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贝克没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则加班加到再晚都会回来,说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太冷清。
想必是认为现在用不着了。清晨独自面对餐桌吃饭时,我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受刺激之下,不知会去哪里,虽不至于出事,总有些担心。
本以为在出门时会看见江上天的身影,谁知直到上班,这推想也没变成现实。我神色平静,如常工作,心里却未免有些奇异的不适。
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缺陷,当一件事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便会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此,究竟这是江上天的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己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着急。
快下班的时候,秘书小姐拔进电话:「外线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进来?」
我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机忘了带,应了一声:「接进来吧。」
「浮生,中午有空吗?」
话筒那端,传来江上天浑厚充满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备忘录,本来今天中午该陪IEBDLE公司的总监工作餐,半小时前那总监亲自打电话,说有事来不了,中午这段时间倒正好空下:「暂时没事,怎么了?」
「一起吃饭吧。我过五分钟来接你。」江上天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鲜花,上楼来请驾?」
「你拿张巨额支票吧,」我哼了一声,「保证围观者更多,更称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样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还有眼睛……」
我微愕,随即抬眼,透过身边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对面,气宇轩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在车旁,含笑瞧着我,阳光般灿烂的气息已将满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会拉风。
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去找副墨镜。
午饭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吃的,难为那么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么找到路。
口味倒当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无不见清爽功力。我暗暗记下方位,预备以后再行光顾,却一眼被江上天看破,微笑道:「这样的餐馆,我还知道好几个,你若喜欢,改天我们一间间吃过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着用中国菜将自己喂饱。江上天仍是老习惯,几乎没有怎么动筷,从头到尾只以一种宠溺的眼光看我,之强之烈,令我想装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这一点,这顿饭下来,可说吃得神清气爽,以至坐上车后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见车如箭,去的方向却不是我的办公室,才皱眉道:「你迷路了?」
「没有,」江上天稳稳地持住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在车海里穿行:「我想带你去看医生,已经和几位伤科权威预约过了。」
沉默半晌。我冷漠的语气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我已经看过了,不劳你费心——江上天,你又要开始自作主张?」
江上天注视着前方的车辆,声音和缓,却透着坚定:「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你的骨伤不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用强才能配合,那么,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为你会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头发,有些烦恼,「公司不能现在缺了我。我没空。」
「文件我会让人每天拿到医院,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处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实在痛,我抱紧你。」
……
我终于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怅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再恢复原样,无论是外貌,还是生活。」
「这才是你的症结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时已离开方向盘,移下来握住我的,温暖而干燥,「你在害怕,还有逃避。」
他或许说得对,但,也只有正确的话才会伤人。我的脸色已阴沉到底:「又在研究我了?祝愿你顺利。」
江上天顿了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更紧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时候,你都会自我保护地竖起最尖锐的刺。浮生,给我一个机会。或许你不信我的承诺,可是如果你不试,你永远无法验证它的对错。」
我瞇起眼,让眸光如刀,缓缓道:「我不懂这么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试图掌控我。江上天,停车,不要逼我做不愿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样缓缓地摇头,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长,等你足够接纳我。可是你的伤不成,拖得越久,越难恢复。」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纷乱,一时只觉胸中怒气不可抑地爆发,想也不想,拔开保险带,抬手就去拉车门。
「危险!」江上天大吼一声,一只手硬生生将我拽了回来,车身失控地在路上扭过两个八字,幸而江上天车技高明,没有撞上人,却已惹得左近的司机纷纷降下车窗大骂。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怀里,伏在他膝上动弹不得。虽见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脸色,从那过份箝制的手劲上看,想必已全成铁青。
怒了吗?怒的好。我几乎有些幸灾乐祸,却等不到接下来的雷霆怒骂。不知过了多久,我肢体都快被压麻了,才听得耳边悠悠一声,竟有些无奈:「真是连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几时才能不吓坏别人心脏……」
面对这样温柔却固执的江上天,急切间竟连我也想不出应对妙法,半用强地被押上手术台,几位据称是骨伤权威的医生围着我一阵忙碌,大抵是解开生长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对位。医生的手法不可谓不高妙,唯有一点,他们用的麻醉药偏在我身上就是无效,开初数分钟尚未觉察,越至后来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苍白,浑身震颤不已。
「你们搞什么!?没见他疼成这个样子吗?快些加药!」江上天果然如约抱紧我,对着医生们怒吼。
「可是,给他用的麻醉药量已达到了极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险了。」其中之一尚算沉稳,如实地报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着江上天惊慌无措的脸色,竟有一丝快意,你不是可掌控一切的吗,为何还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为何会不醉……很久前……有一段时日,我每天都会被人大量用药……什么药都有……到现在,寻常麻醉药……就当喝糖水吧……」
手术已经进行了一半,最是尴尬时机,几个医生面面相觑,决定还是继续手术下去,只不过这后半台手术,无论病人或医生,连同江上天这个陪护,竟都是满头大汗,面色难看之极。当最后一针缝完之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庆祝这次痛苦手术的结束。
生病住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时有个男人以爱人自居,服侍你到无微不至,却是新鲜经验之一。
或许是为了弥补手术给我带来的痛苦,术后的一切事务,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来打理,大到伤口的复原,小到饮食的营养,气温的高低……无不讲究得近乎严苛。
很多病人都会请特护,江上天却执意要亲自陪住我。
当你才想喝水时,便有杯子送到嘴边;稍觉疼痛,立刻被人问长问短,软语呵护——这份细致体贴,真要做到也算不容易。
我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人,好处既领,自也不会摆出不屑或理所应当的清高架子。
有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愈的体质,伤口生长得非常快,每日清晨里揽镜自照,脸色也是一日润泽过一日,合着清亮双眸,沉凝神色,伤痕虽仍在,却已依稀另有一种成熟风采。
不知别人看了作何念,我却无端有些怅惘,岁月流转,当年我怎知今日事,为何总在回首时,才发现路不觉已两样。
第四天清晨,贝克带着鲜花到医院来看我。大概是见来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眼瞧我。
我收下花,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这两天你都住在哪里?」
贝克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地道:「我一个同学家。今天想回来拿点衣服,听到电话里留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为。难得他连这些琐事都替我想到,思虑慎密之外,更见用心良苦,不由人不感动。
「你要住同学家,也好,」我沉吟了一下,「记着不可太麻烦别人。公事也别忘记了。」
不知不觉俨然带出一丝叔叔的口气,贝克听惯,还不怎样,江上天在旁却是似笑非笑,挑起了一抹唇角。贝克也像觉察,脸微微一红:「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几日不见,语气也生疏许多,是缘份真正将尽了吧?暗叹了一声,我微笑道:「贝克,我没什么事,你去忙吧,有空再来看我也不迟。」
贝克应了一声,默默地往房门走去,手才触及门把,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转过身:「王。」
我挑眉:「什么?」
「我知道不应该说……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贝克深吸了口气,眼睛望向地上,「我爱你,王。」
我一愕,一时不能反应,江上天不知何时倒了杯咖啡,随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饮:「年轻真好,能将这个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头,凝视着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我不如你们,不如他。我也不求你的响应,只是想这份心意,让你知道。我爱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说,这不过是种雏鸟本能,或恋父情结,但看着贝克朴实诚挚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室内一时陷入难言的沉默。
不多一会,贝克平静地向我们点点头:「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样找我。」
病房门轻轻地被转开,再轻轻地被带上。
贝克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这小子。」
「我们都太老了。」我低喟道。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平静无波。病房里永远是清清净净的白色,衬着药瓶的冷漠,江上天带来的每日一束花是唯一的鲜艳。由于封锁消息,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动手术住院,自也谈不上看望,倒是司徒飞匆匆来看过我一次,留下点药,又匆匆离去。他最近忙于接手及清理新地盘,自然恨不能一天多出四十八小时。
江上天对我仍然体贴。从他的眼光里我看得出坚持。但我却始终报以沉默。
有件事我要去做。不做到,这辈子我都要活在被追杀,被通辑,不得不仰仗别人过活的阴影和痛苦中。
没有自由,没有对等,不谈爱。
而那道我此生最大的枷锁,如果不能用我的死亡来解开,那么……就用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