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放逐,宛若孤兽。
在苍茫的原野中独自哀啼,人群避你如瘟疫。
预言在风雨中茫然漂流,
月亮与太阳轮回流转,东起西落。
有个孩子,自小便喜欢蓝天白云,那就是她生命的背景。
风一吹一个婉转,水一流一片清澈,歌唱起来,连惆怅都不在心里。
在菖蒲飘渺的歌声里,我推开了母亲寝宫的门,已经入榻的母亲在听到门的吱呀声后起身点起了油灯。宫室有了一丝光亮,我看到母亲的脸,她的眉宇间含着忧思,神情迷惘,然而更多的神情却被黑暗掩埋。
“母亲,是我。”我关起宫室的门,走向母亲。此时母亲脸上所有的忧思已经褪尽,她朝我扬起一抹笑来。
“母亲今夜我想与你同眠。”我站在母亲的面前,轻轻拥抱了她,此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与母亲齐高,我是真的长大了…
母亲脸上是和蔼的笑,伸手轻轻摸着我的脸,而后点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一团火焰在王城上空漂浮,而后随着风落在了皇城里,大火骤然而起。王城仿佛成为大火中的枯树,脆弱无力地任其摆布。无数嘈杂之声在耳边呼啸,最后是所有的宫殿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有风吹过,灰屑被风卷上天空,在风中飞舞不定。而我独自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冷默注视着这一切,在梦中我并未感到吃惊,似乎那被骇人的大火所肆虐的都城,并不是我成长的故土。
然后梦境一转,我梦到另一个场景,是幽思殿,曾经的幽思殿,许多人停在我的眼前,她们注视着我。此时的我变成了一个孩子,躺在襁褓里。我听见了风穿堂而过的声音。静默萧然。我沉浸在一片不知过去未来的宁静中。除却风声,了无音信。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母亲,那个在我出生第二天便离去的母亲,她拥有和我一样的面容,她用那如脂一般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那仿佛死亡的目光在久久凝视着我,哀愁而绝望。她说“弥萨...你叫弥萨......我的孩子。”声音虚弱无力。
梦里,我想伸手回握母亲的手,却无法动弹,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而后我便看到一群侍卫闯入殿中,她被强行带离。她的泪就那般滴在了我的脸上,手上。此刻我看到了我的养母,我那摒弃了自己姓名的母亲,她追着我母亲远去的背影跑出了宫室,哭声在我耳边回荡。
我想哭,却哭不出声,这时我看到了王后,她就站在宫门看着我母亲逐渐远去,脸上挂着依旧是那恒古不变的可怕笑容。她走向我,伸手在我的脸色狠狠一掐,语气鄙夷“妖孽。”
梦中的我并不觉得疼,我没有哭,只是看着王后的脸,看着她微笑的脸逐渐黯淡。然后她说:“我讨厌你这样看着我。”
听到这句话,我咧开嘴笑了,笑的无声。
醒来之后,我久久地陷于困顿。我躺在榻上,眼望着黑暗的穹顶思索了许久,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睡梦中的那张脸,到底是属于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还是属于未来的我,无从得知。
在时光的长廊里我的生命倏然转变,从禁宫中的弃女一夜成为引起天灾的倾国祸水,险些被施以火刑,而后却变成了郑国的长公主即将远嫁。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此刻仿佛有风丝丝缕缕的从窗外跨入,将床幔吹的飘飘摇摇。
我起身,走向窗台,我站在窗前,凝望着天上的明月久久不能言语,而后收神扣紧门扉,重新躺入榻中,身体朝母亲靠去。冰冷,彻骨的冰冷让我恐惧不已,我尖叫的推着母亲的躯体“母亲!母亲醒醒!”
可是,我的母亲却依旧用她那冰冷的体温告诉我她已经离去。菖蒲在我的哭喊声中冲进了宫室,这个可怜的女孩曾经有过痛失至亲的经历,此时她只是愣愣的站在门口看着我,不知所措。
很快,幽思殿内便挤满了人,我只是全身冰冷的站在角落里,看着人们妥善处理了母亲的尸体,他们动作熟稔的让我害怕。
中宫,我跪在王后面前,“弥萨,你母亲的死君上与哀家都表示痛心……”
我抬起头,我说“把我母亲的手指还给我母亲。”王后在听到我的话语后,脸色□。
“把十指还给我母亲。”我再次重复,目光毫不避讳的直视王后。此时的王后已经站起了身,她愤怒的将手中的念珠掷向我,她说“你给我闭嘴!”语气森冷而粗暴。
我低头拾起地上的念珠,看着手中的念珠不由嗤笑出声,我说:“娘娘,我母亲会来找你,她会自己找您要回十根手指。”
此时的王后已经气的全身发抖,她已经不在估计所谓的王后风范,她快速冲向殿中,而后一巴掌狠狠的甩向我。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疼了,我将手中的念珠递向王后,我说“娘娘,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我母亲一定会回来。”
王后伸手一把夺过念珠,而后用那涂着丹蔻的手指着殿门,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说:“滚出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微笑退离。
我独自坐在幽思殿的长廊里,看着母亲曾睡过的宫室黯然神伤,母亲的死是那么的突然,让我难以释怀。许多天后,我都无法相信母亲在那个夜里,就在我的身边,悄悄的走完自己的一生。我时常觉得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觉得我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而她也终于可以去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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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王二十年十月廿一的的早晨,霜霁霏霏,我四更便被菖蒲唤起,开始沐浴梳妆。一夜乱梦在醒来后都隐了踪迹,我甚至记不起梦了什么,只依稀记着在梦境中看见了母亲的魂,还有曲夫人和赵夫人她们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郑国的灾难就要来了’这句不变的话语一直在梦中萦绕,直至梦醒。
以青黛描眉,胭脂涂唇,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被装扮的越来越不像自己。
“公主,你真是美极了。”耳边传来菖蒲的惊叹。
“王后说,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将不得善终。”我说。
我的话令菖蒲惊恐不已,她慌忙下跪:“公主定能福寿全归,长命百岁。”我转头看着菖蒲,看着这个虚长我一岁的少女道:“别慌,我只是随便说说。”
“菖蒲,你觉得我快乐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我幽幽问道。
“公主当然快乐,天一亮公主就会登上凤辇前往靖国,成为靖国的王后。”菖蒲说。
“菖蒲,你觉得我幸运吗?”
“公主当然幸运,公主得了神明的庇护即将离开了。而公主的鸿运甚至延伸到了天牢,将菖蒲带离地狱。”
可是菖蒲啊,你可知我现在一点都不快乐,我曾在无数的夜晚期盼着有朝一日我能离开太初宫,离开郑国,如今我终于盼到了,我却快乐不起来。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我的母亲,离开空无了。
出嫁的这天母亲还未下葬,王后不允许我等到母亲下葬后离开,母亲的尸体被储藏在冰室之中,母亲的忧伤之魂将在天柱山下的皇陵中得以安眠,她对我的世界将一无所知,就在这天早晨,我依稀看到母亲的灵体飘荡在棺樽之外,看到母亲朝我伸出手,十指纤纤,她用那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在我耳边低低的说“别再回来。”
没有人听见我耳里清幽的乐声,那是琵琶的奏乐声,母亲找回了自己的十根手指,她在为我弹奏送别之曲。
我坐在凤辇之上远远的看着同庆门下的文武百官,紫袍玉带或者绯袍金带,那些曾经口口声声喊着烧死我的人们现在恰似五彩的蚁群一般拜服在我的凤辇下,此时的我不再是他们口中的祸水,而是靖国的王后,在一阵如同天雷的钟鼓声中,我缓缓的从同庆门经过,我竭力的想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如同记住幽思殿的一草一木,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个夜里,空无牵着我的手穿过了哪几扇门,走过了哪几条回廊。唯一记得便是空无那冰冷的手指和温润的唇瓣。
当我的车辇到达凌云台时,我清晰的听到百官口中的惊呼声,许多百官都是第一次目睹我的仪容,此刻的我无疑印证了巫虚天师的话,倾国女祸,比之妲己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朝殿阶上的空无回眸一笑,一笑间泪水滂沱而下,自那以后,我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
车辇缓缓的出了太初宫,我终于还是离开了。
在距离都城四里的山坡上,我掀开了帘幔回首遥望郑国巍峨的城门和太初宫,那座绚丽的宫殿已经镀上了一成虚浮的黄色,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得模糊,渐渐的我会将这里的一切忘记,我知道。
“公主。”菖蒲轻轻的唤着。我回神,放下帘幔,队伍继续前行,行往未知的靖国。这个世界不再属于我,它给我腾出了一条白茫茫的未知之路,那天被夜雨洗白的太阳就悬挂在郑国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