人过欲脱帽,马行尽下鞍;侧峰似噬天之牙,百步九折,黄鹤不得过,猿猱愁攀援。山下绿野葱茏,飞瀑长流;山顶怪岩嵯峨,风云变幻。

        不二赞道:“果然好山,不愧天险之号,‘彼苍’之名!”大石道:“英二大寨,就下在前山隘口。——别看这么说的轻松,过去也要耗上半日脚程呢。”两人便教军士在山下休整了,饱食之后,向前山开进,果然在日落时分才到达大寨所在。英二早在寨口等着了,一见到不二便笑道:“早说你要来,可让我好等!你一路游山玩水快活,我差点小命都呜呼哀哉哩!”不二见他虽然在这劣势之下,却仍旧嬉笑怒骂一如平日,不由得心生妒羡,当下一把上前搂住他道:“还是一张好嘴!一些日子不见,却也磨得更利了!”没料到英二却腿打一个颤,身子一歪,两人险些都栽到地上去。不二这才发现他较前些日子青春分别时已然憔悴许多,连身子竟也消瘦了,连忙将他扶住,皱眉道:“开战以来,北路接连告急,可苦坏了你!”英二却仍是大大咧咧一笑道:“说什么话!我看你倒是养得太好了,又长了肥膘不是?竟都背不住你这祖宗了!”说罢战袍一撩,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山野战寨,没啥好东西招待,只有些寒碜的军情,还有一帐子的蚊虫罢了——还望恕罪哪!”不二知他是在兵士面前强打精神,心底暗暗佩服,一把携过他的手,进了大帐。

        夜幕已降,烛光之下,不二分明看见英二凹陷的双颊和蜡黄色的皮肤。英二也半支着颊望向不二,笑道:“不过数日光景,你怎么憔悴成这样!我看了军报,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不二恼道:“你自己瘦成这样,还来说我。莫要强打精神了,快睡罢。”英二抱怨道:“白鹭城里给困了十天,缺水缺粮,大家凑合着每天只吃一小块饼,半碗水;好容易比嘉撤军了,又冒出来个六角,为了拦住他们我只让士兵们带了一天的口粮就急忙上路了,在这彼苍山才将他们堵住。带的粮早吃完了,只能靠野菜和猎鹿充饥。可惨的紧!我混迹江湖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苦了菜菜子公主,她皇胄之身,哪里受过这样委屈。现在白鹭城也是四面楚歌,想她留守那里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不二道:“这次王爷命粮草督官随我一起前来增援,粮草军需的问题也算是缓解了。”他小心不提到大石的名字,又问:“现在战局若何?”英二苦脸道:“还能如何?六角厉害的紧,势如破竹,若不是彼苍天险拦截,恐怕早就吞了北四省!我现在挡在这里,也是摊得一日是一日。”不二笑道:“那你也摊了不少日子,算立了大功啊!若你再撑过七日,那便功德圆满。”英二瞪眼道:“七日?你说笑话么?!我军不过三万人马,加上你带来的五千彪骑,也还不到六角大军人数的一半,这要如何撑得七日之久?况且之前六角屡次冲杀,为了挡住他们,约摸也死伤近万弟兄了。”话刚说到这里,突然闻到帐外飘来米饭的沁香,让人不由得口舌生津,饥肠作响。英二还未待撩开帐门,只见属下侍从早捧来四菜一汤,兴奋地道:“英二大人,刚做好的,趁热吃吧!”英二奇道:“我只顾谈话,却忘了大家都饿着肚子,没吩咐做饭。却是谁让你们做来?”那侍从笑答道:“是刚才朝廷来的粮草督官大人,他一来便吩咐属下分配粮食,更换军需,然后生火做饭,连一刻工夫都没来得及闲着呢。啊对了,他体谅大伙儿连续作战辛苦的紧,竟亲自下厨做菜,大家都说他像英二大人般没架子,是个大大的好官。”英二还待再问,不二早拦过话题,道:“我正好也饿了,你看起来也不好到哪里去。我们先吃饭,然后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那些繁杂的事务,都等天明了再去想它。放心——有彼苍山在,天塌不下来。”

        手冢率军长驱南下,星夜兼程,不一日便到了龙马的南路军屯所与山吹边境之间。“王爷,您看,这里南去三十里就是山吹大寨。我们要不要来个敲山震虎?”右将军林泉问道。手冢拧起眉毛,沉思片刻道:“不行,时间紧迫, 要速战速决。”“可是王爷,山吹虽是我属国,但他们屯兵此刻并未过境,若率先进攻,师出无名,怕……怕会遭人话柄,反倒让他有了可趁之机。”手冢冷声道:“既是属国,便要有属国的样子!还怕他不成?传我号令,到山吹境内,离他主帐十里下寨!”

        那边早有人飞报山吹各路总军千石清纯:“千石大人,青国大军进入山吹境内,现离主帐十里下寨!”“哦?是什么来头?”千石挑起眼睛,兴致勃勃地问,“哎呀,总不会是三皇子殿下的,他若来了,那定是脑子坏去了。不过这领兵之人也恁大胆,竟敢未经许可就进入境内么?”他将半歪在软塌上的身子挺起,一双眼说开未开,欲合半合,登时迷得他周围一应侍女神魂颠倒。他手下大将们都知道这位人称“幸运将军”的千石生性喜好女色,连行军打仗也定要时刻有美女相伴,因此也都见怪不怪,只一笑置之。

        “禀大人,青军帅旗上书‘攸’字,不是三皇子的军队。人数……约在十万上下。”

        “十万嗄……”千石喃喃地挂起一丝笑,眉宇间都是让人猜不透的味道,“特地来唱一出戏给我们看么,攸王手冢国光?……”

        “青国上朝攸王殿下,请山吹领军将领出阵答话。”

        两军对阵,见对方上前的不过是名僚将,右将军林泉不慌不忙地祭出手冢的名号来,先夺了三分气势。毕竟山吹怎么说都还是青国属国,见到如此地位的皇室成员,还是要敬让数分的。千石知道避不过,只得闪身从士兵队伍中探出脑袋来,笑道:“攸王爷,自上回一别,两年不见了吧?您可是越来越威风凛凛、倜傥不凡了嗄!”手冢纵马向前答道:“千石将军别来无恙。此次为阻比嘉来犯之贼,不得已暂借宝地屯兵,事先并未知会,实属无奈。手冢在此给将军赔罪了。”言下之意,竟是给千石台阶下。千石微眯凤眼,笑答道:“王爷好说。只是我山吹弹丸之地,怕受不得王爷这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惊吓。”手冢道:“将军向来是聪明人,若不是这次有些偏差,手冢又何必特意来这一趟。”千石闻言双唇一瘪,竟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道:“王爷明鉴,这里向来不是我说的算的。我受我主之托,领兵屯于边境,一是防比嘉趁乱入侵,二是打算随时接应青军。王爷若再心生疑虑,千石便有一万张口也辩不过来了。本来要杀要剐,就是听王爷喜欢的,王爷说要怎样,那便怎样吧。”此刻青军多而山吹军少,千石知道不能硬拚,故将些口舌与手冢,盼能糊弄过去。手冢也顺着他话音道:“不用如此,我素知你为人。这次顺道而过,本没想惊动,却又见着旧日风景,就想再会一会你。将军一向识得局势,料想不会做出毁却前盟、引火烧身这般贪图蝇头小利而最终若飞蛾扑火、有去无回的事情来。”一席话说的千石脸色煞白,冷汗浃背,强笑道:“这……这个自然。想来王爷上回来山吹,为的就是调解边境纠纷;此次来也是为了平定四境,攘除贼乱,真可谓社稷之臣!等大功告成,得胜还朝,还请王爷驾临山吹国都风烟,允我等为王爷庆功。”手冢颔首道:“一言为定。哪怕你们布的鸿门宴,我也是非来不可了。对了千石将军,记得两年前我第一次来山吹,为的就是重画两国边境。当初竖了界碑的地方,仿佛就在此处不远。”千石笑道:“王爷好记性,的确就在前面。那时王爷首次出使,怎一番风流气度!震慑在场各国调停使节,真可谓名载史册了。现在提到青国攸王,六国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明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手冢冷声道:“将军,我既有办法让界碑竖在此处,那让它再南移数十里,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千石脸上微微变色,只得道:“王爷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明言就是。”手冢道:“那还请千石将军率军后退三十里,莫要伤了我两家和气。这山吹边境,本王替你守着。青国与山吹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将军三思。”千石知道自己现在兵力绝不是他对手,只得忍气吞声道:“听王爷令。”转身挥手命道:“全军听令,后撤三十里!”

        林泉看着山吹三万大军秩序严明、浩然有序地退后三十里,忧心忡忡地对手冢道:“王爷,他们虽然此时退了三十里,可仍是心头大患哪,他们退这三十里全是仗着王爷的威信,只要王爷不在此处,他们定会卷土重来的!”手冢也知这一节,当下拧眉不语。其实若与山吹打起来亦无不可,眼下人数气势上青军都远胜山吹。可当真非打这一仗不可么?手冢想起两年前来此处重划边界时,他与千石明争暗斗,用尽心思,每日里至多睡上两三时辰,谈判一谈就是半月,连带着各国前来调停的使节都各个精疲力尽,这才避免了将帅血染征袍、百姓颠沛流离之苦。而如今,难道继六角撕毁龙江之约之后,这与山吹的边界条款也要废除了么……?

        “……不成。不能与山吹开战。”手冢缓缓摇头,笃定地道,“当初在重划两国边界的条约上签字的是我。只要攸王这名号一日还在,这条款便一日不废!”

        “可是王爷,三殿下还……大公主那边也……!”林泉焦急地道。手冢略举了举手,示意他不用说了。他昂起脸,面庞上尖锐的轮廓都仿佛印证着他的决心似的,桀骜地扎向苍穹。

        “没有时间了……可我却一定要赶得及。”他一字一字地道,“传我将令,三万后军即刻打点行装,连夜班师,沿伊人江北上,迂回至彼苍山东北侧,听中路枢机军师不二周助调遣。明晚同刻,四万中军轻装简乘,西行绕道荆省,然后北上至彼苍山西北侧,包夹六角匪军!”

        林泉呆在原地,半晌作不得声——这是哪门子的命令?!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早扑通一声给手冢跪下了:“王爷三思!!”

        “要救山吹,同时救自己,只能如此。我主意已定,勿要再谏。”手冢背过双手,并不看他一眼。

        “千石大人,青军……好像有调兵举动。”

        千石挑起眉毛,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到白玉雕制的棋盘上,好一声脆响。

        “说详细点。”

        “探子报说青军前日深夜有数万人马望东去了,昨日晚同样时刻又有一路人马往西去了。属下愚笨,实在想不出这个手冢葫芦里卖什么药……”

        千石一笑,并不答话,只顾着将一颗颗棋子摆上棋盘。

        “大人,你看……他会不会调军去我军东西两路埋伏,要引我轻敌出动,中他埋伏啊?”

        千石又是一笑,缓缓摇头,口中却说出不相干的话来:“魏将军,你看这棋盘像什么?”

        那魏姓僚官不过是个武人,看了半晌也没什么新奇的想法,也不明白千石的意思,只得道:“这棋盘……自是像……像战场。”

        千石哈哈大笑,道:“没错,就像战场。我在这头,执黑先手;手冢在那头,执白让子。可他却突然抹了自己大半棋子,这意思还不明了么。”他边说边跳将起来,却不慎踹翻了那一坛黑子,散了一地。千石随散性子,当下就顺势翻了另一罐白子,看了看那白玉雕的棋盘,干脆也将它举起,一发摔了个粉碎。魏将军在一旁瞪大眼睛,虽然素知千石古怪脾性,当真见时还是好大的不适应。千石没待他回转神来,早取过披挂来,笑道:“还发什么呆!我们去阵前会一会这不按常理下棋的家伙。——虽然我做了一颗听话的棋子乖乖来到这里,但若是棋子撒了、棋盘碎了,料这棋也没法下了不是?这可须不是棋子的过错!”

        千石纵马率军来到数日前与手冢说话的地方,手冢却早在那里等着了,只见他胯下一匹举世无双的赤骝火驹,腰悬三尺黄金剑,竟不着战甲,只簪冠蟒袍,紫缔金束,手持一本泛黄古书,在马背上展纸阅读。见到千石近前,这才放下书道:“将军来的可迟。”千石笑道:“王爷黔驴技穷,也不至于此刻再抱书苦读罢?”手冢道:“我此番前来,乃是念及旧日交情,来劝将军收兵。将军怎以黔驴比之?”千石摇手道:“王爷不用妆了。您的计策骗别人可以,可骗不倒我呀。我与您可是相对长谈了半个月呢。……北方看来是吃紧了吧,而青国也快到无兵可用、没米下锅的地步了,是也不是?您让您后军中军都去援助北路了,究竟是什么强敌呢……我猜猜……大概,是六角吧?”他自顾自地说着,手冢也不作声,脸上却平静无波,仿佛千石说的是别家事情,与他毫不相关。

        “后军中军未战先撤,想来你手下剩余军队军心也定然不稳。现在我们人数相当,我要是此刻发难,王爷要如何抵挡?”千石好整以暇地道。手冢没有答他,却沉思片刻道:“我听说千石将军又号‘幸运将军’,行军打仗总仿佛天助,经常绝处逢生,占尽天时地利。”千石竟不否认,只笑道:“我运气向来不错。不过‘幸运’什么的都是别人叫的,我相信半数上是因为我擅长审时度势的缘故。”手冢点一点头,转身对林泉吩咐道:“你即刻带剩余兵马,前去支援三殿下。”林泉一愣,待想明白了他句中意思,不由得大骇,失声叫道:“王爷万万不可!”手冢双目微瞪,道:“还不快去!你想抗命么?”言语气势竟震得林泉开口驳不得。千石听得分明,奇道:“王爷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呢?千石越发看不明白了。”手冢却不理他,只望着他身后仅剩的三万军队渐渐远去,除却身边十数位死士,便只剩他孑然一身。

        此刻手冢才回转身子,看向千石,缓缓道:“若将军想现在杀了手冢,便请动手。”千石心中一惊,知道山吹一日不作好全面对抗青国的打算,那便绝不可能杀得了他,当下心中虽恨,却也别无他法,只得道:“王爷说哪里话来?王爷是我山吹上宾,我们接待还怕怠慢了去,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王爷还是莫挂在嘴边折杀了在下。”手冢施然道:“千石将军号‘幸运将军’,想来不怕与人赌赛。”千石道:“我何止不怕与人赌赛,生平最擅长的便是这个。不是自夸,猜物打谜,博彩掷髀,还没人赢过我。”手冢纵马向前,微微抬起那双澈冷无匹的眼瞳,问道:“那将军如此俊杰,何不趁此再赌上一把?”千石也起了兴致,一勒马缰问道:“却不知王爷要我赌什么?”

        手冢逡巡四顾,最后沉声道:“便赌这江山。”

        “赌江山?”

        “是。赌这最终是比嘉野心得逞,亡我河山,还是青国终究荡除夷敌,封疆展土。”

        “赌注呢?”

        “你我。”

        千石抓了抓他那乱做一团的脑袋,眯细了眼睛道:“可不好办呢!比嘉地广国强,擅长征战,此次又联络了六角与他共同进兵,非同小可哪!你们现在不是还处于劣势么?”

        手冢冷然不语,双目睥睨,自有巍然之势。他昂首勒马,道:“将军还是快择其一罢。”

        千石哈哈一笑,随手取过一枝金羽箭,弯弓扣弦,直指手冢。手冢竟并不退后遮蔽,双眼直视箭头所指,丝毫不见胆怯疑虑之色。千石点一点头,道:“我可要射了!”箭头突然偏下,一箭射进黄土之间,止剩翎羽在外,距离手冢坐骑马蹄落处,不过一指之距。

        千石大笑,掷弓在地,道:“就算比嘉与六角联兵又怎样?青国有攸王爷这般人才!攸王爷不过一人策马而立,就敌得上十万大军整势待发!千石果然没看错人!”言讫,转身命道:“三军听令:即刻班师回朝!”又对手冢道:“王爷保重了,后会有期!”大笑数声,纵马自去,但见尘沙漫漫,湮没旌旗颜色;碧草深深,掩埋马蹄车辙,适才还有数万人操戈对阵,不过几刻工夫,竟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剩苍茫大地重归寂寥。

        待手冢纵马疾驰至彼苍山麓,却见一人早在山路隘口等着了,跨下一匹四蹄点雪的紫骝儿,被放了缰,正驮着它背上的主子四下闲走吃草。那人竟仿佛与数日前手冢约定好了一般也手捧一本古书,就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读,身上褐色长衫随风飞扬,好不惬意。

        手冢勒了马缰,看着他一时出神。

        不二此刻也早瞅见了手冢,见他总不过来,只是在原地发呆,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将书一把向他砸去,道:“傻子!教人好等,怎地还不过来?”手冢避过了,疑惑道:“你怎么不在帐中,却在这里?”不二冷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家伙,当初信誓旦旦地与我约定七日,却到现在才来!”手冢一愣,不明所以地道:“我早教后军与中军前来迂回包夹,还特地嘱咐他们听你调遣……难道他们没在七日内赶到么?”不二冷哼道:“他们的确是赶到了,可你人呢?问你调派来的中军后军,都说王爷还留在山吹境内。你知不知道他们若是一个发难拿你作了人质,我们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换你回来?你教他们都提前回来了,那我之前特地让你带九万余人前往山吹,还有什么意义?!”

        手冢给他问得一时无言,半晌道:“山吹将军千石是我旧识,我素知他为人,才敢出此下策。现在山吹已经撤军,我顺道去了南路军龙马的大寨,这才赶回来。”他蓦地记起,如此耽搁,他早在路上比原定耽了四五日了。他一把抓过不二肩头,急问道:“莫不是——你在这里究竟等了几日了?”不二抹开他的手,也不理他,只笑道:“这些日子里闲着无聊,四处闲走,倒发现一个好去处。王爷若尚不疲累,便跟我来。”说罢一手抄缰,双腿一夹,跨下马儿得了号令,猛地窜将出去。手冢也心下好奇,当即纵马飞驰,紧紧跟上。

        不二尽在山野小路上穿梭逡巡,轻车熟路,往彼苍山侧峰上去。手冢仗着骑数精良,跨下又是万里挑一的神驹,这才勉强跟紧,不致迷了方向。奔了半刻,山势愈陡,几渐不能行马。手冢怕伤了马蹄,正欲喊不二停下,却见他回眸一笑,道:“就在前面了!”当下想也不想便又催马向前,穿花寻路,只觉道路渐平,眼前豁然开朗,心下顿觉爽快,正要加鞭,却听旁边不二轻喝道:“还不勒马!!”心中一诧,这才蓦地收缰,马儿陡然立起,长嘶数声,铁掌敲在山间裸露的岩石上。手冢一惊,向前细看时,发现就在前方数尺,竟是一处悬崖,深不见底。

        “你……”手冢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向不二,正迎上他那微蹙双眉下复杂的眼神。四目相对,天地寂然无声。

        “手冢,你看这里风景如何?”不二突然笑笑,扬鞭指去。此时日已西斜,一轮红日正徐徐落下,霞光映染在彼苍山上,仿佛给天地间所有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事物都披上了凤冠霞披似的,耀眼夺目。而极目远眺,隐约能看见旌旗飘动,六角大军正如遇水的蝼蚁一般,张惶地往天地相交的那一线逃去。

        手冢略松开眉间的皱摺,轻声道:“原来你是叫我看这个。”只见六角军后紧跟着追袭而去的若潮水般的青军,那黛色军旗连成一片,在夕阳下也仿佛都被镶了一道金边。不二笑道:“可不是止教你看这个!不过英二此次可立了大功,王爷定要重重褒赏才行。”手冢点一点头,道:“依你。”眼中正映出不二半侧了脸来朝他一笑,金灿灿的夕阳也给他浑身罩了一层金色淡纱,皙白的皮肤晕开淡淡的金晕,怎一个不可方物其极!而背后彼苍山巍然而矗,眼前万里江山沃土,此刻正隐隐传来三军欢庆胜利的鼓呼。他心中一荡,豪气顿生,不由得扬鞭指道:“真可谓天下第一江山!”不二笑接道:“‘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此时两人并马而立,衣袂相牵,傲睨天下,都说出如此浩阔之言来,不由得相视一笑。手冢将鞭掷落悬崖,一提中气道:“彼苍孤崖听封!汝既可观天下第一江山,从此刻便封汝为天崖!”这话语中暗含内力,直震得山石作响,泉瀑轰鸣,满山都回荡着“……天崖……天崖……天崖……”这样的声音,唬得鸦雀惊飞,鹄兔乱走,一时间热闹非凡仿佛庆典。不二笑着望向手冢道:“却胡来的紧!这一方小小的崖,也能叫做‘天崖’的么?”手冢深深看他良久,终于一字字道:“这世间有你在的地方,尽是天涯。”

        仿佛有一柄利刃将不二穿心而过,痛得他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他猛地阖上双眼,在一片漆黑中吻上手冢双唇。甜的唾与苦的泪,在唇齿相接处愈发纠缠不清。

        “你知道么……我本来叫你来此处,是劝你、也是劝我自己悬崖勒马,莫要跌落至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不二顿了一顿,有些无奈地看看手冢,又看看自己,再看看那即将掩埋在地平线下的落日,苦笑道,“终究是天色已晚。”

        手冢亦轻轻摇头,道:“晚了。从一开始,便晚了。”眼前落日就那么欢快地沉下去、再沉下去,只余下那么耀眼的琉璃撒满苍穹。

        余辉里映着两人再度纠缠的剪影,终于也不忍心似的渐渐淡去了。两匹马儿都乖巧地低下头去只顾吃草,顺带连耳朵也耷拉下来。夜幕静静地笼罩天崖,除了一两缕被不怀好意的山风泄出的齿间低吟,其余一切都被夜色悄悄锁住,难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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