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任三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推开窗,微微一怔。
下雪了。
乌沉沉的云厚厚实实的压近地面,天低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大大小小的雪花如风吹柳絮纷飞,不一会就落了厚厚一层,树上,地上,到处是皑皑的白雪,亮堂的仿佛在发光。
风静静的掠过,雪扑簌着旋转落下。
一片晶莹玲珑的雪花翩然飘至眼前,风里花一样的舞动,任三接伸手去接,雪花轻柔的停在手掌,亲昵的吻一吻任三接然后化在他的手心,凉凉的,痒痒的,任三接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眼睛亮晶晶的,天上的太阳落在他的眼里。
羲鸿站在雪地里,和寂静无声的雪景静到一处去了,好像下一刻就会像那飞雪消失在雪地里,或者和那冰雪融为一体,他看向笑意盈盈的小宫主,目光克制而柔软。
有些人——比如镜花宫小宫主生来就适合笑着的,神采飞扬的笑,怡然自得的笑,漫不经心的笑只要他一笑再美的景色都黯然失色,只要他的小宫主对着他笑上一笑,他可以为他把心刨出来献给他。
他可以为了他的小公子死,为了他做任何事情。
可是小宫主对所有人都愿意笑,独独对他是不笑的。
明明他以前还是愿意对他笑的,为什么不笑了呢?
为什么讨厌我了呢?
羲鸿面容平静的看着任三接,只是眼底就像极域里的幽冥鬼泽翻滚着各种恶意,无尽恶意浸染着琥珀一样的眸子将那瞳孔染成暗沉的暗金,冰冷的滚烫的恶意交织得密不透风。
任三接对此一无所知,他残留的最后一丝负面情绪就在这一场不期而至的落雪里消失不见,他对着羲鸿招手,脸上犹带着还未收敛的笑,声音清亮,“下雪啦。”
光明驱散了黑暗。
羲鸿轻垂眼睫,掩去了眼底神色,再抬眼还是幽幽的一池山泉,透亮冷冽,清清冷冷。
任三接小跑着出了屋,像一只贪玩淘气的小鹿蹦蹦哒哒的挨到羲鸿跟前,挥挥手招呼羲鸿一起玩,“来玩雪吗?一起玩嘛~”没等羲鸿回应就拉着他跑了起来。
雪花落在眉梢发间,蓬松的落雪被踩的七零八落,突然任三接松开羲鸿,就地抓起一捧雪穿过羲鸿衣领塞了进去,然后一溜烟跑远了躲在树后看着羲鸿笑的开怀:“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怀好意的问他:“冷不冷呀?”
羲鸿怔愣,冰雪是他的本源,雪对于他就相当于身体的一部分,更何况修士是不畏冷热的,这种程度的冰冷可以忽略不计,他隔着衣袍抚上那处血肉,那里似乎还留着任三接指尖的温度,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炙热,烫得他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任三接看着羲鸿还没反应过来,一副冻傻了吓坏了的样子,然后眼尖的发现先前的雪化开浸湿那处的衣袍,晕染了缥缈的寒气,任三接瞧着羲鸿额角的雪化成水沿着眉角下滑,看起来就好像他在哭一样,撇撇嘴纠结的问他:“你没事吧?”
羲鸿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眼底也是一片盈盈水润温软。
这回任三接也没兴致拉羲鸿跟他一起玩了,眼珠灵动的转了转,撒丫子绕着羲鸿跑来跑去,在雪地里踩出一个笑脸出来,“送你啦。”
转眼间星陨岛上银装素裹,镜花宫四季如春,别说是雪了,连霜也没有,在人前他是代表镜花宫的化身,看见了雪就算是新奇也不能表露一丝一毫,上次玩雪还是在霜北莽原的那次。
任三接兴冲冲的玩了会雪,哼哧哼哧的滚了雪球,把雪球摆了一个镜花宫的图案,然后活力满满的堆了两个雪人,同大威猛的是他自己,另一个自然就是羲鸿。
“怎么样?本少爷待你不薄吧,不客气。”
大功告成后任三接拍拍手,昂起下巴,一脸骄傲自矜的小模样,然后一扫眼——
我了个乖乖。
冷若冰霜!总是板着脸的羲鸿剑君竟然笑了!?
不是眼花!也不是错觉!
羲鸿眉眼舒展,眼底的寒冰融化,琉璃般的眸子此刻像是盛了美酒的玉盏光华流转,总是紧抿着的唇也弯起一道不甚明显的弧度,却是真真切切的笑了。虽然秦昼也会笑,但就是不一样的,任三接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羲鸿的笑却显现出截然不同的温柔缱绻。
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任三接差点就看着羲鸿看呆了。
回过神来再看羲鸿,看他笑的开心,任三接又感觉莫名其妙,然后眼尖的发现羲鸿嘴角昙花一现地浮了一个浅浅的梨涡涡,小小浅浅的,而且只有一个,还只有左边有,当下惊奇的不得了,可惜羲鸿很快就收敛了笑,梨涡也消失了。
任三接连忙叫羲鸿再笑一次,“你再笑——”话音未落,任三接反应过来了,这样似乎有些逾矩了
一时无话。
风也缄默了雪扑簌着跌落了一地,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雪里。
说些什么
小宫主心底莫名有些酸涩,扑通扑通的跳动着,林间跳跃的小鹿啊跌倒了,有些窘迫,有些恼怒,还有一点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委屈。
管他有没有梨涡
“玉林。”
羲鸿浅笑着轻声唤他,漫长寒冬后的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汇成山川河流一路流淌到歌舞升平的秦淮,他抬起手截住妄图落在任三接唇角的一片雪。
“做什么?”
任三接看向羲鸿,不解。
眼前倏忽陷入黑暗,相贴着的地方带着微凉的触感,目不能视之后听觉感觉敏锐,任三接听见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羲鸿几不可查的一声闷哼,盖在眉眼上方的手又凉上几分。
“你到底在做什么?”
任三接拍开遮住他视线的手,蹙起眉尖,面带不悦的看向他。
羲鸿收回手,垂下的衣袖里五指收拢虚握,低垂的眼睫轻颤着抬起,一双眸子直直的望向任三接好似要这么望到他的心底去。
下一瞬,半空的雪花儿轻快的跳动着聚在一起,一尾锦鲤摆动着尾鳍摇头晃脑的游向任三接,任三接新奇的眨眨眼,伸手去碰——
‘噗’的一声轻响,锦鲤碎开。
任三接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看向羲鸿。
羲鸿向他伸手,五指尽数摊开后,手心里摇曳着一朵洁白无瑕的花苞,被他轻轻往前一送,颤颤悠悠的飘到小宫主的跟前,在半空中漂浮着。
任三接看着这个白花,迟疑的看向羲鸿,试探着去摸这个小花苞,浅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合拢出一个小尖儿,被任三接的指尖一触就羞怯的点了点头,半开了些许露出内里更加娇嫩的花瓣,然后似是得到了鼓励般自怜却一往无前地舒展开来。
花开了。
‘九天之上有山焉,其名曰渺,渺山之大非极目可视,其山同矣,上接碧瑶下连云端,引风而被雪,多山石而少林木,其山有花名为瞬,百年为期开于渺山之巅,不可见焉。’
任三接脑海里突然就冒出这么一段话来,
下意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伸手托住花朵,垂目细细看去——
这朵花似莲非莲,自外层的花瓣往中心色泽逐渐加深,浅白——淡粉——红粉——鲜红,到了花心则是惊心动魄的血红,然后从中间的花雷开始一点点慢慢晕开,最后,整朵花都变成艳极的红。
传说世上最冰冷最纯净的那一捧雪化作雪妖,他是落在人世的第一场雪,是亘古不变的冰封万里,雪妖是没有心的,但当他遇见了心爱的人,他就会长出一颗心,心上会结出一个花苞,扎根在心底最柔软的净土,随着对爱人的爱意加深而成长——花的养料是雪妖的那颗心。
世人称它为雪妖之花。
没绽放的雪妖之花看起来是朵普通的洁白花雷,但每一朵雪妖之花都需要主人心头血肉的供养,爱意越深花开越盛,这份感情既是甘甜也是苦痛,雪妖日夜饱受锥心之苦,最后花完全长成,那颗心也破碎不堪,到这个时候雪妖就会把心头的那朵花破出来送给他的爱人。
这个时候绽放的花朵吸饱精血而艳红似火,色泽是摄人心魄的火红。
如果打开雪妖的胸膛,人们可以发现跳动的心脏上盘踞着一朵惹人怜惜的小花苞,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折断他纤细的花茎,谁会想到就是这朵看起来娇弱的小花是雪妖苦痛的罪魁祸首呢。
“喜欢吗?”
任三接听见羲鸿轻声问他,听起来还有几分踌躇和期许的意味,但因为声音太低了而分辨不清到底是他日常还是风将话语吹碎了显得如此。
掌心莲的花瓣不经意挨过手心,讨好般的抖动了下花瓣。
“喜欢啊,”多好看啊。
任三接理所当然。
羲鸿眼睛亮了亮,脸上添了几分血色,上前几步。
“那、那送——”
送给你。
好不好?
他的话最终没能说完。
天空飞来一只传讯的灵纸鹤,翩然落向任三接。
任三接认出那是镜花宫传来的灵纸鹤,忙不迭把花往羲鸿那边一推,喜不自胜的接住了灵纸鹤,正打算将神识探入其中去听传讯突然似有所觉,这时方才轻慢的想起还有一个羲鸿来,仍是笑意盈盈的瞧向羲鸿,语气轻快的问他:“怎么啦?”
“没什么。”
任三接看见羲鸿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像是伤心极了,又像是突然受了极重了伤。
羲鸿垂下眼睫,握着那失去活力的花儿,轻轻的又重复一遍:“没什么。”
“哦,”任三接慢吞吞的应了一声,“那我先走啦。”
任三接如获至宝的捧着灵纸鹤走了。
良久,羲鸿如梦初醒的快步离开,然后再也忍不住的“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浸渍了脚下的土地,洁白的雪地衬的血迹愈发触目惊心。
“是我逾矩了。”
手里的花一点点褪去鲜红,然后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