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微服私访。
他的某位祖先曾经说,身在王家不如生为平民。但这个喟叹并没有引起他的共鸣——民间一点都不好玩。小饭馆里有恼人的异味,苍蝇在空中飞舞,让他不能相信这里的饭菜干净;大饭馆里条件稍好,但盘子里那条清蒸鱼没有剔去鱼刺,他毫无防备,差点殒命在此。走了半天之后,他的袍子下摆让尘土污了。他蹙眉,径直走到最体面的店铺里换了一套新的,虽然不够舒适,好歹干净。
“你是游客吗?”一个活泼的声音问。
他回头,看到一个干净整齐的女孩儿。
“你是从姜国来的吧?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我们这里人。”女孩儿喋喋不休地跟上了他,“自从我们国君帮你们打赢了仗,你们那里好多人都来游学。你是初来的吧?”
他没理她,径直走自己的路。
他的冷漠并没有把女孩儿吓退,她凑上来:“我带你去附近的名胜观光,好不好?”
他斜眼看看她。她坦率地笑道:“报酬就用你不要的袍子来抵,如何?我们去逸凤山吧?我对山路很熟。”
逸凤山正好是他的目的地。他打量着女孩儿:她的四肢不像练过击技,呼吸也不似身怀绝技,应该不是危险的刺客。于是他把那件没地方处理的脏衣服抛在她怀里,“走吧。”
逸凤山很美,美得高不可攀。他却坚持攀到了山顶。
女孩儿一开始还有力气讲一些民间典故,后来也没了这份心思。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不在听故事。
“为什么人都喜欢往最高的地方爬?”她气喘吁吁地问。
他在山风里敞开胸怀微笑,指点着山下说:“如果不是登上高山之巅,谁能欣赏这样的美景?谁能俯瞰世界?”
她四下看了几眼,无趣地撇撇嘴:“可是,登上山巅,才发现美景都在下面……只能俯瞰世界,却不能和世界亲近,太孤独了。”
他的嘴动了动,无法回答。
“我要回家了……”女孩儿说,“不知道为什么,离开才一会儿,就想家了。”
“家有什么好想的,又不会跑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女孩儿笑嘻嘻回答:“漂泊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归宿,孤独的时候知道在那儿有人会想你,这还不够吗?你的家在哪里?”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没有家。”
女孩儿有些吃惊,眨了眨眼睛,同情地说:“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累。……不如去我家休息一下,吃过晚饭休息一宿,再继续游历吧。”
她的家很简陋,却让人觉得舒适。
不可否认,她很有趣,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非常新鲜。她的话、她的行为、她的思考方式都让他忍俊不禁,胸中似乎开阔了不少。
在她眼中看来,他对于民间生活的手足无措,也很有趣吧?他能感受到她善意和关切的目光。
甚至在一刹那,他想:要是一直让她呆在他身边,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个家?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能在皇宫生活的人,不是“有趣”就可以。能成为他的嫔妃的人,必须具备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的能力和素质——虽然皇后和婕妤不尽如人意,但她们是这样的女人。
他应该让这一段短短的相逢成为一个愉快的插曲。但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却让他怦然心动——这孩子喜欢他。
而皇宫中的人,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任性地牵起她的手,把她从一个世界拉到另一个世界。他并没有抱很大希望,但在内心深处某个微小的地方,隐隐期待她的到来可以让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也好。
然而,气质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三年五载可以练成的。培养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她即使套上华丽的裙裾,仍像是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丫环。他不想把她带到皇后面前。皇后那种冷冷的目光,会让这孩子受不了。他也不想让她加入婕妤的圈子。婕妤没有容忍其他后妃的气度。她被他小心地保护着,她的寝宫成了他的小小桃花源,远离真实的宫闱。
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日复一日,她依旧和皇宫格格不入,他开始后悔。如果她真的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那便意味着她失去了他喜爱的那种品格;如果她一直不能改变,生活在这里无疑是个悲剧。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怎么样。
她越来越消沉,总是跑到宫中最高的阁楼眺望遥远的天空,终于闷闷地病了。
他心疼地守了好几天,她的身体却没有在隆恩中好转。
“我想回家。”她虚弱地流着眼泪。
他悲哀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在这儿,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才是主角。”她用更加悲哀的眼神看着他:“答应我,以后别把我的世界里的人生生拉进来。”
他点点头,其实心里早有这样的决定。
她微微一笑,说:“这辈子能在你的世界里做一个配角,我也没什么好抱怨。别为我伤心,这是我自己选的。”
她死了。他消沉了很久,知道在这宫中,他只能有吃住的地方,却再也不可能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