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名: 怎见浮生不若梦 作者: 水天 分类: 都市

        忧凉不失温情的音乐缓缓在厅内回荡,灯光幽微数点,就算有人说话,声音也都不高。

        名公子指定要来的地方,格调岂会有差。

        餐桌旁,那三人姿态优雅,谈笑风生,一个时辰过去,盘中食物不过略少数分,而我纵然尽着力配合,放慢了速度来吃,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只余下半杯开胃酒静立肘边,侧光一照,映出千般剔透橙芒。

        如此诱人。却不敢再尝。

        --我很饿,越来越饿。

        时间在等待中愈发漫长,离晚餐结束竟彷佛遥遥无期,对面PUDEL这小子又在卖弄风情,整个身子都快倚进了石磊怀里,娇娇侬侬,不知有多少柔情想一并在此刻表露,桌上的食物显然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突然记起今天应是他请我吃饭。

        毫不犹豫伸手,拖过PUDEL面前一盘主餐,利落分送入口中,仗着灯光暗昧,角落深深,一时倒也无人察觉。

        盘中堪堪又空时,耳边传来柳五低低一声笑:「想吃什么?我再去叫。」

        「不用。」我头也不抬,柳五便坐在我身边,会看见也不算出奇,「我只是在日行一善。」

        「哦?」

        我推开空盘,悄声答疑:「上帝说浪费是一种罪,我怎忍心看PUDEL落难。」

        柳五恍然,含笑再递过一盘几乎未动的菜:「那么帮我也消一下罪如何?」

        这绝对是一种失礼。或者是一种唐突。

        我抬眼,凝视着柳五,暗影里,那张俊颜上的笑容如此真挚,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关切。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我不愿欠人帐的心事,所以,没有再为我点菜。

        我对他笑了一笑,接过盘子,埋头便吃,心底依稀流过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知道这世上有种人,极懂人情世故,只要他们愿意,做任何事都能妥贴温熨到你心底。

        这不止是性格,更是一种技巧,非苦修而莫成。

        有人肯将这技巧拿来对我,我真心感激。

        「我不记得有苛扣你薪水。」另两个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江上天皱起眉,冷冷看着我道,「你不至于连饭都吃不饱吧?」

        难道要我告诉你,我正在努力攒钱、以便随时走人?虽不是什么得力员工,起飞脚总是每个老板的心头大忌,我还没傻到犯这种错误。

        拉过餐巾抹抹嘴,我对答如流:「只为前日偶遇一绝色花魁,害我将千金散尽,吃饭此等区区小事,说不得只好先放过一边。」

        肚子一饿,当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得先胡乱拿卖油郎的戏文垫了过去再说。

        江上天脸色微变,冷笑道:「好,真好。这么有骨气,我就成全你。」转头看向石磊怀中的PUDEL,疾声道,「以后不许你再请他吃饭,知道了吗?」

        PUDEL显然平素有些畏惧于他,听江上天这一说,小脸微微发白,身子也向石磊怀里缩了一缩,嗫嚅道:「我……」

        石磊是个沉默的男人,进来之后说的话没超过三句,他对我大概也没什么好感,闻言冷淡一点头,补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该。」

        PUDEL对石磊却似极有法子,轻笑一声,搂住石磊的颈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石磊的神情先是惊讶,然后是不信,最后变成强忍住笑,看看我,再看看江上天,点了点头:「好,你爱请他就请吧。」

        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江上天微瞇起了眼,轻柔地道:「磊?」

        连我都已经知道,这是他真正发火的前兆。一时空气都彷佛被凝结住。石磊却毫无畏色,笑微微地看向他,吐出两个字:「值得。」

        气温似乎又低了几度。

        柳五终于叹了口气,出来化解僵局:「PUDEL,你直说吧,浮生他用什么来交换你的饭?」

        果然不愧是精英特助,一眼便看清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也叹了口气。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只不过想贪一顿饱饭而已,难道这也有错?

        柳五的问题,PUDEL不敢说,石磊不想说,众人的目光全盯着我。

        好吧,说就说,大不了一死,我现在就辞职。

        「事实上,江总,这顿饭,我原本是用您的裸体数据来交换的。」

        时间定格。

        柳五低头佯作拭嘴,石磊微笑着倒了杯酒,PUDEL将头整个埋到了石磊的怀里。

        江上天面上一阵青,一阵黑,转瞬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最后狠狠地将刀叉往盘中一掷,怒火在眼中尽现:「王浮生,给你半分钟,你给我出来。」

        说完,拉开餐椅向外便走,连酒杯碰翻了都没注意,那背影,竟不再像猫,而像一只狂怒欲噬的狮子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拉了拉衣服,肃然看向柳五,柳王回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心中稍觉安慰:「帮我一个忙?」

        柳五点点头。

        「该我的遣散费,一分钱也不能少给。」

        我跨出门。

        长阶清冷如水,城市的灯光被疏离地挡在暗影里,天边一弯眉月如钩,照见这繁华中的静默。

        如果没有黑色轿车旁那抹怒气腾腾的身影,这该是多安宁的一刻。

        我的头突然有些痛。在我的心里,我不以为我犯下十恶不赦的错。

        可是,像这样一个习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之骄子,商界狂人,你如何期望他会懂得宽容和体谅?

        这个世界,强者为王。

        深吸了一口气,我缓缓走过去,在江上天三尺之外停住,真心地道歉:「对不起。不过江总您放心,我还什么都没说。」

        江上天瞪着我,突然冷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上车。」

        那笑容阴沉可怖,配上那两道做惯总裁,凌厉无匹的眼光,我忽然觉得背上有些发寒,勉强笑道:「不了,我现在就向您辞职,立即回去收拾东西……」

        「你、给、我、上、车。」

        江上天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大锤,带着千钧的怒气,敲打在寂静的深夜里。

        事态彷佛有些失控。我本能地退后一步,挤出笑容,试图缓和他的情绪:「江总,我建议您……」

        话还没说完,我的手腕便像被铁圈箍住一样,落入了逼上来的江上天右掌中。

        看不出这男人俊朗的外表下竟藏着这么大的力气。我暗吃了一惊,预感到危险的迫近,再也笑不出来:「江总……」

        「闭嘴。」

        成功让我闭上嘴的不是这两个字,而是这两个字之后的举动。颈项上突如其来的一痛,我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已坐在车上,身前横过一条安全带,手脚却还自由。

        灯光如飞向后掠去,车速不问也知极快。

        偷眼看了一下身旁沉着脸开车的冷峻男子,我想开口却又不敢。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像濒临爆发的火山,可我还是小心地不去点燃。

        揉着手腕,我悄悄打量车门,见鬼,是微电脑操控的,无隙可乘。眼光转而瞄到江上天身上,或者,我亦可有样学样,将他打昏--

        「我劝你不要试。」江上天明明没有看我,不知为何却像察觉了我心中所想,冷冷一笑,「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空手道黑带。」

        我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此刻,说不紧张是假的,坐在奇怪的车上,开往不知名的地方,身边又是一个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心存报复的男人。

        「江总,如果你要打我一顿,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只要你说一声,我决计不会呼救的。」我老老实实地看着他,「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看在我曾为你做牛做马的份上,离医院近一些。」

        江上天只是冷笑,什么话也不说,光影浮闪过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帅气而危险。

        多优秀的一个男人,可惜心眼却太小了一点。

        我不死心,还想努力自救。只是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怎样说,江上天都像是充耳不闻一样,理都不理。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看花了眼,那唇角微微挑起的,竟像是得意而非愤怒。

        海浪声声。

        在月夜下的海滩散步,绝对是人生最浪漫的事之一。但如果是被人逼着下车,偶尔还踢上一脚,狼狈欲倒时,那情形实在与浪漫二字毫不搭调。

        江上天在这种时候带我到荒无人迹的海边来干什么?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这男人,该不会是因为颜面无光,一怒之下欲杀我泄愤、弃入海底、毁尸灭迹吧?

        一片乌云恰在此时掠过天际,遮住明月--月黑风高杀人夜。这算是上天给我的神示吗?

        正在心慌意乱之间,身后沉声一喝:「站住。」

        来了,图欲穷而匕欲现。

        我站住,转身,脸上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江总,不必为了我,而弄脏您的手吧?」

        江上天分明一愣,随即大概看出我心中所想,面容似笑非笑,变得有几分古怪:「嗯,你说的倒也不错……好吧,你自行动手,我看着就行。」

        这也太狠了吧?为了一点点的小事就想杀我,还要我自己动手?我纵然再会忍耐,再逆来顺受,也绝对做不到这么伟大的地步。

        头一抬,我瞪着江上天:「我绝不会自杀。」

        「自杀?你很想不开吗?」江上天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淡淡看着我。

        「你……你不是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如果为了这点事就要杀人,我岂非还来不及埋尸体?」

        看着江上天写满捉弄的眼神,我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自己真像一个白痴。

        「不过,」江上天向前迫了一步,气势之盛,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不杀你,不代表这件事就能这样算了。看在你曾给我做牛做马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挑。」

        我回以疑问的眼神。

        「一、你把衣服脱光,让我也看过,算是扯平;二、你跳到海里去,没我允许,不准上来。两条路,随你选。」

        「有没有第三条路?」我机械地,不抱希望地问道。

        「没有。」回答果然如我所料,坚定而冷酷,「还有,你最好快点,说不定我马上会改变主意,比如说要你到大街上裸奔什么的。」

        没有办法了。

        我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缓缓地伸手扯开领带,弯腰脱下鞋。

        再拉下外衣的拉链,瞟了一眼江上天,他正紧紧盯着我,或许是我的错觉,那双眸子好像更黝黑深沉了几分。

        我蓦然对着他一笑,随手将外衣扔下:「帮我记着时间。说不定我可破金氏世界纪录。」

        说完,我以一种绝对称不上潇洒,但极其干脆的姿态,果断地扑入了海中。

        初秋的海水微带一丝凉意,疏月清淡,为细碎的浪花镀上一层银辉。

        能融入这样的美景,应是一种荣幸。无奈在水中浮沉了两三个时辰的我,实在再没有力气感恩。

        江上天不知与我有何前世恩怨,今生大仇,竟悠然地点起烟,靠在车身上,冷眼瞧我在海中扑腾,一声不吭。

        我已按着物理学所述原理,深吸气,放松肢体,尽可能自如地让身体比重等于水,就这样半沉不浮地,在波涛间起伏。只是人力终究敌不过天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我的体温连同力量,也一点一点地在海水中丧失。

        看着岸上那似远还近的一点幽昧红光,我突然明白,不到昏迷的前一刻,那男人不会放我上去。也或许,更直到死亡临近。

        正如一只捉到老鼠的猫,不到老鼠挣扎够,不会吃。

        今天的月色……好亮。亮到刺眼。

        我淡淡地笑着,用力吸了口气,潜下了水底。冰冷绵密的海水,隔断了空气,隔断了世界,也隔断了……屈辱。

        而真正能隔断一切的只有死亡。死亡,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最后的公平。

        肺中的氧气在缓慢而持续地消耗着,我有些头昏,胸口也开始发闷,该是上浮的时候了,可心却压制着肢体,不愿动作。

        为什么要上去?细想来,这世界,竟无一王浮生可恋之物。二十四载光阴湿冷仓促,该离去的都已离去。

        心跳急剧加快,肺部像烧灼般的痛,死亡迫在眉梢。

        答应我,替我看每一天的太阳。

        人类求生的本能果然顽固。最后关头,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硬生生被掀起,露出一角,一句话。

        只这一句,我苦笑,挣扎,上浮。

        我要那明天的阳光,还能照在我身上。

        又或者,这只是我不愿死亡,所以找来别人的要求当借口。若一人真心想死,又怎会在乎别人怎么认为。唉,人世间的事,又有什么能真正说清。

        勉力浮上水面的时候,江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海边,甚至浪花打湿他的裤管都不自知。

        见到我,他似乎松了口气,却仍是冷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定要玩出点花样来。这么久不上来,是想装死骗我跳下去寻你吧?幸亏我早有防备。算了,今天就先饶过你,你上岸吧。」

        我无力,也无意和他争辩。你见那满街的漠漠人群,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谁。

        何况卑微的我,陌生的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