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名: TOKYOJUNK番外·银色祭文 作者: 无名 分类: 武侠

        喧嚣的蝉鸣声,似乎掩盖了两次的敲门声。

        今年七月的梅雨比往年提早结束,没有冷气的走廊,充满了不快的闷热感。湿度极高,连热风都吹不进来。

        站在依旧保持沈默的古旧木制门前,四方堂贵之以手指经轻拉了拉汗流浃背的开襟衬衫,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

        星期三的下午虽然没课,可是从上个月开始上课的阿拉伯语家教,预定在四点来访。贵之原本打算在剩余的时间里上健身房,稍微游个泳的。他心想,如果竹松教授找他不是为了什幺麻烦事就好了。好几次上完课后,贵之都被教授叫去陪下棋艺低劣的西洋棋。——但是,即使如此,贵之也无法对这个在他从经济学部特例"跨学院"到法学部去的时候,帮了他大忙的恩师草率以对。

        贵之等蝉声转弱一些,再次有些用力地敲门。

        「门开着!」

        于是这次,从听说三十年前就一直贴在那儿、已经变成茶色的"入室请安静!"贴纸后方,传来了老教授的回答。

        「失礼了。」

        贵之握住生锈的金色门把,像捏起棉花糖似地轻轻转动,再轻轻地开了门。将这扇门关上时,必须比开门时更加细心才行。

        国立大学都是半斤八两,可是这所大学的校舍,在当中也是特别古老脏的,而且狭窄。再加上松竹——贵之不怎幺喜欢这个昵称,可是学生们都带着亲昵之意如此称呼老教授——的研究室,每次开关已经老朽的门,它的振动一定会使老教授工作三十年间,所带进来的资料及私物等掉下来的事闻名全校。甚至有过从书架上掉下来的盆子正中学生的头,结果那个学生因此丧失记亿,现在还在住院的逸闻。

        在这个传说颇多的心房间里,古董级的书架塞满了书籍资料,地板上到处是堆到贵之肩膀高度的书堆,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向外打开的窗子则笔直射进盛夏的炽烈阳光,飞舞在空气中的尘埃,形成一道道闪烁的光柱。

        「啊,四方堂,我在等你。」

        贵之用手掌盖住鼻子和嘴巴,轻轻关上倾轧不已的门,仰望书丛中,在椅子上伸长了身体,又把右脚踩在堆积如山的书上,一副像在攀岩模样的小个子老教授。

        「……您在找东西吗?」

        用三角巾覆住嘴巴的竹松教授,将拳头大的棉絮灰尘扫到贵之头上,指指打开的窗口边。

        「嗯。不好意思,你先到那里去避一下吧!本来打算在你们来之前找出来的,可是啊,找到的尽是些杂七杂八的垃圾。」

        「要我帮忙吗?」

        一面为不断落下的尘埃皱眉,贵之如此说道。

        教授脚下的书山,好象随时会崩塌下来似地,摇晃不已。虽然健朗,但教授已经是过了耳顺之年的老人了。他的骨头一定脆弱得禁不起摔吧?

        教授好象也对毫无进展的搜寻感到有些疲累了。他老实地让出地方来。

        「那里应该有个黄色的盒子。装西点的。」

        硕长的贵之一站上椅子,头就越过书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了。可是一旦弯腰,脸又会和书架靠得太近而吸进灰尘,实在进退两难。

        「是饼干盒吗?」

        早点弄完吧!贵之伸出修长的手,将生满铁钥的YOKUMOKU点心店的黄色罐子从上面递下去。书架上堆满了类似的古董盒子。

        老教授口上罩着三角巾,以满是茶色斑点的手接过饼干罐,摇了摇头。在夏日的阳光下,老教授全白的头发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那个盒子是装长崎蛋糕的。有广辞苑那幺大,黄色的纸盒子。黄色……不,搞不好是茶色的……」

        「是很旧的盒子吗?」

        「嗯~呣,已经有二十四、五年了吧……」

        这样的话,是比自己还老的盒子了。贵之现在大学四年级,到秋天才刚满二十二岁。

        贵之向老教授道歉,把左脚踩在书架下层,以不安定的姿势,准备伸手拖出类似的盒子,可是突然「碰!」地一阵强震袭击过来。

        「呜哇……!?」

        失去平衡的贵之反射性地抓住书架,结果堆积如山的盒子、箱子全都崩落下来。灰尘甚至弥漫到天花板。贵之呛咳着,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

        「教授!您要不要紧!」

        「……好危险哪。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偶尔打扫一下怎幺行呢?松竹老师。哪天被盆子打中,可不是开玩笑的,眼睛真的会弹出火花哩!」

        尘埃纷飞中,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那是同样选修竹松教授课的草佣。洗白了的圆领T恤袖子卷起,隆起惊人肌肉的褐色手臂,保护了老教授免于受创。有些鬈翘、刚剪不久的硬发下,是张宛如太阳之子的黝黑脸庞。

        发现导致地震的原因是因为他粗暴地开门的缘故,贵之准备开口抱怨,可是就像要削弱他的气势般,教授开口了。

        「噢!有了、有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就是在找这个!」

        教授看到散落满地的箱子、盒子,发出了孩子般的欢呼。他拿起来的,是个既不是黄色、也不是茶色,而且也不是装长崎蛋糕的盒子,而是绿色的草如煎饼的盒子。

        「哦,找到了吗?」

        不知为何,草也高兴地望过去。

        不理会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灰尘的贵之,两人急忙移动到桌子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生锈了哪。都已经二十五年的东西了?!?

        「没关系的啦,只要擦一擦,就光亮如新啦。噢!好棒!是白铁皮的T型福特汽车!噢!是ALFA ROMEO SPIDER!嘿……这台PESPE方做得真好……」

        「好怀念哪。可是,这种玩具真的那幺有价值吗?」

        「什幺玩具,拿去卖的话,可以卖到一笔不得了的好价钱喔。哦荷!黄色的BEETLE!小时候啊,大家都说要是看到这个的话,就会遇到好事喔!」

        「是这样吗?」

        「嗯。本来数量就少,黄色的更是稀有,就像四叶的酷酱草一样。」

        「我可是每天都看的哪。住在隔壁的儿子,每天都在庭院擦洗那台车,可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没看他开出家门过。」

        「原来如此。所以数量才会那幺稀少哪!」

        「教授。」

        在两人背后,贵之故意大声咳嗽。

        「请问您找我有什幺事?」

        将古老的迷你车放在掌中兴奋不已的老教授,这才回神似地转过头。

        「喔,是啊、是啊,我是有事才找你们来的。」

        废话——贵之在心里骂道。

        「您把我和草同学一起找来,想必是为了下个月集训的事吧?」

        如果老教授找他们来的理由是一样的,除此之外,应该别无可能了。草也一脸同感的表情,靠到桌子上去。竹松教授的课中,唯一不参加合宿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出所料。

        「我应该已经说明过,集训基本上是全员参加的吧?可是你们因为各自的家庭因素,无法远行一个星期之久。不过集训这种事情,并不是为了大家一起在深山里煮咖哩、打西瓜、讲怪谈。那是为了让平常只能在上课时见面的学生们,共同渡过一段时间,透过共同作业,彼此接受刺激,藉此得到更精采的发现——不过啊,这也算是一种表面说法,事实上我每年都很期待能和学生一起吃咖哩哪!——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读过摩根索的《国际政治学》?」

        贵之和草杂默默地对望了一眼。看到两人凝重的表情,老教授满足地笑着点点头。

        「那幺,在这个暑假读完,两人一起写合作报告。题目不限。本来想报告的张数也不限,但还是设在四百张以内吧!缴交期限是第二学期第一节课的早上,在上课之前,两个人一起交过来。就这样了。嗯,把它当做毕业论文的练习,轻松地去做吧!我很期待你们的成果的。」

        离开教授室,一来到闷热的走廊,草就以悠哉的声音发问了。

        「午饭吃了吗?」

        「不,还没。」

        「那我们到哪里去吃饭,顺便开会吧!——在教室里从来没有好好打过招呼哪。我是草,请多指教。」

        和草那张明朗无垢的笑脸一同伸出的,是只沾满灰尘的污黑手掌,贵之将那张端整脸上的嫌恶感完全排除,用力回握。

        「我才是。我是四方堂。」

        草的手掌意外地干燥爽朗。

        教授竟然把这样一个棘手人物推给自己——贵之一面拿起筷子,一面在内心苦涩地咋舌。

        这里是学校餐厅。或许有些意外,不过这所大学的附近并没有多少餐饮店,三餐几乎都得依靠学校餐厅。位于半地下,面积有体育馆那幺大的餐厅里,长型桌椅在昏暗中整齐并列,教师和学生都在这里默默吃着难吃的餐点。尽管学校餐厅大得没人想约在这里见面,可是草却一再跟经过的人打招呼。和在现在的课以及从前选修的课中,几乎没有同学可以称为朋友的贵之相比,有如天壤之别。

        草佣的名字,在贵之从经济学部跨学院过来之前,就常常从竹松教授那里听说了。「我的课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学生」——可是教授说的有意思,似乎存在于贵之难以理解的地方。

        在贵之眼中,草这个人,是个不管在大教室或只有十二个人的小型授课中,都敢坐在教授正对面堂堂打呵欠、旁若无人、体大无脑的男人。学生和教授们对他的评价也呈现两极化。是那种有许多同伴,同样地也有许多敌人的类型。

        听说这个草,星期一到星期四在工程现场、星期五到深夜都在小酒店打工,星期六、日则兼了六个家教。

        「进入暑假之后,工程现场的工作量也增加哪。我怎幺可能悠哉地在长野的深山里晃荡一个星期?」

        「真是拼命赚钱哪!」

        脱口而出后,贵之才赫然发觉这是个侵犯他人隐私的问题。这个男人平易近人的感觉,好象让贵之平素严以律己的自制心变得迟钝了。

        可是,草本人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喝着已经泡到无味的粗茶,「嗯」地大方点头。明明是自己约人家来餐厅的,可是草却连餐券都没买,尽是大口喝着粗茶。

        「双亲死得早哪。要是我不拼命赚钱,家里就没饭吃啦!」

        「……」

        「那个你不吃吗?」

        草指指贵之推到盘子边缘的香茹问道,连对方的回答都不等,就伸手抓起,丢进嘴巴。

        然后他看到贵之愕然的表情。

        「要吃的啊?」

        说着,竟然准备把咬过的香茹丢回盘子里。

        「……不。」

        食欲逐渐减退,贵之放下筷子,用冷粗茶镇静胃部的恶心感。草把原本要放回盘子的香菇丢回嘴里,舔着拇指,目不转睛地盯着贵之的饭。

        「……吶,你不吃了吗?」

        「嗯。」

        「我可以吃吗?」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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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个提议。」

        对着用自己的筷子挟起?多崽览锏牧系牟荩笾潞偷乜凇a莘鹚底拧甘茬郏俊顾频兀菸盼多崽溃挥醒壑槔噬咸稹?

        「事实上,摩根索我以前曾经稍微读过。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让我决定题目吗?那样的话,你只要读必要的部分就行了。这段时间内,我会把大纲先大致整理出来,誊写的工作,我们就各自负责一半——你觉得如何?这样一来,你可以省去把整本书读完的麻烦,也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

        在教授命令他们撰写共同报告的那一瞬间,贵之就已经决定要一个人完成它了。

        问题是,草身为T大生的自尊到底有多少?即使是全国第一的T大主,终究也是人,应该会想和普通人一样快乐渡过暑假。尤其是刚从求职活动中解脱、还没开始着手毕业论文,现在可以松一口气的四年级生,更不想让求学生涯最后的暑假浪费在麻烦的报告上吧!

        「听起来不错,可是这样一来,你的负担会很大耶?」

        「没有你的负担大。至少我已经读过一遍,知道大概的内容。」

        贵之为了缓和草心中的罪恶感,以贵公子般的表情,露出伪善的笑容——我才不想委托你,最后交出一份无聊的报告。

        「或许这并非光明正大的合作报告,可是也不是只有老实正直地做,才能得到最完美的结果。不管任何事,都需要诀窍和要领的。」

        「哦……」

        草沉思似地,以拿着筷子的手搔着棱角明显的下巴。

        「下周五,你有空吗?」

        「要看时间。」

        从这个周末开始,大学就放暑假了。平常贵之的行程都是配合上课时间安排的,可是进入长期休假的话,就会有陪伴养父到海外视察、代替养父参加各类舞会,以及其它各种琐碎的"工作"。有时候的行程甚至是以分为单位安排的。

        「星期五的话,我只有酒店的打工,白天空着。你怎幺样?」

        「不巧的是,我白天都没空。等你打完工以后如何?」

        「店五点才开门。等到下班时间已经很晚了耶?」

        草把筷子咬在嘴里,将粗茶倒在碗里剩下的饭上。原本装着什锦菜的盘子就像舔过一样,一干二净。

        「那就用传真和电话连络。」

        「那种高级品,我家没有啦!」

        草把茶泡饭扒进嘴里,将两片萝卜干一起丢进嘴巴,用粗壮的下巴发出声音咬着。

        在他旁边,突然放下了一个汉堡肉套餐的托盘。

        「我还在想今天你敲了谁的午餐,没想到这真是稀罕的组合哪——松竹课上的两个名人聚在一起,在密谈些什幺啊?」

        一听到有些娘娘腔的男高音,贵之的脸色霎时暗淡了几分。

        是医学部的高槻。他把及肩的漆黑长发绑在脑后,纤细的肩膀上,穿著沾上试验药品及血污的白衣。

        贵之知道高槻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大学的不同学部,可是四年来,这是第一次在校内遇到他。贵之讶异医学部的学生怎幺曾往这种地方,高槻单手撑着桌子,锐利的脸上露出微笑,斜向俯视贵之。

        「要不要吃?反正一定又被阿勒索了吧?」

        高槻打开免洗筷,「请」地递给贵之,贵之也无法说不了。

        「——好吃吗?」

        贵之义务性地吃了一口汉堡肉,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这个餐厅是以不管吃什幺都像橡胶而闻名,可是这个汉堡肉却意外地美味。

        「是吗?好吃啊!味道真的很不错哪——价格方面,还是谈不拢吗?」

        草说道,支着下巴仰望高槻。高槻也不坐下,俯视着草轻轻耸了耸肩。两人的交情似乎不错。

        「要是能解决这一点,就可以和学校餐厅商量了……得慢慢来才行。」

        「你还好,我再慢慢来的话,就要毕业啦!」

        草放下筷子,从牛仔裤袋里挖出压待歪七扭八的CAMEL,突然改变话题。

        「四方堂,你家是在横浜对吧?从那里通学吗?」

        「不,现在我住在都内。」

        「都内哪里?」

        「赤坂。」

        「不愧是人少爷,住在好地方哪!」

        草揶揄地说道,递出免洗筷的包装袋里侧。

        「画地图给我吧!我会在星期五黄昏前写完大纲,在打工前去到你家信箱。你在隔天早上以前修改之后,再还给我就行了。之后的作业,我们再慢慢商量吧!我也会尽量找时间。」

        草把肺里的烟完全吐出后,望向沉默的贵之,缓缓挑起双眉。

        「你的提议很让人感激,可是松竹老伯要是那种会把答案纸丢到窗外,按照距离远近打分数的老师的话,那姑且不论,可是对于认真的人,就必须认真以对,这是我的信条。不过,题目还是由你决定。就像你说的,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我知道了。」

        抽到鬼牌了。贵之完全没有露出半点内心的想法,温和地点点头,拉开椅子。一想到必须不伤害对方自尊地修改差劲大纲的辛苦,他的头就开始痛起来了。

        「我会在明天之前决定题目,再连络你。」

        「喂,你家……」

        「去问他。」

        贵之用下巴比比高槻,高槻正用草用过的贵之的筷子,挟着配菜的红萝卜。

        ……物以类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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