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书名: 怎见浮生不若梦 作者: 水天 分类: 都市

        第二日醒来,一片阳光过眼,映得窗棂都泛起柔和的暖意。

        晨钟声里,司徒飞正在桌上摆放餐具,见我醒来,笑着招呼:「过来吃饭。」

        竟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

        我心一松,啧啧称奇:「瞧不出你还有这般手艺,就这煎蛋一样,已是专业水准。」

        「当然是专业水准。」司徒飞拉开餐椅就坐,坦然笑了起来,「瞧见那边一根唤人铃没有?只要轻轻一拉,自会有佣人前来询问你需要什么,叫份早餐,自然不是难事。」

        我摇摇头:「想奉承你一下都不能。算了,你先用吧,别管我,我就来。」

        说话间我闪身进了里屋,自去晨间洗漱。

        镜子里看到那张脸,仍是旧时不俗容颜,肌肤丰泽丝毫未减,唯有眼角眉梢处,昔日自信已化作淡淡几分倦怠。

        不经心看来,却更多几分慵懒的诱人。连眼光素来挑剔的我,都不得不承认,褪去了少年青涩后的我,只有比以前更迷人,更——艳。

        我深恨这个字,却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他们爱我的原因吗?

        至少是第一眼爱我的原因。

        突然自失一笑,有爱吗?或许,对于他们,该把爱,改成要。

        热水气雾弥漫了上来,门外传来司徒飞提醒时间的语声,我回过神,匆匆整理一番,出去吃饭。

        言笑晏晏,一餐饭吃得心平气和,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不明白司徒飞用意何在,但这场景应令双方都松了口气。我更不敢想象,这冷酷老练男子,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我,对我说爱是何模样。

        少年时演来可激动心魄,为之生死的戏本,时至沧桑翻覆后的今日,只能成一场笑话。

        谁能有长久不炽,历经痛苦仍不减的热情;谁能全心全意爱人,在识透世事冷眼,穷途末路之后。

        可有人知。

        护卫理应是贴身跟随主人,时刻准备扫清障碍,必要时扑上去用身体代挡子弹的那个。我这护卫却是又一次失职。司徒飞怎样也不要我陪同出席会议,我本还想客套客套,他一句话便说得我无从辩驳:

        「你去做什么?手伤未愈,枪都拿不稳,空做别人的活靶,快休息吧。」

        这便是为何日上三竿,我仍独自留在屋中的缘故。

        远远地衣角一闪,一个人自花径间走了过来。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散步?」

        路德维希黑衣黑袍,连阳光也消散不了的阴暗,细长的双目只是冷冷地望着我,一句话也没多说。

        我微微觉出怪异,试探着问:

        「不是说五天后吗?或者,是你先有了江上天的消息?」

        「不是。」

        正待再说,背上突然升起股寒意,慢慢回头,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手中,漆黑的枪口正对准了我。

        场景倒反像是不太真实。

        「为什么?」转回看向路德维希,我用眼睛询问出这三个字。

        路德维希缓慢而冷淡地点了点头:「司徒来找我,要我为你们证婚。」

        背上火灼般地一辣,我被冲力推得向前一扑,同时听见那道命运般无情的声音:「最简单的方法,有时才最有效。」

        血色鲜艳,缓缓自我口角溢出,肺部定然受损,每说一字便带出一阵急喘,我费力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司徒……要和我……证婚?」

        路德维希淡淡瞧着我:「以前或许是,不过现在……谁也不能和死人证婚。」

        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而且当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不绝如缕的血沫:「只……可惜……我已见不到……他……向我求婚……」

        世上的情杀案不在少数,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我这一个,实在像极恶劣玩笑。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怪只怪,你对司徒的影响力太强。若不是他执意要与你证婚,我尚有法子将你送走,现在,却是说不得了。」

        无话可说,也无力再说。

        背痛如火灼般向全身扩展开来,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模糊中,好像有人将我拖去角落,路德维希不时纠正方向:「这里……就放这里……阪亘就快到了……」

        阪亘?我勉强挣扎着睁开眼,正对上路德维希冰蓝色的双眸,或是我眼中的疑惑委实太多,路德维希破天荒地一哂:「想知道原因?之所以留你一口气,就是要你支持到阪亘来了再死……这才令阪亘像真正凶手,就算法医验尸也查不出端倪。」

        为何嫁祸?莫非这男人想独坐笑收渔翁之利?

        我心中一寒,想象不出两个帮派互相残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

        路德维希似看出我心中所思,微微一笑:「你在担心司徒?大可不必,我怎会对我未来的妹夫下手。帮他趁机扫平阪亘是真。」

        「妹夫?」太过震惊,我张开嘴,喉间适时又涌上一口腥甜,堵住了声音。

        「不错。」路德维希眼中掠过一丝愉悦,「经过三年考察,我决定选中他做我妹妹的丈夫,自然,他也将是我们在亚洲最好的合作伙伴。联姻,本就是家族交往间,一种极古老与有用的法子。能用在司徒身上,我很欣慰。」

        难怪先利诱后威胁,最后枪击,原来我的存在这么碍眼,这么引人除之而后快。

        我苦笑,一张帆布突然迎头罩下,眼前一黑,顿时光亮全无。帆布外传来路德维希彬彬有礼的告别:「我先告退,祝你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叫出来,因为我实在是一句声音都发不出,兼之帆布厚实,我没有被立时闷死已是万幸。

        大概会流血而死。

        为了一个男人的求婚。

        而且死后要挑起亚洲两个大帮派的火并。

        若一定要死,死到这个份上,也算我这趟红尘不枉。

        时间缓缓流去,我的体温越发低了,痛苦反倒不再剧烈,代之的是空白的微茫。死亡的羽翼,这次当真是密密地盖了上来。我几乎便要沉入了永不会再醒的梦乡。

        一阵不甚明显的脚步声迅速自石道拐角处行近。轻咦一声,脚步声突然停止,来人显然也极敏锐发觉不对,这种直觉,几乎便是每个黑道高手必备。

        沉默片刻,想来那人正驻足观望。只是我藏身之处委实太好,竟连这人一时也发现不了。

        发现我,及时送我去医治,说不定我尚有救,当然更可能是来人先补一枪,将我这祸源彻底解决,但若不发现我,我便死定。

        我自是想活。

        虽然不知为何而活、为谁而活。

        为了一个诺言?而这诺言却在岁月里倦怠,越来越无法支撑我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漠漠人生。

        为了爱?人皆说要我,却未见有谁能真正予我一个深信不疑的答案。

        我曾将自己隐藏,那时节虽清寒,却随意安然,冷眼看红尘里恩怨爱恨,来去洒脱;此刻身份重现,不知要比之前矜贵多少倍,却只作了一件战利品,任各路诸候争来夺去,链子那端牵予谁尚不可知,我身上的桎梏却已是牢牢戴定。

        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在这逼迫重重中,用尽心机手段地支撑延续?或是满足于男人的宠爱,柔情万种奉献身心?

        极累。

        左掌早已艰难摸出衣袋中的雷鸣二号,此时枪体坚冷正静躺在掌心,只要扣动扳机,便可发出足够求救的声音。

        我握紧,扣住,却又缓缓松开。

        生命如此艰难,世事更无足够留恋,我为何?

        肢体一分分僵硬下去,再过片刻,纵我有心自救,也要回天无力。

        终于还是扣动。

        呯地一声,子弹呼啸,直击出去,在低空中划过一道不可见的弧痕。如同,我对世间,留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死亡固然解脱,却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一个男人箭般窜了过来,一脚挑起将我盖得密不透缝的帆布,枪口自然先对准我,大声喝问:「你是谁——」

        见到我的惨状,声音一顿,变得和缓,却未减威胁:「怎么回事?」

        两句话用的皆是日文。

        我已经猜到来者是谁。路德维希当真好手段,好面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阪亘单刀赴会,闯入这明显属于司徒飞的领域。

        我笑了起来,不出意料地,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条从四面八方同时窜出的身影。声音是再发不出了,我只有用沾满血的唇,对阪亘做了几个字的口型:

        是、你、杀、了、我。

        路德维希再能算,也算错了几件事。第一,我的神经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坚韧,放在别人早就昏了过去,自也不可能再醒过来,我却是个例外;第二,他怎可以忘了他亲手送给我的枪,虽我不太会用枪,可枪的作用未必便是杀人,报警有何不可?

        如今一下惊动如许人,我偏是唯一受害者兼现场见证人,别的不说,就阪亘自己,为了洗清嫌疑,定要大力救我。

        那就看要我生要我死的你们,究竟谁能赢过谁。

        我唇边含着笑意,心中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彷佛做了一场最深最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风里传来绿叶和母亲唤我归家吃饭的气息。

        如此安静恬然,深似接近天堂的美丽。

        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生硬。

        只是若不死,就还要坚持下去。

        我缓缓睁开双眼,随着意识的清醒,全身百骸的痛楚也一起跟着恢复。真的——好痛!

        躯体忍不住轻颤一下,床边立即传来嘈杂的,小声的惊呼:

        「啊,他醒了……」

        「……快去报告……」

        「可是要先报告谁……」

        「分头……」

        ……

        脚步声仓促远去,完全失去合格护士应有的水准,我苦笑一下,想来,在我昏迷这段时间里,她们是被人恐吓得够了,说不定还有像『他若不醒妳就也去死』的这类狠话说。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不但无力,而且四肢静脉都被插满了输液皮管,动也动不得;再看四周,一层半透明的球体将我连床笼罩在中间,几十根黄红蓝黑的导线直连到我全身各部位,也不知都有何作用。球体外是一间大屋,墙色雪白,间或嵌着荧光闪动的屏幕,各种样式古怪的仪器整齐排列——瞧这番气势,竟像是到了科学怪人的影片中。

        为了抢回我这条命,倒还真叫他们费心了。

        我心中无端起了报复的微微快意。路德维希,纵你手腕通天,权掌生死,我的命,却还由不得你来控制。

        「浮生,你觉得怎样?」

        隔离球体上显然装有通话设备,我可清晰听到那端传来略沙哑的语声。司徒飞大概就在门外,才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想对他展开一个笑容,却被鼻中所通软管限制,欲待说话,口一开,又是一阵急喘,害得才冲进来的医生剧变了面色,慌张地扑过来调整仪器。

        「浮生,你快别动,只要你醒了就好……」司徒飞的声音不再如往日般平稳,竟像是有一丝惊惶。

        一定是我听错了。他就算对我再好,也应知道分寸,在人前流露真实情感可是黑道大忌。

        只不过他身旁那男人的口气却比他更烦躁:「说一句话死不了。快说,究竟是谁对你下的手?」

        司徒飞怒目而视:「阪亘,你是不是存心想逼死他?告诉你,他要是死了,我杀光你全家!」

        「司徒飞,你这头驴子,你以为我怕你?」阪亘怒极反笑,就差扑过去揪住司徒飞衣领:「要不是我想知道那个布圈套的人是谁,我才不耐烦在这里跟你空耗。」

        「焉知不是你贼喊捉贼?你当时不去开会,到我房间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遍了!有个人假冒牧师的名义,要我去看一样东西!」

        「他要你去你就去啊?你这头蠢猪!有本事你把那人找出来啊!」

        「……」

        空旷的屋中央,司徒飞与阪亘恶狠狠瞪视彼此,像足两只好战的猛兽,气焰之怒烈狂杀,吓得旁边众人都缩在墙角,不敢稍动。

        我看了却只想吐血。这两人再怎么说都是一方霸主,平日里不知有多深沉阴鸷,此刻怎地吵闹得像街头三姑六婆?司徒飞啊司徒飞,你的头脑呢?你的冷静呢?麻烦你拿出来一用。

        「你们都给我安静。」随着淡漠语声的响起,一道长袍人影缓步入屋,见到对峙如兽的双方,不觉察地皱了皱眉,「吵闹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他既醒了,你们也不用操之过急,那人是谁,终会问出的。」又转向司徒飞,叹了一声,「司徒,你也该歇息了,这十几日来你每天都守在他床前,还没好好睡过,你可知,你不去睡,阪亘怕你做手脚,也必得在旁看住你,何苦呢?」

        果真是牧师关爱世人。若不是我背上还在痛,几乎便要以为那日是一场梦,想杀我的另有其人——路德维希不去做演员,我着实在心里替他可惜。

        「可是……」司徒飞看了看我,有些犹豫。

        「去吧,顺便修理一下脸面,你总不想这样见他吧?」牧师含笑,一语攻心。

        「好,我去去就来。」司徒飞被他说动,不自禁抚了抚脸,隔着朦胧的球体,我蓦然发现他头发凌乱,面容隐透憔悴,这头黑豹,果然是为我累惨了。

        眼见这两人就要离开,对面迎视上路德维希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心中一凛。

        「……等等……」再怎么艰难,我还是挣扎出两个字。

        那两人蓦地回头,司徒飞更是两三步跨了过来:「浮生,什么事?」

        「杀我的人……不是……阪亘……」

        再怎么样,这句最紧要的话,不可不说。

        虽已醒,我却不知自己还能活几时。路德维希一次杀我不成,必在找机会做第二次,之前多亏有司徒飞和阪亘时刻紧守,他才未能如愿,此刻他们一走,路德维希会对我做出什么事,那真是天才会知道。

        阪亘的脸色明显一松,路德维希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不过眼光中,却象有寒气一掠。

        「是谁?你说,我定不要他好过!」

        我略抬眼,越过司徒飞,凝视他身后的路德维希。

        牧师宽大的长袍直垂地面,双手互笼,安详地摆放前胸,却有银光,在那只右手里微妙地一闪,正好能让我看见。

        对准的却不是我,而是我身前的司徒飞。

        ——只要我口中路德维希这四字一说,他和司徒飞立刻算是成了仇人,先下手为强这句话,以牧师先生的心狠手辣,自是时时紧记。

        「我没看清。」这个答案,对每个人都有利。

        「你们先去吧。这里有我。」

        司徒飞又嘱了我几句,方依依地离去,眼色中盛满的不舍与焦急,竟令我也为之心惊。

        「你看见了吧?你激出了他所有的弱点。」待两人走远,旁人都被挥令下去后,路德维希俯下身,右手漫不经心地按住氧流管,却未使力,「做我们这行,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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