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绝代凶妖
阴魅无双惊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就要逃走,却看那火龙神鞭滴溜溜在空中打了一个转,便跌落了下来,不禁狐疑不已,等候了半日,见它不动,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宝贝也是一个喜欢耍赖闹泼的主儿,有趣,有趣。”纵马过去践踏,只听得嘎吱一声,将其断为两截。
花豹无敌羞臊得面红耳赤,垂胸顿足,道:“不想好容易劫掠了一个古董商人,折腾了半日,却是一件假货。”挥舞双斧,又与阴魅无双战在一起。
鬼阵众人皆道:“不想堂堂的妖王,行伍出身,也会如此讹虞奸诈。”阴魅无双避开当头一斧,反手一枪用力搠去,揶揄道:“非也,非也,那宝贝是真正无误的神器,不过在它手中,不合称用罢了。”
花豹无敌大怒,双臂左右翻飞,招式变幻无穷,直攻对方上中下三路。偏偏阴魅无双的本领,与它本在伯仲之间,既然势均力敌,且不露丝毫的破绽,它也是无可奈何。
灯芯道人认出杨起、黄松、青衣三人,颔首微笑。杨起奇道:“怪哉,觑他神情,轻松惬意,虽然套将一幅锁链,但看其份量亦然不重。边上许多鬼卒,对他也是恭敬殷勤,不象是阶下之囚,反倒如座上贵宾?”
却听得一声大吼,竟是花豹无敌久敌不胜,心中烦躁之极,于是勒紧坐骑颈脖,让其抬起前爪,半跃人立,又借下降之势引力贯斧,汹汹之下,阴魅无双虽然双臂横枪,从容架挡,但是枪杆不能承受,当啷断开。
花豹无敌大喜,细细打量,见自已的一斧刃口崩缺,豁隙甚大,万难再用,便扔在地上,单用另外一斧往前迅速推去,可破云穿雾,所向披靡。鬼阵众人大惊,方要叫喊,见阴魅无双冷哼一声,将半截子的枪杆甩开,也不躲闪,正以半枪枪头向花豹无敌面门狠狠扎戳。彼此皆是残兵,不过他手中的半枪较之那斧头犹然为长。
花豹无敌心中凛然,暗道:“我削中他一寸,他必定刺没我半尺,这等买卖颇不合算,做将不得。”有此念头,侧身躲闪,攻势自然瓦解。二人略定心神,皆道好险,深吸一起,按捺心血,又冲杀在一起,相互纠缠,三百招不过,不分胜败。两阵军鼓喧嚣,士卒竭力咶噪,好不热闹。
过不多时,妖鬼之争犹在继续,天空陡然变色,乌云翻滚,潜雷灰电,裂断风云。阴魅无双心惊肉跳,提马跃出战圈,道:“且住,你我打不得了。”花豹无敌双目血赤,杀得性起,喝道:“如何打不得了?”便要追赶。
阴魅无双急道:“你好糊涂,难不成当着金鳞鼗昊的面,也要决出输赢么?”此言一出,花豹无敌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跳下坐骑,惊道:“你说什么?它……它老人家从双湖岛出来么?”
胖瘦二妖相顾一视,惶恐畏惧,道:“我等自在此地逞将意气忿争,全然忘了给它庆贺寿诞之事,它心中恼怒,便要施加惩罚。”急忙叫道:“妹子,你快带着柳鹤乡人往山洞躲藏,无论外面有何动静,千万不可出来,否则水火无情,便是骨头也留不下一把。”村民闻言,慌忙散去。杨起与祁恬巍然不动,嘱咐黄松与青衣、胡媚娘一并遁匿,暗道:“这两个妖怪虽然好色,但对她倒是眷恋得紧?”
灯芯道人叹道:“诸位,我且避避风头,暂时失陪了。”辞了众鬼,与杨起打将一个招呼,追随黄松三人而去,瞬间无影无踪。众鬼惶然,却也不阻拦。
便见半空黑云之中,遮天蔽日,阴风凄厉,层层翻滚的雾息之内,射出两道惨白亮柱,直落地面。
祁恬咦道:“它这灯笼好不明亮,也不知是何处的精品制作?”杨起修为更深,眼目极强,窥探之下,不觉冷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这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就是上古神兽的两只眼睛。”祁恬大惊,背上寒意甚然,悄悄往他臂膀贴去。
周围双阵,无论南北而峰,尽皆偃旗息鼓,放下手中刀枪兵刃,莫不双足颤栗,神情恍惚,或是勉强站立的,或是半跪半撑,或是彼此提携,或是磕拜不已。再看先前负伤卧地之熊将军,推开一旁小校的劝阻,一手按捺伤口,一手搀扶白角犀牛,摇摇晃晃,走上几步,来到阵前,垂首默然,噤若寒蝉。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脸色苍白,齐齐单膝跪拜,唱喏道:“属下叩见主公。”
云黑之中传来哈哈大笑,旋即森然道:“我是主公么?若是如此,那颁下的停战诏令为何被汝等觑若雾物,胆气如此诺大,却在我寿诞之时引动兵火?”
言罢,似是口中吐出一口气息,将身旁遮蔽的云雾悉数刮净,显出一头山岳巨兽,便见它:头生三角,如千仞悬峰,可划破九天云彩;目色赤红,更胜地狱熔岩几分,滚滚跌烫;双耳长毛,一红一白,红者神佛惊魂,白者妖鬼落魄。
巨口叵测,吞吐之间,可饮尽五湖四海;铁齿骇然,磕碰之际,能啮断三山五岳;身体粗壮,金鳞防护,长江难以环绕;肩胸宽阔,硬甲坚强,黄河怎样丈量?
四足踏云,南天门四大天王不敢守护,落地践踏,便是一座山谷;长尾悬风,逞凶蛮鼓猛魔兽避之不及,稍稍横扫,就是摧枯拉朽;巨灵大神在前,唯唯诺诺,犹然衔糖的三岁小儿;黄巾力士于侧,嗟叹唏嘘,恍如挡车之狂妄螳螂。
妖鬼二族躬身磕拜,皆道:“圣德天威,千秋万世,我主睥睨,三界束手。”杨起微微一叹,道:“它若是真的闹上天宫,要与御昊功德无极之玉皇大帝比较高下,未必就会为寇。”恐受天谴,不好明言,便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俗语,隐讳道出。
祁恬花容失色,道:“好厉害,好厉害,它如此硕大无朋,就是打个喷嚏,闪出的鼻涕也能将我等熏死。”杨起点头道:“这话倒不虚妄,吓也要吓死了。”金鳞鼗昊耳目上能贯通九天,下可渗透十八层地狱,那是何其灵敏,闻言,大声笑道:“你这两个娃娃倒也有趣,换做是我,莫说熏死、吓死,只怕转眼之间,便恶心死了。”
它与杨起、祁恬一句玩笑,唬坏了地上妖鬼众人,皆因这金鳞鼗昊有个喜好,便是杀人之前嬉闹一番,笑得愈发欢愉,下手愈发绝情,要是历言呵斥,劈头盖脸,极力痛骂,反倒无恙。
祁恬不知其中奥妙玄机,喜道:“它莫非是个好说话的大兽?上古过来,年岁几千,渐渐老迈,想来其血性不再方刚浓烈,不会动辄杀戮为恶罢?”杨起心中一动,笑道:“若能如此,那是最好!”
金鳞鼗昊颇为畅怀,哈哈道:“女娃娃妄自猜测,孰对孰错,却是不能知晓。”阴魅无双与花豹无敌二人大急,慌忙使将几个眼色过来,见杨起、祁恬浑然不觉,尽皆叫苦不迭。
杨起背后有人说话,道:“它绰号笑面鼗昊,便是笑得越欢,杀人更是起劲,你这两个娃娃,死到临头,还不知觉,实在教人可气可笑,可恼可怜。”杨起愕然一怔,慌忙回头,抱拳道:“大师,您老人家如何来了?”正是佛门大僧息斗和尚。
祁恬不敢怠慢,万福一礼。息斗和尚嘻嘻一笑,道:“这女儿家无论怎样刁蛮,若是遇上了喜欢的心上人,都会变得温柔体贴,便似池塘静水,死气沉沉,让人恻然,要是放上一尾鱼进去,将她心思搅活,即刻便要清澈。”
祁恬眼睛一瞪,呸道:“臭和尚,你胡说什么?”息斗和尚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这才是你的英雌本色,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我赶来救命,岂能在此与你争执?”此言一出,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大喜,忖道:“虽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既然口出大话,想必有些真正的本领。他救了这两个娃娃,少不得也将我们受迫妖鬼一并解脱。”
金鳞鼗昊在空中叹道:“千年未见,不想你这猴子又来捣乱。”
杨起奇道:“大师何处此言?”
息斗和尚道:“那钱烟敷与银瓶成亲之后,整日与她夫君各地奔波,寻找奇方妙药,也不再纠缠我与吴九道二人。我俩老儿因此乐得逍遥自在,便要游遍三界的壮美河川。找到铁杨府时,腹中饥饿,与城外渺渺山中一阳真人乃是故旧,便下去讨杯素酒解乏。这一阳真人与地裂之界的刺史交好,卜算之下,料熟人之子或在嘶马山逢难,心有不忍,以好酒好菜招待,又央托我与九道慈悲救援。一来我与你们颇有些交情,二来吃了他的许多美味佳肴,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无可奈何,只好星夜赶路,到此与它金鳞鼗昊商议一番,可否手下留情?”
祁恬惊道:“如此说来,这金鳞鼗昊果真是极大的恶人?”息斗和尚道:“不错,是大大的十恶不赦之人。”见杨起左顾右盼,不觉笑道:“吴老儿尚在看护青衣一众,不再这里,你休要找他,寻了也是白寻。”旋即抬头往天下探去,大声道:“笑面鼗昊,你看怎样?”
金鳞鼗昊哼道:“我说怎样?大不了多费上一些气力,将你一道灭了。”息斗和尚手舞足蹈,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肯作那善兽了?我生平最恨与人动武,只是你苦苦逼迫于我,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与你打上一架,若是伤了你的性命,从此元神俱丧,你休要埋怨责怪。”
杨起哭笑不得,暗道:“瞧你如此的模样,喜不自胜,哪里象是平心静气、不好打斗之人?”
金鳞鼗昊道:“在下恭候大驾。”息斗和尚道:“好,好,你莫要着急,我活动活动筋骨,便来会你。”纵身跃上云端,接连几个跟斗,口中喝道:“你大我也大,大大大大。”一连唬喝几个“大”字,每每叫唤一声,体裁就壮大数倍,不多时,已然与金鳞鼗昊不相上下,几乎将天穿破。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又惊又喜,磕拜道:“佛爷爷好法力、强神通,还往救命才是。”金鳞鼗昊冷笑道:“它能救得了么?”一头往息斗和尚撞去。它有破山之力,地面众人莫不骇然。
息斗和尚笑道:“你这浊物,头上的三只角莫非不想要了,要送给我来,支那凳子脚。”双手叫力,握著它头上左右二角,中间一角长些,却如凝固一般,再也进不得半步。
杨起叹道:“大师佛法无边,好大的气力。”金鳞鼗昊哼道:“你若有本事,这角甚是累人,你拿去就是了。”
息斗和尚大吼一声,往下按压,那角好不坚硬,拗不断,便嘻嘻一笑,道:“破角腥臊,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澡,夺来何用?”一脚往它前足踢去,何止万钧之击。金鳞鼗昊腹痛不起,咆哮一声,甩开他的束缚,往后退去。
这猴佛爷便与上古神兽在云中厮杀,十数招过去,忽而纵横冲锋,忽而小心试探,一时难以看出端倪。又过得数十回合,金鳞鼗昊的本事稍逊一筹,不觉身法散乱,气力不济,犹然咬牙,竭力支撑。息斗和尚越发悍勇、精神倍增,猛然骑跨在它的背上,一双拳头如雨点一般往下砸去。金鳞鼗昊羞辱难当,陡然变幻,身子化作一个身披长袍红巾的汉子,一手执盾,一手执刀。
息斗和尚促狭心起,道:“你缩水了,想来寂寞,我来陪绑怎样?”收了幻大法术,闪出日月禅杖,大喝一声,与它刀盾相交。如此一来,少了先前的许多滂沱气势,但招式更见精彩。
柳鹤村众人皆道:“不知这神仙打斗,又是怎样的雄壮风景?”思忖良久,按捺不得好奇之心,便纷纷出来观战。黄松、青衣、胡媚娘三人也在其中,旁边尚有一位执枪相伴,但见其白须飘髯,肃容正色,正是那有名的魔将吴九道。
息斗和尚久战不下,眼睛一转,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日月禅杖一高一低,隐约现出丝毫破绽。金鳞鼗昊看得真切,不觉大喜,刀锋斜斜抖转,往空档拼命戳来,将中未中之时,却看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你中计矣!”瞬间封住破绽,禅杖月端堪堪逼来,抵其下腹。
金鳞鼗昊大惊失色,颤声道:“你这猴子好不奸诈。”急忙扭腰缩身,张起盾牌竭力抗阻,只觉得一股无比劲道猛然撞来,拿捏不住,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跌倒云团。它反映甚是敏捷,啊呀一声,弹跃而起,幻做一只苍鹰,便往他头上戳来。
息斗和尚笑道:“你会六六三十六石种变化的本领,却不知我有八八六十四种幻隐之神通。”默念法诀,赫然金眼大鹏神雕,于那苍鹰虽然同为猛禽,却不只庞大凶悍得多少。各自扑腾翅膀在天空争斗良久,苍鹰浑身伤痕,哀鸣一声,往群山树林浓密之处飞去。
神雕哪里肯舍,音破灵霄,掠风追去。苍鹰见躲避不得,铩羽落地,变作一只刺猬,浑身锐刺竖起,严阵以待。神雕近身不得,拢起双翅,白烟之中,换为白尾油鼬,屁股一撅,一阵刺鼻气息喷出,昏黄之间,奇臭无比,几乎没将刺猬熏昏过去。祁恬仁俊不住,捧腹笑道:“如此天上地下第一的功夫,也只有他能无忌施将。”
刺猬见势不妙,变作羚羊,便在林中如飞奔跑,不防油鼬腾空而起,待落地之时,反倒幻作一只体态轻盈的花斑猎豹,不过数步,便来到它的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往其后腰咬来。金鳞鼗昊心惊肉跳,弃了刺猬法身,又以雄狮面貌出现,一爪将猎豹打趴下,不及站起,蓦然叼住咽喉。
杨起与祁恬骇然惊呼,道:“狮者,百兽之王,还有何物能够降伏于它?”吴九道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你们莫要害怕,虎者,亦然百兽之尊,二者相逢,往往虎胜。”话音方落,就看得息斗和尚果真变成一只斑斓猛虎,脊背轻扭,挣脱雄狮束缚,与之嘶咬成团、纠缠不休。
众人只瞧得瞠目结舌,啧啧叹弗不已。过得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雄狮腿部受伤,再也难以为继,纵身跃上云头,喝到:“和尚,我来压死你。”恢复山岳巨兽的模样,踢开衬垫云彩,真向息斗和尚撞来。众人魂飞魄散,道:“这一压,休说佛爷爷性命难保,就是方圆数里的峰峦,皆要夷为平地。”
以为逃无可逃,奔无可奔,唯有闭目等死,却听得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你这怪物,且看我无上神力,将你掷出这三界方圆。”运起诺大神通,飞身而起之际,变作极大巨人,双手托住它的肚腹,一身吆喝,天地变色,再一叫力,浑身佛光普照,顿改嘻笑胡闹,尽是庄严宝象。
他手臂交纵,将巨兽旋转起来,便似玩具一般。金鳞鼗昊头晕目眩,颤声道:“和尚,你想要怎样?”息斗和尚哼道:“先前不是说过了么?要将你抛出宇宙。”陡然甩荡,听得金鳞鼗昊一声咆哮,无比巨大的身子就如断线风筝无二,往空中飞去。
息斗赶上,踹上几脚,道:“你从此自在混沌边缘安家,休要回来。”众人如痴如醉,见金鳞鼗昊渐渐远离,初时还能看得一个黑点,片刻销声匿迹。
妖鬼二族,并那柳鹤村民,尽皆跪拜磕首,高呼万岁。息斗和尚笑道:“世事变幻无常,你们说道万岁,其实与天地造化相比,不过一岁罢了。”众人咸服,歌颂佛理深奥。
息斗和尚嘻嘻道:“你们莫要拍我马屁,本老僧不吃这一套。”扭头对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道:“你们妖鬼之争,我乐得看热闹,是以也不会强加劝阻。只是这柳鹤村本是红尘民居,不可牵涉其中,你们打斗,只在嘶马山即可,若是跑来这村庄为恶,被我知晓,我虽然不会杀生,却也能见你们扔到混沌边缘面壁思过,其时与那金鳞鼗昊相伴邻居,一切后果自负才是。”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见识得他的厉害,莫敢不从,收了兵马,各回南北二峰不提。息斗和尚又与杨起数人寒喧玩笑几句,扯住吴九道袍袖,道:“老魔,此处事毕,你我还回一阳真人观中喝酒去。”
吴九道笑道:“岂只喝酒,他那上好的晶莹果蔬也要多吃上几盘。”言罢,如风匿去,恍惚留言:“双湖岛上,青屏风下,勿失勿忽。”
柳鹤乡人得了妖鬼二族承诺,终生不再扰犯,心中欢喜,请杨起六人上喜诞欢贺。所谓多出一人,便是那灯芯道人,此刻除却了铁链,也不成随鬼卒回去。
杨起笑道:“道兄为何在此地出现?”
灯芯道人笑道:“我寻觅一件修行的法门纪要,四处打听之下,正在双湖岛金鳞鼗昊之处,自己没有本事进去,便混作北峰鬼卒的后勤道人,专门采撷天地之息,转换为鬼元气,弥补他们白日行动的损耗不足。本想随伶官使节上岛,不料陡逢如此变故,欢中有忧。”
杨起笑道:“我们筝船稍带道兄一段便是了。”
灯芯道人笑道:“莫说只是顺便稍带于我,你们也是要去双湖岛一趟的,岂不闻那大僧人的一番谒语?”待用食完毕,辞别乡人,杨起等回归筝船,拔空而起,余下皆呼神仙,莫不感慨万分。
行得一盏茶的工夫,窜出云雾,眼前顿然开朗了许多,却是一片微波碧水,盈盈青绿之地,可见左右二岛,半分半合,彼此相衔,甚是清秀雅致。
祁恬咦道:“这里便是那双湖岛么?不想如此美丽。我以为那上古神兽何等巨大,居住之所,也必定是穷山恶水的浊界。”
灯芯道人不以为然,道:“金鳞鼗昊与众不同,能够变化万端。平日里,它幻作财主在此惬意,动辄呼喝嘶马山南北二峰过来使役,享尽荣华富贵、人间逍遥。”杨起摇头道:“可惜善恶终有报,如今只好在混沌蒙昧之地受苦。”
有过去几里,筝船被一道无形障碍阻隔,进不得半步,黄松大惊。灯芯道人笑道:“这里就是防护结界了,若能劈开音律构合,自然开启。”细细倾听,果真有隐约琴声,青衣识得,赞道:“不错,这便是《梅花三弄》了|Qī|shu|ωang|。作者桓依乃东晋名将,取梅花凌霜傲雪之意,颂隐士高洁不凡之品格。可为高声弄、低声弄、游弄之说三种变奏,旋律优美流畅,更添独特意韵。”
祁恬与胡媚娘相视一笑,齐声道:“不懂!”青衣闭目静闻,淡然道:“此琴以泛声为主,同样的调律,只在徽位上重复三次。”话音方落,船身微微摇晃,为清风摇曳,迈入些许距离。
再听船外声音,似是有了变化,灯芯拱手道:“公子劳神!”青衣微微一笑,道:“枝叶也是一首古琴曲,唤做《平沙落雁》,其意昭然,只在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其作者据闻,乃是唐代陈立昂。”
杨起道:“果真好听。”祁恬瞥他一眼,扑哧一笑,低声道:“不害臊,你听得好坏?”
青衣道:“此曲评价极高,《古音正宗》有云‘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可见全曲正是委婉流畅,隽永清新,不落俗尘。”
灯芯大为叹服,道:“公子见识,胜我等百倍不止。”身形陡然震颤,却是一层结界破开,筝船得已挪将几步。
其后风云轻轻翻涌,琴曲再换。祁恬拍掌笑道:“这我听得,莫非是《胡笳十八拍》不成?”
青衣笑道:“姐姐好耳力,此曲为蔡文姬所作,处处可见她思乡情重、离子凄楚及浩然怨气。‘拍’者,以突厥语而论,即为‘首’,又叫‘篇’、‘章’,之所以起‘胡笳’之名,盖因琴音迥异,融合了胡茄哀声之故。”
胡媚娘道:“此曲各地传诵极广。”青衣道:“正是!唐代琴家黄庭兰,便以擅弹此曲著称于世。李颀《听董大弹胡笳》诗中有云‘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全曲共十八段,运用宫、徵、羽三种调式,音乐对比鲜明,发展层渐递进,可分两大层次品鉴。”
灯芯似觉船身摇摆,喜道:“快快述说。”青衣道:“前十来拍,主要倾述作者身在胡地之时,对故乡的思恋;后一层次么?则是抒发胸意,莫不惜别稚子的隐痛与悲怨。”果真嘎吱一声,又一层结界散去。眼前所见更是分明清晰,灯芯道人笑道:“妙哉!想来只剩下一层屏障了。”
只是后面的琴曲,青衣紧蹙眉头,半日不曾识别,好半日啊呀一声,叹道:“我好糊涂,这不就是《广陵散》么?”众人大惊,皆道:“此曲有名,可惜从来不曾听过,不想却在这双湖岛之外围天空遇上?你莫要耽搁,速速解来。”
青衣点头道:“《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据《战国策》及《史记》中记载:韩国大臣严仲子与宰相侠累有宿仇,多年不能释怀归好,遂耿耿于心,聂政与严仲子交好,知其心思,便舍身刺杀韩相,正是‘士为知已者死’也。
只是东汉蔡邕之《琴操》说法又有不同,道:聂政是战国时期之韩国匠人,其父为韩王铸剑,不慎违了期限,结果被韩王所杀。聂政忿怒之下,为父报仇,可惜行刺失败,但他有心,知悉韩王好乐之后,遂毁容,入山,苦学琴艺十余年,待身怀绝技返韩时,双鬓斑白,胡须髯髯,已无人能够相识。
他上下打点,找机会进宫,为韩王弹琴,伺机从琴腹内抽出匕首,刺死这权势颇大的仇人,自已为宫中侍卫戕戮,当然也是壮烈身亡了。”果真又破开一层结界。
杨起叹道:“不想这神兽也是好乐弄曲之人,可惜不走善道,不修功德。”感觉筝船行使缓慢,大为诧异。
灯芯道:“结界虽然卸开,但是余韵犹存,你听,又有琴声悠悠而来了,尚须小公子一言。”
青衣乐在其中,道:“这曲子叫《渔樵问答》,有人云‘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所述乃一种隐逸之士对渔樵生活的极度向往,希望摆脱俗尘凡事的种种羁绊。听来悠然自得,有飘逸洒脱之风,上下之句彼此呼应,颇为情趣。依托滚拂技法之纯熟使用,至第七段形成高潮,真是刻划出隐士豪放无羁、潇洒自得的睥睨情状。”
言罢,黄松扳动轮舵,委实轻松了许多。祁恬扒在船舷往下观看,见双湖岛上,树之巍巍,水之洋洋,路之隐约,花之煌煌,不觉心旷神怡,嗫嚅道:“此地除去金鳞鼗昊,便是意境高远、神思飘缈之地,我也想当那隐士了。”
杨起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将你安置此处,待我们西游回归,再来此地接你如何?”祁恬呸的一声,佯嗔道:“你舍得么?”话才出口,蓦然醒觉,不由羞臊得粉面绯红,状若六月桃花,娇艳无比,偷偷左右打量,见胡媚娘、青衣等人神情平然,似是未曾听到,暗呼侥幸。杨起嘻嘻一笑,咳嗽一声,自去与灯芯道人攀谈。
神兽府便在左岛中央,府前一棵大树,甚好停泊筝船。众人顺着绳梯缓缓爬下,进如院中,见当门影壁之上,镌着两组石刻,颇为好奇。祁恬眼睛一转,指将其中的一组,笑道:“小弟,这五幅图案,你可识别得来历?”
青衣道:“第一幅,乃是九鼎铸造之说。据《左传》、《史记》记载,最先泰帝,又唤做太昊,曾派人制做一大神鼎,取一统天下、整备河山之义,其后为黄帝效仿,再做三座宝鼎,象征天地人三界。
九鼎者,则为夏朝大禹所铸。大禹治理好泛滥的洪水以后,划神州大地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他见天下万众黎民依旧贫苦,天灾人祸不绝,便思出一法,要在每州中央之所,建立一个堪能扶正祛邪、保全太平的宝物,便颁布诏令,要九州州牧尽心竭力地收集天下优良青铜,经年努力,终于铸造成功九座大鼎。
事先勘测量绘,将辖下各地山川、奇异之物尽皆画成图形,然后成模,分别刻于鼎身四周,一目了然。九鼎便象征着九州,威赫无比,被置于宫门之外广场,借以显示夏王乃九州正统之主,八方咸服,万国敬仰。夺九鼎者,可承天命,为‘天子’,君临神州。
后夏桀无道,商汤揭竿而起,灭夏为王,九鼎遂迁至商都,得保数百年基业,孰料偏偏生出一个殷纣王,腐败不堪,民怨沸腾,于是周武顺势伐殷,既夺天下,又得九鼎。
据传此九鼎极重,因受天地山川之灵气,九万人方能拉动一鼎,周武王发兵八十一万人,方才把九鼎运到镐京,即是长安西南一隅,正是气魄撼天、百废待兴之兆。周成王时,正式定鼎于郏辱,安于洛阳境内。”
黄松啧啧称赞,道:“九鼎果然不同。”
青衣道:“这第二幅,便是‘在德不在鼎’之典故的由来。春秋时期,周室颓废衰败,诸侯兴起,皆有不臣篡位之意,自然而然,也对九鼎产生觊觎之心。豺狼之中,更由楚国首先发难。”
杨起甚感兴趣,道:“如何发难?”
青衣略一凝神,道:“周定王元年,楚庄王难遏勃勃野心,不顾天下道义,带兵攻打陆浑之戎,来到了周朝都城洛邑,陈兵于周王室的边境,试图夺鼎。周定王无奈,便派大夫王孙满担酒轰羊,慰劳楚军。楚庄王睥睨桀骜,竟不顾君臣之礼,以咄咄逼人之势,向周王使节王孙满询问九鼎之大小轻重,意欲武力攫取,夺取政权。
王孙满针锋相对,答以‘在德不在鼎’,备述自夏初铸鼎以来,九鼎之归属变迁皆在于德政,又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其时周王室虽说每况愈下,但尚是天下正统之所在,楚庄王恐强心逼迫之下,引起其余诸侯非难,联军讨伐,难以抵挡。”
众人道:“狼子野心,难以为逞。”
青衣道:“下面的,则是‘举鼎绝膑’之画。春秋也好,战国也罢,古都洛阳繁荣富足,民生安惬,渐渐盛行一种举鼎竞技,就是。数十力士,轮番进行。场地上设有建鼓、铜钹一应之物,以壮声势,围观居民,多达数千上万。
某年,秦武王知悉如此消息,便率领重装甲兵,一路跋涉,专去东周国都洛阳,观看这九龙神鼎。秦武王天生神力,且年少方刚、骁勇无比,最是欢喜举鼎炫耀。
他手下尚有知名的三个力士,叫孟贲、乌获、任鄙,俱是举鼎拔山的壮士,也因此陪伴,一并了洛阳。孟贲者,又名孟说,传言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犀,能生拔牛角,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尤为勇猛。”
杨起笑道:“为何雄壮勇士,皆在古代出现,如今反倒不见一人?”
青衣一怔,道:“这我可不能知晓解答。”又道:“那九龙神鼎为世上之瑰宝,秦武王一目瞥过,顿时兴致大发,便借此机会,欲与孟贲比试举鼎,以显示西秦戎霸之赫赫威名。他抓住一只龙纹赤鼎,大吼一声,猛地举了起来。
殊不知此鼎重量极大,终因力气不支,血脉沸腾,经络尽断,累得双目出血,不慎力尽鼎落,又被砸断了膑骨,任他扁鹊再世,结果依旧不治而亡。孟贲因‘蓄谋弑君’,获罪斩首,又被诛杀九族。”
众人叹道:“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孟氏力士平白受难,好不无辜。”
青衣兴致盎然,道:“第四幅,唤做‘九鼎沦没’也。战国后期,周王室已然衰落不堪、再难把持天下牛耳。周显王时,秦齐数国为了争夺九鼎,不惜兵戎相见,正是混乱不堪。秦惠文王率军夺鼎,却被齐国抵逆,无奈退兵。
齐宣王垂涎九鼎,强势攫取,危急之时,颜率挺身而出,以周王使臣身份面谒劝说,以未得路径入齐之婉转理由,避过厄难。其后战乱纷纷,九鼎就沦没于泗水之深深渊底,再也不曾上岸。”
黄松道:“想来也是不详之物,沉沦了也好。”
杨起喟然一叹,若有所思,道:“本非不详,奈何人心险恶,贪婪无度,是以反倒生处无穷祸衍了。我看最后一幅,仿佛打捞之状,莫非是在捞鼎不成?”
青衣笑道:“杨大哥所言极是。这第五幅纹案,正是‘泗水捞鼎’不假。言道那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巡狩天下,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南登琅琊,歇足彭城。他听说泗水之中,每每于月色清亮之时,人们徘徊沙滩,还能见到鼎之若现,不由喜出望外,又听谄媚之臣阿谀奉承,遂以为他有德政,而引得大鼎自来投主,便命一千多水性极好的土人,尽皆潜入泗水寻觅。
苦苦探索,终究发现在深渊之中,尚有神州宝鼎一只,于是下令捞鼎。好一番折腾,待鼎出水、士庶欢腾、俱呼万岁之时,鼎中蛟龙陡然出现,一口将绳索咬断,宝鼎将得而复失。此鼎若是忽现忽隐,正是不吉征兆。其后不过几年,陈胜吴广起义、霸王高祖逞威,秦朝只传得二世皇帝,便灭亡了。”众人唏嘘不已。
胡媚娘又问第二组图画,却甚是简单。却是说那鲁人秋胡,本在楚国为官,任光禄大夫一职,其妻罗敷自秋胡离家,立志坚守,与婆母靠农桑度日。二十余年之后,秋胡衣锦归故、返里省亲,路过其妻,因相别日久月长,不便贸然相认,遂心生一念,以带书人为名,肆意调戏逗弄。
罗氏不识,羞急骇然,挟上桑篮,愤而逃归。待秋胡至家之时,罗敷与他见面,始知这无礼好色之人正是自己的丈夫,羞愤之下,悬梁自缢。秋胡母子急救。秋母知悉前后真相,责儿惘顾天地礼仪,要他诚意赔礼,如此夫妻方才和好,从此其乐融融。
胡媚娘闻言,恍然大悟,道:“罗敷?我知之,乃是大美人也。”
众人踏进二进院子,祁恬与胡媚娘唉呀一声,几个踉跄,便要跌倒,所幸被杨起左右搀扶,惊道:“你们这是怎么了?”祁恬脸色苍白,道:“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眩晕。”
胡媚娘双颊绯红,悠悠道:“便好象眼前有无数金星乱冒,走动不得。”
灯芯道人略一思忖,道:“且将她们往后退却一些。”不过数步,二女神志清晰,安然无恙,再往前走去,旋即又是气血翻涌之状,双足瘫软,气力不济,难以压抑种种痛苦,若朝后退,瞬间疾病全消,依旧康健。如此反复几次,莫不如此,不由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灯芯道人叹道:“我明白了,这院中的围墙,皆以风锆之石砌成,无形之间,便有一道障碍。”
青衣恍然大悟,道:“是了,这风锆之石秉性邪阳,但凡见了玄阴柔雌,莫不极力侵犯。若然如此,两位姐姐万万不可进去。”
杨起忧心忡忡,急道:“不错,你与黄松在外面好生照应她二人,里面情形怎样?我自与道兄进去细细打探。”
灯芯道人笑道:“托息斗大师之福,那上古神兽已然逃遁无踪,一年半载,也不能回转。因此此地颇为安全,就是留在院外,也不会有什么恶物骚扰胡为。只是你我进去之后,少不得要花费一些时刻,眼睁睁地在此等候,亦然困乏,我看周围空房甚多,一应物什俱全,何不教她们入内安歇?”
杨起大喜,道:“所言极是,我却忘了。”祁恬最是天下好奇胡闹之人,不知这二进院中尚有什么奥妙,心痒难耐,只是为风锆逼迫,虽然颇不情愿,也只好袖手作罢,撅嘴对杨起道:“我陪伴不得,你凡事小心谨慎一些,休要粗枝大叶。”杨起微微一笑,示意无妨。
四人目送杨起与灯芯道人迈入圆门,衣襟飘飘,转过假山,踪迹全无,便自去寻找干净的厢房,推门打量,果真家私齐备,或女工,或花红,或书籍,或园艺,各拾其好。
那边的杨起二人,也进得一间屋子,窥探许久,未曾看见半扇屏风,不禁大失所望。灯芯见盆景之上,放着一可五彩斑斓的石珠,半明不透,若隐若现,拍掌道:“是了,这界中界,方才是藏宝纳珍之所在。”见杨起眉头微蹙,旋即笑道:“杨兄,你我何不去在珠中一游?”
杨起暗暗诧异,但一路经历,阅历累丰,倒也见怪不怪,忖道:“难不成又是造化方圆?”被灯芯拽住手腕,卷入一阵雾中,体裁不断变小,却往石珠飞去,只觉得耳畔呼啸掠鸣,不能睁眼,难以听闻,待一切动静消散,四处张望,却见周围青山绿水,好一幅江南美景的图画,原来竟走入了珠中天地,唤做“石珠乾坤界”。
脚下一河,正是苏杭春水,涟漪绵绵,宛若清秀丽人,婀娜多姿。河上有一条小船,尚有摇橹梢公。
灯芯道人呵呵笑道:“此地无路,便是要水上行走了。”与杨起迈足登上,不说此去目的之所,只是嘱咐梢公往南划去。
杨起咦道:“道兄心中可有主见?”
灯芯道人呢说道:“缘法使然,休要张惶。”待飘出二十余里,船已半渡,却见远远岸边,站着一个半老的妇人,不断挥手招呼。灯芯道人便叫梢公将船移将过去,听她说到,要回前面青草坡的家中,正好顺路,就将她搀了过来。
杨起见她身上背着好几个布袋,鼓鼓囊囊,不由好奇,眼睛打量不断。妇人笑道:“公子,你看什么?”
杨起不甚遮掩,索性道:“大娘,你这布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又大又多,扛起来怕是吃力的紧。”妇人揭开一个袋口,全是碎块的布匹,道:“又不是石瓦砖头,看似害怕,提起来甚是轻松的。”问二人要去哪里,听说是珠外三界之人,没有目的,不觉踌躇。
梢公道:“前面有个小渡口,正好落人。”
妇人变色道:“去不得,去不得。”问及原因,便道:“那渡口来了几个恶人,好不凶狠,看谁不顺眼,便是非打即骂,教人躲得远远的。”
杨起愕然一怔,暗道:“想不到这石珠之内,也有如此纷争?”过得片刻,辞了梢公,便随着妇人在青草坡下岸。便看幽幽竹林,一条青石曲径,几人东折西拐,来得一处草院,四处皆是点点桃花,风息之中,莫不风流娇艳。
听见一阵咶噪,里面又窜出几只小犬,白黑黄红,各色不一,尽皆围着妇人活蹦乱跳。妇人笑道:“我来迟了,你们饿了罢。”从袖中掏出一些点心,远远扔了出去,便见小犬尾随而至,你争我抢,喧闹不停。
屋里的一面竹窗嘎次打开,传出声音道:“阿袖,你来了。”妇人道:“还有两个客人,他们要去前面的小渡口,我说去不得,便一并引来了。我知姐姐喜欢清静,此番擅自作主了一回。”
那声音笑道:“好!好!你这丫头总算有了些长进。无妨,我不过图个清静净耳,却未说闭门谢客、与世隔绝,来了甚好,我这草屋倒也多些人气,好好热闹一番。请他们进来罢。”
杨起与灯芯道人听她言语平和雍容,不似一般的荒野村妇,心中俱是惊讶不已,便随着红袖进了草屋,见堂中坐着一个老妇,双鬓花白,和善端庄。二人躬身施礼,在一旁竹椅之上坐下。
老妇人道:“老身孤身老仙,二位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杨起与灯芯道人不敢怠慢,慌忙报上姓名,道:“我们是进来游玩的,哪里好便往哪里去,没有实在的地点。”
孤身老仙笑道:“原来是珠外之客,委实稀罕。此处风景如画,美不胜收,你们不若四处走走,好好欣赏一番,只怕三天三夜也看不完,玩不尽。只是后面有一处百花林,流水假山,多美多姿,本来你们要去倒也不难,只是我这妹妹性格执拗,从来不许外人进入,你们若是没有得到她的应允,切莫随意闯入才是。她若是发起怒来,连我都怕她三分,你们必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杨起心道:“纵然半仙,比那一介村妇也不甚强悍,想来再如何生气,也是胡乱撒赖、叫嚷发泼罢了,不过更甚更烈而已,又有何了不起?”遂不以为然。
灯芯道人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便恪守此处的规矩,不去的为好。”杨起道:“妹妹若是不许,便是老仙自己也不敢过去么?”阿袖甚是得意,道:“我姐姐自然是去得的,只是她不好动弹,哪里肯劳烦筋骨?”
二人用了一些伙食,皆是青菜野果之类,做得甚是精致,倒也与众不同。孤身老仙自去休息,教阿袖向导,引着二人去附近逛玩。
不多时,阿袖道:“我年岁也大了,有些困乏,不能恭敬。”杨起看她转身进了草屋,将灯芯道人拉至一旁,轻声道:“道兄,你可觉得奇怪?”灯芯道人说道:“她二人独居山林小院,少与世人往来,有些失礼不甚周全的地方,也不足为怪。只是你我进得珠中,当有天意指点,却不知线索何在?”
杨起笑道:“既然天意,你再是烦恼也是枉然,耐心等待就是了。”听群犬嬉闹,又道:“她们不愧是此地半仙,处处不同,养得许多的名贵小犬,皆是珍品奇种,想来便是当今皇帝的爱宠,也不过如此。”
灯芯道人在院外的桃花林中转悠几圈,眉头微蹙,低声道:“这花枝看似零落,其实每一棵的布置栽种俱大有讲究,莫不暗合那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杨起咦道:“如此神奇?”
灯芯道人说道:“你若不信,我便指给你看。”一处一处细细道来,说道厉害之处,可让鬼神迷踪、山河变色,杨起心中顿时惊疑不定,啧啧称奇不止。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老太婆,你那鬼阵再是厉害,又岂奈我何,此时我已安然脱身,正要寻你报仇,你快快给我出来,不然便将你家的草房茅屋给拆了。”
杨起与灯芯道人听得真切,暗暗吃惊,便悄悄潜在一处草木之中,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看去,便见一个面色如火的大汉,一个铁青沉凝的莽人,各执斧钺,叉腰呐喊,气势颇为炽盛。
阿袖走出屋子,冷笑道:“你三人入林不过方刻,尚未欣赏这满山遍野的醉人风景,如何就出来了,果真是不解风情之极。”略搭手篷,咦道:“怪哉,如何只是回转了你们两个,还有一个霸王鬼却到哪里去了?”
烧火鬼闻言,脸脖更是赤烫红晕,挥舞手中的开山大斧,喝道:“分明就是你在其中作怪,为何装做懵懂糊涂的一幅模样,反来问我?”
阿袖恍然大悟,嘻嘻一笑,道:“是了,春秋如梭,我已不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年岁长大,一晃即是中年,难免思忖呆滞。”轻轻拍拍脑袋,从腰间扔下一个物什,扔在地上,铿锵有声,且能蹦溅出银色光芒,可见不同凡物,叹道:“这根龙杖委实太短,我老婆子用来有些不便,你若看见什么霸王鬼的,便做个好事,将它还了回去罢。”
杨起窃笑:“她说自己将知天命,竟连自己的称呼也变却了,其实有肆意炫耀之嫌,实在是夸张得紧。”
乌水怪陡见此物,浑身一颤,惊道:“这果然是二哥的兵刃,你,你捉住他了么?”气血翻涌,青气凝绿更甚三分,惨淡无比。阿袖被一阵风息吹过,掠下几缕黑发,于是轻轻拨弄,却不答他。
烧火鬼怒道:“你都老太婆了,还扭怩作态,便不怕被人笑话么?”阿袖愕然一怔,嫣然一笑,道:“莫说是我,便是七八十岁的妇人,但凡女儿之身,又有几个肯舍却美貌容颜、若花青春的?”
见二人俱是汗流浃背,难掩无穷尴尬,不由笑道:“你们怕是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见识极其鄙漏,如何能洞悉天地玄机,破得我这断恶仙阵?莫不是用两把斧钺,将一棵一棵的树木砸倒,看着空缺,急忙窜跳出来的罢?”
乌水怪见着短龙杖,不敢大意,与烧火鬼低声道:“二哥定然是落在了她的手中,你我须万分小心才是。”烧火鬼粗野暴躁之人,从来无甚主意,霸王鬼若在,他对其言听计从,霸王鬼不在,便由老三乌水怪思忖,连连点头称是。
待听得阿袖后面的一番话,按耐不住,抬头叫道:“这也是我们的本事,任你什么阵法都不管用。你要是不服,便将所有桃树换成铜枝铁叶罢了。”阿袖摇头道:“不是不行,只是工程委实巨大,我贫苦清净之人,每日也只是粗茶淡饭度日,哪里有余钱置办?”
烧火鬼才要叫嚷,被乌水怪悄悄扯拽袍袖,听其说道:“你快将那石头拓片与二哥还我,我们也不是欢喜寻衅闹事之人,自然大人大量,从此便不与你计较。”杨起叹道:“这便是色厉内荏了。”
阿袖笑道:“却不知是怎样一个不加计较的法子,若是计较那又怎样?你们渡口三十鬼怪,自然势大,只是听闻近来内讧不断,你兄弟三人虽说齐心,却偏偏被其余二十七鬼轰赶了出来,可是当真?你们倘若回去求援,他们可会顾念旧情,悉数来此作客?”杨起暗道:“渡口恶人,原来就是恶鬼。”
烧火鬼与乌水怪瞠目结舌,支吾难言。就听孤身老仙在屋里轻声叹道:“妹妹,他三人虽属鬼类,但平日也不曾留下什么大恶,你便不要与他们为难吧?将他兄弟与石拓片归还,就此歇手才是。”
阿袖哼道:“姐姐,他们得意之时,为非作歹还少了么?如今流离颠沛,显得可怜,却动了姐姐的垂悯之心,总之放过不得,若是不给他们一些惩戒,日后怎能轻易悔改?”孤身老仙叹道:“既然如此,你自己拿主意罢。”听得犬吠不断,却是她在挑弄小犬了。
灯芯道人看乌水怪脸上青紫变幻,不觉低声笑道:“杨兄,此刻他必定是好生为难。既想要他的宝贝和兄弟,又见识得人家的本领,怕打架不过。”
杨起道:“不错,若是现在逃跑,又恐处处机关埋伏,尚有无数隐晦凶险默默伺候,如何能够顺利脱身?正是进退不得之际。”话音方落,听得一声怒吼,却是烧火鬼再也不能按耐,提起大斧便向阿袖砸去。
阿袖笑道:“你的法力倒也不错,只是先前努力砸树,平白耗费了许许多多的气力,想必这大棒子拿在手里,也是不甚轻松。”见他一个箭步冲来,待到了跟前,便伸腿相绊,正中他的脚踝,烧火鬼收势不住,踉踉跄跄往前跌去,勉强拿住脚步。杨起见她脚法甚是巧妙,不由暗暗称赞,道:“果然是一位隐居的老半仙。”
烧火鬼怒道:“你有本事,便不要躲闪,与我一对一、硬碰硬地比试一番。”阿袖道:“好没羞,竟说这样的话。你一个大丈夫,要与我一个衰弱的老妇人比试气力,天下之人若是知晓,岂不笑掉大牙。”
烧火鬼又羞又急,咬牙切齿,喝道:“你分明是个老妖精,看打。”一棒斜劈,带风力砸,只是他吃了一回亏,倒也学乖,步履稳健,与适才急促大是不同。
阿袖赞道:“这便对了,慌慌张张,哪里有半点大力鬼将的风范?”微微一蹲,单掌朝上,正托住他的右肘,一手屈指成爪,照他肋下便抓。烧火鬼手腕翻转,棒头朝下,直杵她的面门,见她躲闪,提膝抬腿,用力便踢。阿袖道:“如此甚好。”纵身跃起,双足夹住斧柄,招式怪异之极。
烧火鬼情知不妙,方要撤招自保,却见阿袖凭空翻转,双足拧动,一股极大的力道传来,兵器便要脱手,不由大惊,勉力握住,虎口犹然麻痹不已。杨起对风雨剑法七十二式颇有精研,参悟心思晶莹剔透,见识阅历亦然大有长进,心中忖道:“她的真正本领未必便强于这红面大鬼,不过是善使巧劲,配合身法和步法,借力打力罢了。”
便看烧火鬼情急之下,张口喷出一口火焰,径直往她席卷而来,不禁大骇,暗道:“此火阴魅之极,稍一沾身,即刻亡魂。”方要纵身跃出,挺身相救,却听阿袖冷笑不已,背后隐约显出气色光芒,旋转之间,就将火焰扑灭。灯芯道人掐指一算,讶然道:“不想她是孔雀化身?依元气色泽看待,当是蓝孔雀了。”
杨起蓦然一颤,正是怀中干莫小匕微微抖动。灯芯道人笑道:“只怕有六七百年的道行,小觑不得。”
烧火鬼骇然不已,一眼瞥见地上的短龙杖,更生出许多畏怯,忖道:“这老婆子法力古怪精灵,难怪二弟不是对手。霸王鬼的修为比我还要强悍一些,只怕再要争执打斗下去,莫说就他,便是自己也要陷没进去了。唉!那石拓片虽好,隐藏了富可敌国之宝藏的秘密,但也是传言而已,何曾有人亲眼所见?”
乌水怪额头冷汗涔涔,紧紧握捏铁钺,不敢动手,忖道:“这石拓片莫非是天下的不详宝物?先前为之兄弟反目,我三人携之拼命搏杀,方才逃脱出来,此为一者不吉;此妇布下迷阵,捉了二哥,取走拓片,此为二者不利;现在胜战渺然,力竭不敌,纠缠无穷无尽,便是三者不妙。”喟然一叹,萌生退念。那烧火鬼难以招架,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孤身老仙在屋里听得动静,道:“袖,你擒住那霸王鬼,一共用了几招?”红袖道:“不记得了,大概有五十多招罢。”
孤身老妇叹道:“你长久不练功,果然退步了。我看霸王鬼的修为实在是平常得紧,若是以前的你,三十余招便该拿下了,如何费着许多的周折?”
阿袖绕至烧火鬼身后,一指戳向他的脊背,被他勉强躲过,再看他将大斧上下翻滚,只守不攻,不由笑道:“姐姐训导的是。”
孤身老仙道:“此刻,你将他困于何处?切莫放在草屋附近,此人若是吵将起来,你我年迈,可是不得清静。”
杨起轻声道:“道兄,她二人一唱一和,便是要这烧火鬼分散心神,他就是有再高的法力,也无法取胜。”
灯芯道人颔首称是。阿袖一脚踢出,半途方向陡变,又幻出几道光芒,皆有牵引拖拽之力,唬得烧火鬼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往后闪去,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将他绑在树林里,离此甚远。先饿他两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看他以后还敢为恶?”
烧火鬼看她说得颇为轻松,若无其事一般,自己听来,却是魂飞魄散,暗道:“莫说两天两夜,我一顿不吃便如死了一半。若真是被她擒住,教我这般无二的待遇,如此天大的苦头,如何能够捱过。”他一番胡思乱想,手脚渐渐慢了,被阿袖看准破绽,一指切出,正中胸口凹窝,顿时似被闪电击打一般,元气涣散,倒地呻吟,急道:“三弟救我。”
乌水怪心惊肉跳,将铁钺卸下,扑通跪倒,慌忙叫道:“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大仙姐姐饶命,从此一定洗心革面,改恶从善。”
杨起与灯芯道人相视一笑,皆道:“果然是一场好戏。”听孤身老仙道:“杨公子,你们也看过热闹了,且不用躲藏,还请过来一趟。”两人脸一红,暗道:“一切动静,俱在她的把握之中。”走进屋内。孤身老仙递过一张布条,道:“老身受不得风吹,出不得屋子,相烦两位将它交于红袖。”
杨起虽然不懂书法,故作赏鉴品评之状,细细打量之下,啧啧赞道:“大娘写得一手的好字,实在教人羡慕。”见孤身老仙面色绯红,心中暗笑,拉着灯芯道人走将出去。
三人将二鬼押往屋后山坡之密林某处,将唾骂布条挂在其胸前。阿袖见烧火鬼还要叫嚷,便扯下他的布袜,塞在嘴里。一旁缚着的正是霸王鬼,身形高大,却被绑成一团,尚有布条一幅,写道:“空有修为之身,可惜良心淖泥。”
灯芯道人道:“袖大娘,百花林有何禁忌,为何我们去不得?”阿袖道:“去不得,究其缘由,你们不知晓也罢。”
灯芯道人颇为不解,尚要追问,被杨起以目止之,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几人回到草屋,杨起蓦然想起一事,说道要和灯芯道人离开,就要辞行。
孤身老仙也不挽留,唤阿袖引出一条绕行渡口的道路。见二人走得远了,阿袖长叹一声,似有寂寞,转身回去,却不知身后渐渐窜出两个人影,正是杨起和灯芯道人。
灯芯道人受戒律约束,凡事皆要思忖三分,迟疑道:“杨兄,这位半仙既然将百花林视为禁地,必有一番缘由,还是不去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道:“道兄此言差矣,去得去不得,俱是天意使然。此地迥异,奇怪种种,叫人不断生疑,如何还能安心离去?想必百花林中也是隐藏了不少的秘密,或是与你我搜寻之物相关,亦是不定。”
灯芯道人咦道:“你说得甚有道理,不妨便去看看,再作道理未迟。只是千万小心,休去随意折摘枝叶,莫可肆意践踏虫蛰,不能伤了人家的物什才是。”
杨起笑道:“我省得,你且放宽心来,管包不折她的一草一木便是。”两人巡游了不久,见又有一处桃花树林,极是繁盛茂密。二人心道:“想必就是此地了。”见四处并无异状,果真走将了进去。
林中果然甚大,初时尚能辨别方向,再走得几步,花叶纷飞,竟辨不得东西南北。再看假山流水,虽是美奂清新,但若是多瞧得几眼,便似一模一样,难以分析。
灯芯道人大是诧异,道:“莫非这也是一个什么阵法,将我们困住了。”杨起头晕目眩,微喘道:“道兄,我不甚舒服,胸口有些紧,且歇息一番。”遂坐在地上,发动体内龙珠之力,默默调息吐纳。灯芯道人也是一般虚弱,亦然打坐念诵,不多时,二人呼吸均匀,竟自渐渐睡着。待醒来之时,已然天黑。
杨起啊呀一声,道:“不知现在几时了?”灯芯道人摇头道:“荒林之中,哪里知道时辰。”犹豫踌躇之间,忽然看见前方一丝亮光,认真觑探,不觉喜道:“若非荧虫光亮,必是人家的灯火。”二人顿时精神一振,整理衣饰,向前摸索而去。
渐渐看得清楚,却是假山洞口挂着一盏灯笼,好不阴恻诡异。杨起疑惑,轻声道:“这莫非是鬼灯,你我还是小心一些为妙。”拔出干莫小匕,幻成三尺青锋。里面传来一声佛号,有人道:“你心中若是光明坦荡,世上的鬼神鬽妖便有千般的神通、万般的能耐,又岂能奈何得了你。”
二人心道:“此人说话颇是喘息,似乎重病在身,如此看来,自然是人,不会是鬼了。”走进一看,却是阴冷昏暗之地,坐着一个和尚,手脚铁链加身,另一端凿穿于山石之内,看二人进来,一阵咳嗽,示意二人在壁侧石块上坐下。
灯芯道人看他浑身抖嗦,神情甚是痛苦,道:“大师重病在身,为何被人关在此处,不去教人医治?”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天下谁能锁我,我不过是自己锁上自己,隐身于此罢了。”
杨起奇道:“这铁链套在身上甚不舒服,还是摘下来的好。”
老和尚咳嗽道:“舒服,舒服,若是将它摘降下来,我反而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见二人疑惑不解,叹道:“老衲病不在身,而在心。皆因当年未通人情世故,害人累累,犯下许多的罪孽,从此良心难安,心病集郁。但出家人既已脱俗于红尘,如何再能到官府求罚,教世人耻笑,惟有带上几条铁链,自锁于山洞壁石之间,以示天地公道。你二人虽是好心,但事主若不原谅,老衲便是死后化作白骨,也万万不可将这铁链除却。”
二人报上姓名,见老和尚有些稀奇古怪,便来请教他的法号。老和尚道:“老衲行事无法无天,无道无理,还有什么资格获称法号?或是将来罪孽赎清,无边佛门,尚能见赐。无名毕竟不便,你们便唤我俗家胡念春罢了。”
杨起忖道:“你说自己无法无天,想必原来也是伤人害命,亡命江湖之徒吧?”
老和尚窥破他的心思,闭目不语,道:“我只伤了一个人,虽是保全性命,却教此人心如灯灭,从此便与死了没有两样。我不敢正面视对,偏偏逃得远远的,果然是亡命江湖。待想了清楚,回来苦苦赔罪,此人却是再也不肯见我,出来原谅我了。”
二人见每条铁链粗若手指,虽不胜笨重,但乌色纯黑,与一般的精铁大是不同,颇为好奇。
胡念春道:“此铁采自极北水寒之地,不锈不蚀,坚硬异常,归玄铁一属。”灯芯道人说道:“听说玄铁沉重异常,为铸兵造器至宝,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若能在老君炉上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可得神铁,铸将出来,即是仙家法器。”
杨起笑道:“锤打铁链罢了,废铁尚能锻炼成钢,何必苦求所谓玄铁,它便如此稀罕宝贝?”掂起地上一段来看,果然甚是吃力,较寻常铁器不知要重上多少倍。
胡念春细细打量灯芯道人,面色变化,窥量一番,不由咦道:“奇怪,奇怪。”灯芯道人不知所以,笑道:“大师说些什么?”胡念春摇头不语,沉吟了半日,低声道:“眉宇之气尚不可靠,或有种种的偏差也不一定,道友,相烦你将手臂递于我。”手指省长,轻轻搭在他的脉上,脸色渐渐凝重。
杨起二人见他如此神态,心中怦怦乱跳。胡念春将灯芯道人放开,又道:“娃娃,且将你的左手伸来。”杨起不应答一声,敢怠慢,教他搭脉察诊,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他喃喃说道:“怪事,怪事。”
抬头相望,见他二人一脸的惊慌,拍拍脑袋,几声咳嗽,道:“先前我只顾问你们的姓名,却忘了打探来历。你们不似此地土人,莫非俱是珠外三界之士?”
杨起道:“正是!”胡念春微微一叹,道:“难怪体内真息有些紊乱,却是不服这石珠乾坤界之风水所致。”
杨起不信,道:“我尚未察觉异样,莫非是大师多心了?”
胡念春道:“待你体悟之时,一切皆晚,不要我来超度,已然去见阎王爷了。”从袖中掏出二枚丹药,道:“此为神桓丹,你们服下,自然无恙。”杨起二人依言行之,称谢不已。
胡念春道:“你们不是见得外面的孤身老仙与阿袖么?她们如何不曾提醒,怪哉,怪哉!”旋即一念,叹道:“是了,她们半仙之体,修为尚且不足。我罪孽之身,整日反省诵经,这道行反倒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唉!这又是一桩罪过了。”
杨起、灯芯道人见他自言自语,神情颇为哀怨,不敢相询,彼此面面相觑,暗道:“这大和尚出家之人,却不见六根清净,反倒无穷烦恼一般。”
胡念春问二人目的。灯芯道人也不隐瞒,悉数言说。胡念春笑道:“修行之书?莫非是此物不成?前几日它从珠外飞来,正好落于此洞。”掏出一片卷册,递于他观看。
灯芯道人喜道:“不错,正是此物。”胡念春道:“道友欢喜,自己收纳便是。”灯芯道人慌忙拜谢。胡念春又望杨起看去,杨起愕然,道:“我自己尚且不知为何而来?”便将息斗和尚与上古神兽争斗、几句谒语之事全然道来。
胡念春颔首微笑,道:“我明白了,想必师兄要你寻找的,就是这小小的石拓片了。”言罢,将桌上的瓷碗挪开,一片斑斓七彩之青石拓片赫然跃目,虽说破损,却如琉璃宝石。杨起瞠目结舌,道:“便是这破落物什?”捏起看待,好半日,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不由哭笑不得,笑道:“便是与它有缘么?”
胡念春见他轻蔑拓片,不慌不忙,口宣佛号,道:“此片并非真身,娃娃,你且看好了。”口中念念有词,佛语之下,拓片金光灿烂,渐渐变成一块缎帕,纹理清晰。杨起啊呀一声,惊道:“这,这是地图碎屑?”
胡念春捻须微笑,道:“你小心收好。”昔日蚩尤匿宝,指示地图分为七片,如今六片现世,尚有一片不知所终。
几人言谈正欢,却听见洞外有人叫道:“姐夫,姐姐是不会见你了,如今期限已到,你还是早早回去罢。”正是阿袖的声音。
灯芯道人怕她进洞来,责怪自己失信,便与杨起使将一个眼色,躲匿在洞内拐角的暗处,潜气屏息,丝毫不敢言语。胡念春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红袖哼道:“你伤了姐姐的心,教她整日不见天日,心灭如灰,如何还能原谅你。”杨起心道:“她的姐姐想必就是屋内的孤身老仙了,为何要唤大师姐夫?莫非他便是孤身老仙的俗家丈夫不成?”
胡念春道:“我早知往日罪孽,心中始终不能释怀,阿袖,你也一直怨恨老衲,不肯调停我与你姐姐之间的千万纠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袖怒道:“我姐姐何等高贵,尚不嫌弃你是那化外魔山中人,不知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难,终究委身下嫁,只盼望与你从此双宿双飞、过着神仙鸳鸯的日子。孰料你却偏偏不知好歹,新婚不过五月,便另结新欢妖女。如此负心忘情之人,我恨不得将你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面,哪里还能说你的好话?”
杨起大是惊奇,暗道:“原来他出身魔界,难怪入了佛门,也不曾有个法号。只是佛家眼中,一切众生尽皆平等,难道还歧视他么?”
胡念春叹道:“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却负了你姐姐一生托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阿袖道:“你于此垒上偌大的一座山石,每年负荆请罪,自锁深洞十五日,算来也甚是辛苦,但毕竟是皮肉之罪。可怜我姐姐一腔痴情,却逢极大的变故,情叛离爱之痛,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扛受不起,何况一介温婉的女子。”
见胡念春口宣佛号,心中一阵恼怒,道:“你背叛了一次尚嫌不够,偏偏还要出家为僧,你当了和尚,教我姐姐看了岂不更是难受。”
她拼命要赶胡念春走,见他只是不动,喝道:“你休要敬酒不吃,偏吃罚酒,烧火鬼、霸王鬼、乌水怪,相烦你们三位将这老和尚赶走,我自然会给你们解药。”姚化及借着一隙缝穴看去,果然是他三鬼,杨起心道:“也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可以随意差遣、使唤这三人。”
乌水怪道:“仙姑真有解药?休要欺骗我二人才是。”
阿袖道:“我既然能给你们吃下毒药,又不像伤你的性命,自然是有解药。这三叶龙骨丸虽不是天下独一无二,但药性却比那鹤顶红、砒霜更是猛烈,一旦发作,便皮肉溃烂,苦不堪言。你二人若是不怕,只管在此与老和尚谈天说地,听他宣扬佛法罢了。”
烧火鬼道:“你的道行修为甚高,为何自己不去,却强要差遣我们?”
阿袖怒道:“哪里来得许多废话?”口气稍稍缓和,解释道:“他好歹曾经是我的姐夫,不好动手。况且如此幽静的所在,难得碰见似你们三位一般的法术高手,请你三人帮忙,我便可稍事休息,又不伤了和气。如此种种的好处,我何不退避三舍,看你们斗个痛快?”
二鬼无奈,走到洞口,道:“老和尚,这位仙姑的嘱咐,你都听见了,还是快快回去罢,休要叫我们动手。”
胡念春凝视阿袖,缓缓摇头,道:“明日才满十五之期,我走不得。再稍待一会了,也许你姐姐便会来的。”红袖脸色顿变,叫道:“将他的铁链从石头上揪将下了,快快轰了回去。”
烧火鬼、霸王鬼二人互使眼色,心意领会,一左一右,便围了上去,乌水怪最是胆怯,走在最后,作观望之状。胡念春道:“阿弥陀佛,此处阴湿潮冷,二位施主身体单薄,还是不要进来的好。”长袖一展,伸掌平推,一股白光绵绵而出,瞬间七彩炫耀,如浪似涛。
二鬼一阵窒息,慌忙向后跳开,叫道:“他的佛光好厉害,若非躲闪及时,便要吃亏。阿袖怒道:“和尚难道会杀人么?你们也是赫赫有名的恶鬼,也很厉害,还怕他作甚。”催促三鬼向前,连扑数次,俱是无功而返。
烧火鬼脾性虽然暴躁,却并非无知之人,见胡念春面色不改,闭目念诵,果然一副入定宝象,心中极是惊惧,暗道:“这老和尚好高深的修为,他若非手下留情,只怕我已是中伤倒地了。前有如此高手,后面险恶的毒妇,甚是棘手难办。”
霸王鬼、乌水怪与他一般的心思,心道:“你二人的家事,却叫我三个外人牵连其中,若是今日能够保全的性命,便速去荒山野川隐居,再也不来此地了。”心念如是,只在外面虚张声势,鼓噪叫闹,好一通喧嚣鬼气,阴恻叵测,却终究不敢上前。红袖呵斥再三,威言逼使,却也无可奈何。
忽然有人悠悠叹道:“妹妹,为何你姐夫来了许久,却不与我说道一声。”声音缥缈,恍若秋枫幽咽。阿袖脸色陡然变化,惊道:“姐姐,你,你如何来了,这等负心亡义、薄情寡意之人,你还见他作甚?”
胡念春拖拽铁链,抖索步出,颤声道:“梦姑,你……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孤身老仙微微一笑,难掩其中三分凄凉,低声道:“你是我的相公,彼此厮守本是天经地义,我何时闹性,又说过不要见你来着?”
看见他头上寸发,暗暗辛酸,道:“我与妹妹在此结庐筑屋,以孔雀之体,苦苦等候得二十五个春秋,日日思念,夜夜忧愁,只盼你能够回心转意,寻觅前来,从此一家子好好团聚,安享天伦之乐。不料你果然狠心,直到今日,我已然容颜耗尽,风烛残年之时,奇+shu$网收集整理看天命将至,才肯回来。”
胡念春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每年在此等候得十五日,不断央求小妹通融解释,化你心中绝情坚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五次。”
孤身老仙哎呀一声,惊道:“你,你,我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扭头往阿袖瞥去,甚是迷惑,询道:“妹妹,你怎的如此狠心?却瞒骗得我委实好苦。”
阿袖哼道:“天下虽大,还有谁比我对你更好,你何必执著,还苦苦思念如此背负无情之人?”孤身老仙欲言又止,见其神情依旧不以为难,按捺不得,叹道:“你自小便喜欢你姐夫,他与我成亲,最不高兴的人便是你了。你对姐姐虽好,心中却是恨我怨我。”
红袖闻言,勃然大怒,气道:“好没有良心的姐姐!今日侥幸见了自己的离别丈夫,情愫复生,便连相伴多年的妹妹也可以不要了。”手指胡念春,大声道:“先前他负你情意,朝秦暮楚,又乘你不在之际,偏偏沾花惹草,要与别的妖冶女人相好,这难道皆是假的不成?”
孤身老仙看她一眼,满目尽是怜爱,一手轻拢鬓边白发,缓缓道:“那日,你将姐夫灌醉,送回屋里。又教人从旁边的妓院,送来一个美貌的女子,肆意蛊惑,不是么?哎……,若说一切因果,此事错不在他,我又何必抱怨?”
阿袖满脸惊骇,不觉后退两步,惊惶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责备我。”孤身老仙尽是慈怜,淡然道:“你是我的妹妹,彼此修练,相互证道,又共同脱妖扶正,齐入半仙之界,我怎能狠心责备于你?”
阿袖咬牙道:“好,好,你堪比慈悲菩萨,我却是阿鼻地狱之十恶不赦的坏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毁掉,一人凄寒苦楚尚且不够,还便害着别人一起受罪。”
嘴角一撇,又道:“只是姐夫他若是真心有你,如何还会当这和尚?佛门子弟,岂能有妻子,岂非贻笑大方?”孤身老仙惊呼一声,道:“念春,我只道你效发明志,不想你已出家了。”
胡念春口宣佛号,用力一挣,听得铁链叮当四响,崩析一地,道:“唯有苦修,方能请你恕罪。”孤身老仙看他模样,如此苍老,被岁月侵蚀之下,如今与自己一般的憔悴消瘦,十分心疼,关切之心浓密重郁,难以自抑,柔声道:“你呀!可真成了苦和尚了。”
胡念春听她佯嗔,大喜过望,皆因这一句“你呀”,虽说是平凡之极,但又似多年以前的红妆娘子,嫣然撒娇,无数恩怨,多少孽阻,皆随风而逝、云消雾散。阿袖呆呆噩噩,如痴如醉。
烧火鬼、霸王鬼与乌水怪扑通跪倒,道:“大仙姑,这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二人实在不相干。还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将这三叶龙骨丸的解药赐给小人,放我们去罢。”
孤身老仙见他们央求,从怀中掏出三颗药丸,递与他们,道:“以后切莫为恶,好自为之。”三鬼千恩万谢,慌忙服下,看阿袖怔在一旁,并不阻拦,如蒙大赦一般,仓皇离去。
胡念春道:“你我昔日玩笑之时,说过你若是不再理我,我便去当和尚。想来我这和尚也已当了十几年了。”
孤身老仙目光渐渐柔和,道:“想必你也是多年以来,化外魔山之中,第一个出家礼佛之人了。唉!若是依从那誓言,想必我姐妹之间,也要有一位出家作尼姑的才是,只是青丝尽断,委实不适,想想还是带发修行罢了。只是你却为何每年只侯这十五日,便不能多呆一会儿么?”
胡念春道:“我出家之事,多亏了太白金星竭力成全,方才为佛门容纳,在这石珠乾坤界的法华寺修行。”
孤身老仙笑道:“你法号什么?”
胡念春道:“法华寺主持道我罪孽深重,便一不见赐法号,二不许入住庙宇之中,只叫我在山脚下寻获一地,另行筑庐而居。我见乡民村夫多有鲁鄙,孩童放任一旁,嘻笑打闹,不管不教,便设了一个颇为简陋的私塾,教授些孔圣贤良之道。每次安置妥当,方才来此求候,十五日过去,惦念家中尚有数十儿童翘首期盼,便心潮涌动,实在不得不归。”
孤身老仙笑道:“难怪人家方丈不肯让收你进寺,既是魔人,反倒出家;既然出家,却对这些儿童幼稚大谈什么孔孟之道。这教人如何看待?”扑哧一笑,又道:“轻者不伦不类,重者也称得离经叛道,难免叫人笑话。”
胡念春蓦然一念,道:“我那私塾只是教习男童,女童尚缺一人悉心指导,是了,你也寂寞,不若便回去好好收拾一番,与我一道去那汶山脚下,给她们传授一些女工花红,也不失为好的功德修行?”
阿袖见他二人言谈甚密,心中又气又妒,冷笑道:“好一对恩爱的夫妻,以后好一对恩爱的和尚与尼姑,我是大恶人,与大善人在一起终是不能,如此便不碍你们的法眼,这便去了。”
灯芯道人迷惘恍惚,心中云雾缭绕,喃喃道:“既是相爱,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何必团圆。”杨起笑道:“可出家,也可还俗,但凡寻觅得幸福就是。”胡念春愕然一怔,合十道:“小施主心胸豁然,不执著于庸俗凡念,见识如此,老衲佩服。”
孤身老仙道:“妹妹何必说这等气话,你哪里又是什么恶人了。多年来,你怕我寂寞,便四处搜寻天下的名犬,每一只便是以黄金等称尚是不及,可见姊妹情深。
虽然天下男女之事,你我都知素来不可设计勉强,但一旦当事,眼看着心爱的人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便是什么道理都忘了。你幼时便嫉恶如仇,修练了道行,有了法术,但凡遇见恶人,便要惩戒一番,以劝其从善,其实是个好人才对。”
她娓娓而谈,渐渐看见阿袖的眼睛便要红了,缓缓走将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阿袖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哭道:“我自从干了恶事,拆散了姐姐、姐夫,心中一直愧疚害怕,便将镜子也一并藏匿,不教看见自己。
以后见着了恶人,便觉得自己与他们一般的可恶讨厌,想方设法惩戒一番,只觉得找了替身,似替阿袖赎罪一般。又给他们挂上布条,宣明罪状,不尽羞辱,便如同将自己恶行昭示天下,好教世人耻笑唾骂。”
孤身老仙轻抚其背,微微笑道:“你心中后悔,便想好生调停解释,叫我与你姐夫团圆。可是当念春真的来了,你心中顿时又气愤怨恨,不想教我二人相见了。”
阿袖点点头,啜泣道:“我见他如此痴心,每每央求我说服于你,却丝毫不将我放在心上,于是气愤难平。又想到姐夫若不出现,你我姐妹依然安好,我从此不再对他日思夜念,这一番恶事便不会发生,我也就不是恶人。不知不觉迁怒于他,又爱又恨,更是横加阻挡,万般刁难了。所以桃花林虽好,我却不许你来,就怕你二人相见,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胡念春长叹一声,走将过来。阿袖突然推开孤身老仙,道:“你越是不怪我,越是对我好,却是叫我心中越是难受,比那扎上千刀万刀更受折磨。姐夫,你虽是投奔法华寺,但一无法号,二未受戒,便是连法华寺的半步也未曾进去过,算不得真正的和尚。姐姐体弱,在外受不住雨淋风寒,便请你好生看待爱护才是。以往种种,皆是妹妹的不对,不敢求你原谅,这便离去。”
见孤身老仙张嘴欲言,阻拦道:“姐姐休要劝说,他日待我做了许多的善行,积累了许多的功德,足以抵消罪孽过错,教我良心安歇,便自会去汶山找你。今日你倘若勉强与我,带罪同行,便无异将妹妹推入火坑。”瞥看胡念春一眼,尽是无限内容,转身离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杨起与灯芯道人便要告辞,却听见不远之处,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草屋中的名贵小犬,见了主人,急急窜到孤身老仙跟前,跳跃叫唤不止。每只小犬身上缚着一个小包袱,尽是些寻常日用之物。
原来是阿袖回到了草屋,打点安置好一切。胡念春与孤身老仙相视一笑,轻声道:“盼她能早日释开心结,解脱自己,早早来寻你我。”胡念春想起一事,道:“小施主,那地图与蚩尤相干,虽含宝藏,但毕竟尚是身外之物,若是不能寻得,也莫要强求才是。”言罢,唱喧一声佛号,携着亲密爱人,招来风云,拨开枝叶,竟自引着一众小犬去了。
杨起二人奔出珠外,在院中厢房寻得祁恬四人,将先前经历娓娓道来,众人莫不唏嘘。
灯芯道人笑道:“我尚要去西昆仑之地朝拜,他日有缘,相见再叙。”踏云而去。筝船白帆扯起,离开双湖岛,袅袅西飘,正是“前尘往事知多少,今生迭宕似浪潮”。
这一日,筝船降于庐水。祁恬、胡媚娘将舱上许多衣物床罩,一并卸下,抱到河边细细槌洗,却听得两只黄郦鸟儿交互啼鸣,嬉闹有声。
杨起将干莫小匕携上,自去林中,细细体会当日别人所说之“你若能与天地间的阴阳造化相合为一,将种种奥妙融入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其造诣自然能够精深”,有恐因此懈怠了驱剑飞行之术,便欲乘隙一并修练。青衣书本伺候,依旧自得其乐,黄松陪伴左右,谈诗论画,终觉力不从心,回到船上,清点钱财物什。
祁恬拍打片刻,将净衣放入盆中,一时兴起,又从袖中掏出青竹细哨,放于胸口。胡媚娘笑道:“妹妹,你何必挪来挪去的,只将它藏入怀中,岂不更好?”
祁恬摇头道:“若果真如此,每日皆能听闻禽兽言语,咶噪之极,也颇为烦恼。今日看这两只鸟儿甚是调皮,来来往往折腾,只是不肯离去,莫非有所缘故?是以揣哨倾闻,一探究竟罢了。”话音方落,却听其中一只鸟儿叫道:“我在这里炫耀招摇了许久,便是给你传递一些讯息,不想你如此愚昧迟钝,此刻才渐渐发觉。”
另一只黄郦哼道:“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古语果真不差。”先前黄郦怒道:“相公,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毛发比你长么?见识较你短么?”黄郦相公慌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凡人说法,与娘子是大大的不相干。”
祁恬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你们有什么讯息,不妨明言。”
黄郦娘子飞到枝头,侧目窥探,将她上下左右打量得半日,微微一叹,扭头对那黄郦相公说道:“看她也是寻常之辈,说了与不说一样,还是不说了吧?”
黄郦相公道:“此言大谬,她哪里寻常了?一者能听懂你我的高贵言语,可见心思通明、晶莹聪慧;二者见她一旁弓箭,有造化宝石之融合气息,绝非一般兵器。正好说得!”
黄郦娘子眉头微蹙,微有怨意,道:“我说东,你偏偏道西,总是与我唱反调,莫非还是以为我学识浅薄、识人不淑么?”
黄郦相公被她责备,颇多委屈,喃喃道:“我若有如此奇异叛逆的念头,管教天打五雷轰,你休要莫名冤枉于我,只看稍时六月飞雪大风起,苦水仇怨舀不尽。只是,只是那‘识人不淑’的‘淑’还是换作‘透’为好,否则别人听来,还以为你嫁了一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耽误终身,犹然春闺怨妇无二。”
黄郦娘子听它前半句,面色渐渐缓和,待闻得后半句,不禁无名火起,叫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瞧不起我。”扑腾翅膀往它飞去,嘴啄爪挠,毫不客气。胡媚娘附耳低声,道:“不想这禽鸟之中,也有河东狮吼。”二人窃笑。
祁恬将木盆端起,大声道:“姐姐,它们自去打情骂俏,我们却先回去了。”黄郦娘子闻言,撇开丈夫,窜到她的跟前,急道:“走不得,走不得。”
祁恬满脸诧异,咦道:“如何走不得了?我是浑家,阅历浅薄,发言动辄受人揶揄,更该早早干完家务,也选那几本《四书》、《五经》好好赏读品鉴才是。”
黄郦娘子似是有些赧然,支吾含糊,道:“读书虽好,但指望你去救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祁恬惊道:“救什么人,莫非此处还有凶恶的妖怪,专门捉人吃么?”黄郦相公飞到她的肩上,道:“非也,非也,却是一个妖怪犯下罪孽,被天庭怪责,用蛟龙锁链缚在了悬崖之上。”
祁恬哦道:“既然它罪孽深重,为天庭所不容,可见得正是残忍暴戾之极,我才不救它呢?”依旧要走。
黄郦娘子慌道:“它是个好妖精,却犯下了不通人情的天条戒律,受苦受难,委实可怜。”扭头看看胡媚娘,若有所思,道:“她不也是狐狸精吗?想必也是个好妖精,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和她在一起?便不怕被其迫害?”
祁恬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也是,我不过玩笑罢了。只我一人,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还须拉一人过来帮忙,他剑艺卓越,修为身厚,虽为凡人,但多有剑仙之风,是以人人称颂其为‘半个剑侠’。依我所见,现在该为‘大半个剑侠’才是。”
黄郦夫妇闻言大喜,雀跃道:“不想时日甚久,今日竟等来了如此神通之人。妙哉!妙哉!你我休要耽搁,快去请那‘大半个剑侠’如何?”胡媚娘掩口一笑,与祁恬道:“好妹妹,你真是到了哪里,也不忘给他宣传。只是他脸皮有时候单薄得紧,怕是吃不消吧?”
杨起果真赧然,便咳嗽一声,问罪妖来历。
黄郦娘子道:“此山唤做宝瓶山,山上有座宝瓶峰,峰内有座宝瓶湖,本是天下绝秀美丽之地。天帝私访人间,曾在此结庐而居,不惦念天庭云殿,惹众神忧虑,遂结伴奏请王母娘娘,趁天帝熟睡之时,放下三味真火,将湖水燃烧殆尽。
其后多年,湖泊干涸成坑,秉性亦然变化,无论是如何的暴雨,皆不能蓄水。山中有个妖怪,叫作夜叉王,前身也是某位神祗,不慎犯下罪过,贬谪落凡。他窥破其中的玄机,便悄悄跑到月宫,从嫦娥房中盗来玉面琼脂,以山药野草调配之后,导入湖坑,瞬间水波荡漾,更显春色无数。嫦娥恼怒,告上天庭,将之束缚于宝瓶峰悬崖一侧,每日皆有雷神跑来,尽行雷劈电燎之刑,好不痛苦。”
黄郦相公道:“雷神之中,也有一个善的,便是最喜炫耀的黑大汉。此人每次下手,皆避重就轻,是个好神仙。你莫看此时蓝天白云,稍时便有晴空霹雳。”黄郦娘子道:“今日算来,想必又是黑大汉当值,夜叉王万千苦楚,或能消除一些。”
众人不敢怠慢,随那黄鹂鸟儿一路奔跑,约莫过得半盏茶的工夫,到得宝瓶峰下,见层层松柏之上、巍巍岩石之间,四条铁链破壁而出,分别锁将一人四肢。那人神情颓废,萎靡不振,篷发垢面,浑身黝黑,却与巨黑鬼颇有几分相似。
祁恬奇道:“它若非如此神气,却似鼓贤士的孪生兄弟一般。”言罢,身后有人笑道:“谁在叫我?”杨起一愣,却被青衣轻轻拉扯袍袖,低声道:“好凑巧,说曹操,曹操到。”
杨起恍然大悟,回身笑道:“原来是你。”巨黑鬼腰系大鼓,双手执定棒槌,眉飞色舞,跳下棉花云团,大声道:“又见故人,快哉,快哉!可不是我么?”
祁恬哼道:“见你怎样,不过是欺压良善、草菅人命而已。”巨黑鬼颇为愕然,道“祁姑娘,此话怎讲?”祁恬一指崖上被牢牢封禁的夜叉王,冷笑道:“它犯了什么过错,却被你们如此折磨?不是肆意横行鱼肉,难不成还是体恤安抚不成?”
巨黑鬼苦笑一声,叹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虽说姑娘口口声声责骂于我,委实有些冤枉,但今日此来,正是当值行刑,我心中愧疚,便不能出言辩驳了。”
杨起道:“鼓贤士,就没有其他解救的法子了吗?”巨黑鬼喟然一叹,远远往夜叉王窥觑,道:“它犯的是‘莫须道’之罪,我也惶然迷惘,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述说纷纭,未料夜叉王早已醒来,听得真切,大声道:“生死有命,责罚在天,各位好朋友勿需为我担忧,草莽妖怪,极其卑贱,不值得如此牵怀。”
吼叫一声,又道:“鼓贤士,但凡你来,必定想方设法照顾于我,这等情意,我悉数心领。你也休要再为难踌躇,只管将雷电打来就是了。我皮糙肉厚,这些雷刑不过入隔靴搔痒,又算得了什么?”言语之间,气息似有衰弱,但莫不豪气冲天。众人暗暗称赞。
巨黑鬼道:“好兄弟,好汉子,若是他日你的罪责被赦免,我定然抬来上等美酒,与你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
黄松咦道:“雷部管辖甚严,那闻太师许你喝酒么?”
巨黑鬼双眼一瞪,叫道:“如何喝不得?他老人家每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计较如此小事?”
祁恬道:“既然他尚有疏忽之时,索性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将今日的雷电刑罚捂免了罢?”她如此心思,正与其余诸人一般,却听得半空有人叫道:“鼓贤士,你还耽搁什么?若要咶噪,且将雷电劈完之后再说。”
鼓贤士脸色一变,讪讪笑道:“是柏兄么?你且担待,我即刻便施法术。”旋即压低声音,叹道:“监刑者在此,你们当知我手脚束缚,不能随心所欲了吧?这柏礼乃是雷部众神之中,最不苟言笑、铁面无私者,且是老头子的贴身心腹,我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贿赂于他,更莫说开罪争执。”
杨起道:“你也为难呀!”巨黑鬼颇为无奈,道:“所幸他的眼神不甚太好,看近不见远,我仅能钻将这点空子,略微手下留情罢了。”
一通鼓起,棒槌颤鸣不已,一道白光直直跳出鼓面,便往空中升去,蓦然回转,以莫名旋转之势,向壁挂之夜叉王堪堪撞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若石破天惊、山岳摇撼,莫不摧枯拉朽、岩屑纷飞,众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杨起得龙珠之力,又颇受修练之功,目力极好,一片混乱模糊之中,依旧看待得真真切切,惩罚之雷,正是一半打在了妖怪身上,另外一半,分明偏转,悉数迎向那悬崖峭壁。杨起暗暗惊道:“这鼓贤士果真‘舞弊’,却为大义,如此说来,便是入了雷部预备之籍,依旧不丧意气性情。”
正思忖间,便看巨黑鬼嘴角一撇,大声道:“阳雷完毕,且看阴雷威风。”双臂抡舞之时,棒槌敲下,正是二通鼓起。
风景顿时变化,乌云翻滚,无数鬼魅魍魉嗟叹呼喝,从山涧溪流、石缝坑穴飘出,阴恻恻彼此提携,被风一吹,往夜叉王扑搡而去,待离它十丈远时,诸鬼裹足不前,反倒紧紧抱作一团,幻为半紫半红的长虹,如海中蛟龙,睥睨翻卷,少时一分为二,又成双龙戏珠之势,便往犯人贯去,号称“穿心”,堪能吞魂噬魄。
只是巨黑鬼有意无意之间,两只槌头偏偏差池,悄悄消了三分的力道。那两条苍龙双色虹带打在身上,虽然皮开肉绽,但是不伤筋骨。
祁恬颤声道:“如此责罚,委实暴戾。”感觉脖后骚乱,竟是黄鹂夫妇心惊肉跳,不禁舞动乱扬。三通鼓声才要响起,那柏礼蓦然降下云头,咦道:“且住手,如何有些异样?怪哉,怪哉!”
巨黑鬼神情陡然变化,勉强笑道:“兄长发现了什么?”柏礼左右窥探得半日,又将大鼓翻来覆去地一番掂看,摇摇头,啧啧道:“或是我多心了?”教巨黑鬼放雷。
巨黑鬼惶恐不安,此番再也不敢匿私,一槌轰雷,喝道:“太极之雷,小心了。”鼓面正中,阴阳二鱼交缠游动,瞬间相合,融为一体,忽然再分,八方分别出现“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八个符号,对应“天”、“地”、“日”、“月”、“雷”、“风”、“山”、“泽”八物,竟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推演天道。
巨黑鬼又敲上一槌,八个卦号尽皆喷息不止,与空中合为一股光芒,世间万物、生灵百态,在其中皆有隐约浮现。再看巨黑鬼三击棒槌,此光疾下,正中夜叉王的身体,便看此妖怪啊呀一声,叫道:“好厉害。”坚持不得,顿时昏厥了过去。
柏礼心满意足,抚须笑道:“这最后三槌甚是精彩!你既然有朋友在此,且自与他们谈叙,我先回宫中复命。”扯起云头,往东飘去,风云过处,行踪杳然。
再看夜叉王,浑身青烟缭绕,皮开肉绽,好不凄楚悲凉。不多时,峰中飞来许多的鸟儿,口中叼衔叶草,敷在它的身上,又有许多野兽,三只一群,五只一伙,结伴簇拥、比肩接踵,纷纷盘亘于宝瓶峰下,仰头凝视,莫不伤神哀苦。
祁恬叹道:“黄鹂并非虚言,它果然是个好妖怪了,尽得此山飞禽走兽之心。”夜叉王悠悠醒转,环视周围,大声道:“我有无限神通,有至上法术,区区天庭之不义责罚,岂能教我低头认输?”百兽吼叫,群禽忿鸣,尽皆响应附和。
青衣默然不语,蓦然灵光一闪,淡然道:“给它定罪,可是‘莫须道’之名?果真如此,也未必无法相救。”
鼓贤士大喜,道:“娃娃,你且说清楚一些,不错,它得的正是‘莫须道’之罪,却不知怎样一个救助的窍门?”
青衣道:“所谓‘莫须道’,其实也就是‘道不得’,但凡得此罪名者,或罪责轻微、可有可无;或虽然违法,却甚合情理,受了一二惩处,便可寻觅替身,释放真身。”
杨起眉头微蹙,道:“真身逃脱,替身受苦,依旧不仁。”
青衣不以为然,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若是能用木头削制一个假人,也是可以当作替身的。”众人恍然大悟,想视一笑,道:“若是如此,这夜叉王也有救了。”
夜叉王听得,双眼陡然亮堂,大声道:“如此,一切皆仰仗各位好人。”它虽有扼腕之勇,但雷电苦楚撕心裂肺,每日循环承受,便是钢筋铁骨也要熔化,默默承受,也是百计不得思脱,无奈之举而已。
此刻听得青衣讲述解救之法,虽然闻所未闻,但既有一点希望在前,那也是欢喜不止,只盼望从此脱厄消灾,青衣陶壶、清茶点心,长伴于宝瓶湖畔,欣赏无穷曼妙之三界美景,惬意快活。
主意既定,大伙儿不敢怠慢,即刻就要动手,却听青衣道:“不可,不可,此刻黄兆未现,千万不可急躁。”
夜叉王道:“小公子果然是博学才华之人,连那黄兆也知晓。”
胡媚娘扑哧一笑,道:“他是我家的小秀才,天文地理、各国方物、正史野记、风土人情,但凡书上有的,莫不通悉知晓。”继而轻轻侧头,笑道:“什么是黄兆?”
青衣道:“一罪之主,若是能够用替身旁代,在他周围便会出现一道光晕,大小不一。罪愈发重大,此晕则愈发细小;反之亦然。此刻需一祷告巫人,念诵神仙之词以后,用箭射之。射中,替身可用;若不中,需第二日再射,还不中,转第三日。要是三此皆不能准贴目标,打散光晕,替身一事从此便要作罢,依旧还由真人受苦受难。”
杨起闻言,一指身畔祁恬,笑道:“这倒无妨,这里便有现成的神射手,无论光晕怎样躲避,都是逃不出她的手心的。”祁恬一惊,急道:“可我毕竟不是巫人,哪里懂得什么祷告?”
青衣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认真翻阅,折起一纸,道:“姐姐休要担忧,你用红布束扎额头,平心静气,缓缓念诵上面的文字,就是祷告了。”
祁恬颇是为难,忖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尽皆无所畏惧。只是此时为何手心冷汗,双股颤栗?”她与众人一般,一心要解脱夜叉王的危难,反倒背上甚重的包袱,压力颇大。
杨起眉头微蹙,道:“既然祷告,岂可没有香烛?”祁恬道:“没有香烛,祷告便是大大的不敬。”她青竹细哨置于怀中,同样言语,却被译作禽话兽字,传播了出去,正被黄鹂夫妇听得真切,不仅拍拍翅膀,道:“我记得山前有座武将庙,荒废已久,不曾见识香火,但是台基之上,似是残余香蜡。”
便看几只麂鹿张嚷道:“我也想起来了,昨日才从庙前经过,正有蜡烛清香。只是它们颇为粗大,你们衔叼不得,还是我们去吧?”四蹄如飞,没入林中,不多时,便看它们口中含着半截蜡烛,几根大香回来。青衣笑道:“正合使用,若是多了,反倒浪费。”
他将香烛点燃,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红带,束缚在祁恬额上。祁恬无奈,便依着他的指点,念诵书上的词句,皆是什么“天地玄黄、混沌懵懂”之语,读毕,便看宝瓶峰上三丈之地,陡然出现一个圆弧,金黄闪闪、璀璨斑斓,不禁愕然。
青衣道:“这就是黄兆了,快快放箭,将它射碎。”祁恬暗道:“此光晕颇大,可见得这妖怪的罪过其实极小的。”凝神静息,一箭射出,只听得扑哧一声,正将光环打破,化作点点流星,径往峰下落去。
空中风息之间,几缕阳光破云穿雾,不知有谁说道:“代罪之诏,钦颁不赦。”青衣急道:“好了,快快动手。”众人挼袖提襟,纷纷奔赴工程。
黄松粗通木工匠艺,斧凿俱全,尚缺圆木材料,便看巨黑鬼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槌出雷电,劈倒大树,削制板材,累叠一堆。他恐雷部尚有公事,不敢滞留太久,遂辞别众人,慌慌张张踏云而去。
待忙乎了半日,终于琢成一个假人,黄松接过绢帕,叹道:“大功告成。”
胡媚娘略一打量,嫣然一笑,道:“这般粗糙,如何使用。”她除却擅长梳妆打扮,机关巧制之术,亦然精通,变化出一应铣刀刻刨之物,细细加工,便看其眉宇耳目,皆栩栩如生,果然大不相同。
祁恬笑道:“姐姐好本事,只是既然替身,便该有衣物遮蔽,怎可裸身呈现,大为不雅。我习得许久女工,不想今日能够大用。”无针无线,无布无绸,便采来葛藤树叶,纵横编织,待夜色渐渐垂暮之时,手中赫然多出一件树衣,朴素之余,又见精巧。给假人穿上,不大不小,正好合体。
祁恬依凭青竹细哨,招唤群禽众兽拖拽牵扯,小心翼翼地置于悬崖另一侧,便听得嘎达一身,夜叉王手足四条锁链尽皆自行断开,果真得全大功。那夜叉王顺势在壁上蹬踹,几个翻身落在杨起跟前,偌大的身体,俯首磕拜,道:“多些各位救命之恩,此等大德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杨起一众不敢托大,慌忙搀扶,寒喧几句,见那夜叉王欲言又止,颇为犹豫,不仅奇怪,便询问情由。夜叉王面红耳赤,连道:“无事。”但唯唯诺诺,扭捏不安,怎能遮掩众人耳目?被催促得急了,方才说道:“此峰虽然太平,鸟兽安乐,但隔壁尚有一座云中之山。”
祁恬笑道:“那就是你的邻居了,怎样?”
夜叉王叹道:“此山凶恶不断,似有莫名魔怪为患,且邪恶气息极其浓重,山色水泽阴绿无光,竟逼迫得其中不少鸟兽纷窜不已,皆来此宝瓶藏匿。我观它们慌恐不安,便询问理由,皆支吾结舌,难以相答。昨日我看云中之山颇有咆哮吼闹之势,想必是那里的风险更甚。”
杨起哦道:“莫非你的意思……”夜叉王躬身拱手,甚是恭敬,道:“本想央求‘大半个剑侠’帮忙,劳烦前往隔壁一探,好歹查个究竟。若是无恙,我等宝瓶居民也能宽心,若是邪毒侵扰,且日渐蔓延此处,我们也能提前准备,防患于未然。”
杨起笑道:“此乃积累功德之事,实无推脱的理由。”夜叉王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