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没能死成,甚至连窒息之后那段失去意识的时间,也不过片刻,便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了。
身上穴道一解,她便如只从水里冲上岸来的鱼儿,趴在岸边上拼命地喘气疾咳,湿透黑发盖在面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勉力睁开眼,因为缺氧而模糊灰色的视线里,最先出现的,是少年一双乌黑透亮的眼。面色依旧苍白,面孔依旧清冷淡漠,但是看着她的视线,分明是带了焦急和痛惜的,
“你怎么会回来!”
她怎么会回来?
这问题,真是天真无比。
“臭小子……”如燕伸出湿哒哒的手,胡乱摸着他脑袋,看到对方原本整齐束起的发,被自己弄得凌乱不堪,一副皱眉瘪嘴的别扭模样,打从心底里觉得安心。
当真是莫名其妙的安心,
“你可知你叔叔……是个十足的恶人……”
此时,那位被提名的“恶人”,正背手立在少年背后,深沉幽暗盯着自己的双目里,丝毫不见平日里那温润笑意。这笑面君子的面具,他倒终究不预备继续带了么。
“如燕姑娘过虑了,”
于暖一字一句,冰凉得很,
“既然姑娘有此等奇异的本事,我们此等凡夫俗子,又怎能伤到姑娘分毫?既然姑娘命不该绝,自然会有贵人相助。”
如燕总算领教了何谓“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才还将她点了穴,推进温泉池子里活煮,如今竟然就能当着她面,说出这些个狗屁君子的道理来,于暖啊于暖,你真不愧是手下执掌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果真是笑面伪君子的典范。
如今刚从溺水的濒死状态里恢复过来,没有多余力气同他周旋,如燕只当自己是碰到了咬人的恶狗,索性沉默以对。
仔细想来,就算不死之身的秘密真被于暖识破,他又能耐自己如何?
只是有他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如今这洛城,便果真不再是个适合生活的落脚点,她必须想方设法尽快离开这儿,躲开他的势力范围,去旖兰找到如沐,再寻个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下去。
对方冷冰冰的视线,在她身上偱溯一会,好似要将她剥皮拆骨,生吞活吃,又不知是碍于何种障碍,偏偏不似方才那般心狠手辣地付诸实践;于暖终究别过身,走开了。
只是猛地撇到他背在伸手的手,如燕却见上臂绑了厚厚绷带,好似被某种利器割伤,连带着于暖走路的姿势,都不甚稳当: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自己落入这池子,不过才短短片刻,一入一出,竟然就见到这伪君子,受了这样的伤。
心里正疑惑,面孔却忽然被少年托起,枕在他身上,两人离得极近。
“……”小叶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从发梢检查到唇瓣,一心一意,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终究确信她从头到脚都完好无损,如今尚能平安自在地呼吸,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没事就好……”
“什么没事就好,”如燕没好气地伸手弹他额头,见少年瞪大了圆滚滚的眸子,脑袋后仰,方才凶神恶煞地问,“你得了病?是什么病?为何之前不同我说?很严重么,要不要紧?”
问题太多,小叶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会,只是乖乖摇头,“我没事,他骗你的。”
“于暖骗我?”
小叶点头。
“你当真没事?”
再点头,“我没事。”
知道他没事便好,如燕一颗心放下来,又刚从生死边缘走一遭,此时只觉困顿极了,勉力在小叶搀扶下起身,走了没几步,听到他说“去屋里休息会罢。”
便也没多余的心思拒绝,迷迷糊糊,就跟着去了里屋休憩。
脑袋方才枕上温暖柔软的床,就觉得困顿不已,不顾小叶死命地要把自己拖起来换衣服,就要睡觉。
“……会着凉的,”小叶拖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这样睡,会着凉的!”
“反正死不了……”或许是身子里的花绝丹,用来维持生命消耗的力量太大的缘故,如燕实在撑不住,湿哒哒的手拍拍小叶面颊,表示安抚,就这么转身朝内,抱着一床绵软馨香被褥,沉沉入眠。
小叶站在床边半晌,不言不语,听闻床上美人渐渐发出了平缓轻柔的呼吸,盯着她被水濡湿,帖服在身体曲线上的衣衫,渐渐地、渐渐地,面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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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夜半。
直到环视这间墙面悬剑、书柜摆满各式古旧籍册的屋子半晌,她方才醒悟,这不是在干货店的屋子里,而是在于府。
屋子里静悄悄的,身上湿透的衣服早已换了一套,顾不上究竟是谁动的手,她撑起身,只想早些离开这龙潭虎穴。方才下床走了一步,某口阴影处,便有人影动了动,抬头看她,
“你要走了?”
见小叶一双眸子在黑暗里亮晶晶,像是个孤单无助,被人遗弃的动物,如燕忽然想到远在旖兰的如沐,禁不住柔声答他,
“我必须去旖兰,找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你弟弟?”
小叶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脱口而出,便是直中靶心的话题,如燕禁不住眯眼,心里警钟大作,
“于暖调查过我?”
“我能帮你去旖兰,”小叶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
分明是个少年模样,可立在眼前,背着外头射进来的月光,却竟带了不同以往的气势,
“你意下如何?”
有一瞬间,如燕以为她不是在同个身高只及自己前胸的半大孩子说话。
忽然想起之前林小岚同她说的话,神使鬼差,在脑中挥之不去,
“你真是于家大公子的孩子?”
那又为何被保护得如此滴水不漏,乃至全洛城的人,都不知他的存在。
小叶垂下眼帘,似乎是在咀嚼如燕问出的这句话,终究想了半会,缓缓舒了口气,似是卸下心中千斤重担,喃喃自语,
“其实……”
“公子,天色不早,我来送如燕姑娘回去吧。”
身背巨弓的男子,如燕记得他叫周孔。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就在此时,推开屋门,无声无息,低眉顺目,“二公子说了,您的身子为重,还是早些歇息,如燕姑娘既然无事,就由我来送她回去。”
如燕想起这人当初毫不留情地将她从火场中劫走,又是点穴又是下套,哪里肯跟着夜半行路?还未开口拒绝,却听得小叶一声冷哼,气焰万丈,瞬时就将此男比下去。少年清脆声音,带了夜凉似水的寒意,叫道,
“周孔。”
“是。”
“出去。”
“……”男子身子一颤,竟是将头低得愈发低,避开小叶视线,“可是二公子他的伤……”
“我不愿说第二回。”
小叶转过身,不再理会男子,而是面向如燕,“我送你回去。”
跟在小叶后头,经过低头默默不语的周孔身边,如燕能看得出周孔握紧了拳头,满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倒是未曾料到小叶有这样的气派,想起方才小叶未能说出口的话,心中的疑问,不禁更盛。
“小叶,”斟酌了语句,尽力显得不那么尖锐,如燕试探般问道,
“你到底是谁?”
两人从小院的回廊拐出来,面前又是那巨大的黑石浴池,雾气氤氲下,便是空中一轮圆月,如悬挂于浩瀚天宇的明镜,看遍世间。
“……”小叶不言不语,抬头看了那明月当空,喃喃道,“今日是满月。”
那又如何。
如燕跟着抬头看月亮,却不觉面前“哗啦”一声响,小叶竟连身上衣衫都未除,便一跃如那浴池之中。
惊呼一声,如燕几步跑去池边,对着一潭直冒热气的水叫道,“你这是做什么,赶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