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里我的冲天辫子也曾经这样在头顶上直挺挺地竖立起来。竖立起来的原
因是有一大群魔鬼向我走近。魔鬼的胸膛上都绣着标明他们为魔鬼的巫鹰记号,
领头的那个胸前的巫鹰更是巨大,双翅展开铺满了整个胸膛,还圆睁了幽蓝幽蓝
的眼睛阴森森地瞪着我。这个大魔鬼奸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扎煞着双手,从泥地上抬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这些魔鬼,在心里飞快地盘算
着该怎么办。正盘算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爸突然从魔鬼身后冒了出来,这让我头皮
一麻。显然他是被魔鬼俘虏了,虽然脸上他在笑着,但那只不过是一种麻痹魔鬼
的伪装。我爸爸笑着对我说叫伯伯。我顺从地叫了声伯伯。那魔鬼哈哈大笑,提
了提我的冲天辫子。
提过我的冲天辫子之后魔鬼就走了,但是我的辫子却再也落不下来,象一把
硬戳戳的小刷子样直直地指向天空。我认为这是我的头发对于魔鬼的一种抗议,
为了保卫她的贞洁,我拿起剪刀将小刷子齐根剪去,于是剩下的头发短短地散落
下来,左左右右包着我的额头和脸蛋。
然而那个魔鬼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后来他在路边又看见了我,大笑着揉了揉
我新剪的短发。我只好把短发也给剪了,变成一个光头。变成一个光头之后,我
为魔鬼的再次降临很担了一些心事,倘若他再来揉我失去保护的头皮,我该怎么
办呢?难道把头皮也给掀了吗?
我想我恐怕不会干这么亲痛仇快的事,比如说魔鬼揉我头发的时候手上那热
劲儿其实已经透到我的头皮上来了,可我就只剪去了头发而没掀头皮。虽说如此,
魔鬼要来揉我的头皮,毕竟还是一件讨厌至极的事,我暗暗地担着忧。
老实说,对于前世里的担忧,我并不是非常理解。据我看来,在衣服的前胸
上面绣鹰似乎并不是什么魔鬼的特别标记,而只是西街那边下三滥帮会天鹰教的
标志而已。至于那个将鹰绣得特别巨大占满了胸膛的魔鬼,很有可能就是天鹰教
的某一任教主,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头皮,又何至于要将头皮就此掀掉乎?
诚然,天鹰教是个下三滥的帮会,被天鹰教教主摸了头皮有点不值,不过这
也要分门别类。如果是名门弟子,被天鹰教教主这样的人摸了头皮去那当然要痛
不欲生,可是如果象我们这种比天鹰教的档次还要不怎么样的红花会中人能被天
鹰教教主摸一摸,那应该说还算是一件比较光荣的事吧?
所以我认为在前世里我为天鹰教教主的一摸而忧心如焚简直就是不可理解,
因为据我看来,前世里我显然还是红花会的人。很简单的逻辑是本地一向只有这
两个帮会,既然我将天鹰教视为魔鬼,那么我就一定不是天鹰教的人,如果我不
是天鹰教的人,那么我不就只剩下红花会可以选择了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
测,我希望这种猜测并不准确,因为如果准确的话那就说明我的前世今生是过于
雷同了,那在阴间里掌管阳世生死轮回有功酬功有罪抵罪的阎王爷想来不会就这
么敷衍潦草吧?
虽有如此一问,并怀着能够得到否定回答的希望,事实上我对阎王爷的工作
态度仍然不抱半点乐观看法。如果生在天鹰教也许会使我积极一点,不幸我又摊
上了红花会,所以我觉得人世也就不过是一个重重复复无限循环毫无意义又失去
营养的回炉菜而已。这种看法不由得人不意气消沉心灰意冷,尤其因为我还记得
前世,人世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很可怕的了。
当然,出于不愿意变成半面白狗的考虑,这种观点在陈家洛面前我一般不会
表达,这说明我还不是彻底悲观,起码还在可怕的人世中尽力求取着一种较为理
想的生存方式。因为我还在为理想的生存方式尽力,所以在我的房间里就出现了
这样两幅地图。
地图是江湖形势图,一幅是江湖政治形势图,另一幅是江湖地理形势图。由
于制图角度上的差异,两幅图的共同点并不多,拿着高倍放大镜图穷匕现也找不
到红花会是这些不多的共同点中的一个。但是找不到红花会,却能找到天鹰教。
天鹰教上文已经说过,在江湖上是个排名很低的下三滥帮派,所以在地图上
也小得象个针尖儿似的。然而这却并不能阻止他们的骄傲,尤其是当天鹰教这三
个针尖儿似的字从放大镜底下显现出来的时候,竟然一个一个都趾高气扬,至于
扭曲而变形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恬不知耻的表现确实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所以我也懒得忍
受,干脆拿出一把完全与天鹰教的渺小身材相配合的绣花针,一根一根将天鹰教
钉死在地图上。这样我挂着地图的东西墙上就很显眼地留下我愤怒的痕迹,在天
鹰教现身的地方光灿灿地扎着银针,象是在实施一种魔法诅咒。
后来我突然灵机一动,将这些银针都拔下来上了朱漆,然后又重新再插上去。
这样看起来就象是地图上盛开了一朵艳艳红花,不仅醒目,而且美丽,亦且富有
深意,因为故老相传,我红花会在地图上原是有过那么一席地位的,只是后来才
被这下三滥的天鹰教夺走了,现在我在天鹰教的地盘上插上红花,不就是表达了
还我河山的强烈意愿吗?
陈家洛对我的这种创意非常欣赏,每次到我的房间里来时都要对图瞩目半晌
然后说好好好,总有一天我们要灭了天鹰教!这句话听起来慷慨激昂,可是事实
上就象他胸膛上的刀疤一样并不见得就能说明他是一个好战分子,刀疤有可能是
别人挑衅的结果,而这句话的背景也不是眼红天鹰教而是因为红花会确实和天鹰
教有累世深仇。
红花会和天鹰教的累世深仇说起来也是源远流长历史悠久了。正因为源远流
长历史悠久,此事的前前后后始始末末不仅在红花会会志里有详尽记载,而且历
届前辈们都对此事有全新见解独到看法,这些史料截至今日已经浩如烟海蔚为壮
观,要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前后始末理得一清二楚弄得明明白白那还真是需要专
门人才去付出专门努力,所以这细活儿也不是我们的事,作为一个普通会众,一
般来说,我们只要记得两个字就行了,这两个字当然就是仇恨。
又由于我们目前和天鹰教的力量对比,光记得这两个字也还是不全的,还必
须同时记住在这两个字之前还有一个同样要紧的定语,那就是深藏心里。如果记
得仇恨,并且同时还记得这种仇恨必须深藏心里,作为一个普通的红花会会众,
在精神领域他也就完全合格了。
陈家洛大约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的完全合格所以才对我大加称赏,他甚至
还褒扬我说在襁褓时代我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红花会人了。据他说在那个时代有
一个天鹰教的崽子曾经将我抓得皮破血流,但是我坚持不哭。坚持不哭是正确的!
因为哭出来的话就未免是向天鹰教泄露我的仇恨了。
由于我是一个有前世的人,所以对襁褓时代的一些事情倒也还能记得清楚。
我记得我当时原是要哭的,不过这种冲动是发生在天鹰教的那个小崽子抓我之前。
我发现了他的这种企图,所以就想以哭声引起我妈妈的注意,但不幸的是还没等
我运气发声哭出来那小崽子就已经动手使我皮破血流,这样他就以另一种方式引
起了我妈妈的注意从而使我俩被隔离开来,我由于失去了哭泣的必要,也就不哭
了。
我认为这个事件只能说明我在今生的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潜在的前世的影响而
分外消沉,因此不乐意为了任何不必要的事而消耗自己的体力与精神,当然陈家
洛一定要对此事做我小时了了完全合格的解释,我也并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