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过了好几日，官珺瑶的身子才缓和过来。下了榻，收拾好形容去给黎子期夫妇请安的时候才知道这几天照看她的人竟是黎成婴，一时间不免有些娇羞。

        只是黎成婴对她的态度，仍然没有什么改变。特意的刁难倒是再也没有了，他们又恢复到大多时间相对无言的境地。

        官珺瑶一直是随遇而安的人，一日日只在边上安静地陪着榻上的黎成婴，便是这样过下来，倒也和睦美满。

        而黎成婴发现官珺瑶真的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每日里也只待在双笙阁，闲来无事她便绣她那仿佛永远也绣不完的活，然后没过几天，黎成婴就发现床铺上的枕巾、被褥一应全套的花式都换了个模样。

        有时她也拿一卷书，沏上一壶茶安然地坐在那里细细地读。黎成婴这才知道她竟是识字的，想来原本真是哪家的小姐，不然又怎会如此才貌双全。

        对官珺瑶的事关注地多了，黎成婴下榻的次数也开始变得频繁。如若天气好时她在阁外，他便站起身来推开雕花的纱窗，倚在窗边看她站在院落里被漫天落红眷恋。

        当她的身影终于刻印进了眼，忽有一日他问道，“到底……为什么嫁我。”

        彼时屋子里昏压压一片，他斜倚在床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脸上风轻云淡。而她正坐在纱窗边上，一听这话，敛眸浅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

        “为什么不嫁？”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不出的讽刺和悲切。往事冲上脑海，一时间黎成婴只觉得胸口的闷气和仇恨不吐不快！“外面漫天的话难道你都听不见么？！他们说我是卑贱的鲛人奴隶，侮辱我的血统！！这么些年来哪怕是在双笙阁里我的耳根子也从来没有清净过！那些人只恨不得把我的事编成书一天说上个好几百回，好几千回！！”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眸里宛如有雪光。

        官珺瑶觉得，这才是黎成婴一直以来想说的话。

        “自从人类皇帝统一九州后，多少鲛人就被烙上了奴隶的记号……九天之上的羽族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任凭那些人怎样肖想也得不到！然而我们四海之中的生灵就活该牺牲在那些肮脏的贪念和欲望之下么？！我成婴本为鲛人，一开始，只是不甘……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在这双笙阁里哪怕足不出户，也无法洗刷一丁点的耻辱！甚至抹不淡外面的一句轻贱！！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憎恨身上的血液！”他的神情中多少沧桑，都是经年不息的苦痛留下的凄凉，“若给我机会选择，再不做鲛人……”

        官珺瑶的脸上出现了怜惜，她爱的人心底埋葬着极深的痛楚，她怎会不知？“鲛人有什么不好？”

        他看见她笑了，刹那间满室是脉脉的情意。她朱唇轻启，说，“若我为鲛人，必然有倾世的才情和美貌，能歌善舞，天下无双；若我为鲛人，必能驭水而行，走在四海之上……”屋子里的光实在太微弱，照不清她心头人的模样，官珺瑶轻轻推开纱窗，让外面的光照进双笙阁，点亮黎成婴苍白的容颜。她那么执着地看着他，“若我为鲛人，必将为我所爱之人手持玉笛……落泪成珠。”

        那一刻他看见她的目光，情深似海。坚定不移的神情里是他看不透的心思，千丝万缕，叫他几近窒息。

        眼里心里，只剩她娴雅静好的面容。

        猛然回神，黎成婴用上了所有力气去拉回自己失去规则的心跳。深深呼吸，只觉得脑袋里乱成一团，再无理智可言。索性掀开被子站起身来，冷冷说道，“真是好听的轻巧话，你不是我，怎么会懂得被人*的感觉，怎么会知道被人禁锢的滋味？官珺瑶，你又怎么会知道……仇恨是什么感觉。”他突然顿住，停了几秒，再说话时，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直像是从齿间迸出来一般，“现在，我只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

        “刷”地一声，官珺瑶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黎成婴面前，伸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只听“啪”一声，屋子里刹那间安静下来。黎成婴没有防备，电光火石间竟被甩偏了脑袋。

        惊讶一转即逝，黎成婴抿着唇转回头来，黑眸眯起，已然有了危险的颜色。只是在看到官珺瑶的表情后，又化成了满满的惊愕。

        她脸色苍白，身体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微微抖动着，两行清泪，就那么落了下来，生生痛了黎成婴的心，“不许你这么说……谁准你死的？不许……不许你……”话还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只是泪落纷纷。

        她可以忍受所有的事，哪怕穷其一辈子，也换不到他的一眼顾盼。只要他在，官珺瑶连死都不怕。这天下，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失去黎成婴更让她恐惧。

        黎成婴看着她，才抬起手，指尖立刻接触到她不断掉落的泪水。滚烫的温度，灼伤了他的所有。

        自她嫁进华音府到现在，有多少时日了？黎成婴已经算不清。她在他眼中一直是那样淡然而坚强的人，任尘世喧嚣，也不改变半点姿态。

        她分明该是那样的……哪怕婚礼上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新婚之夜遭受了那样的待遇，哪怕他对她从来只有苛待，哪怕他把一切都加诸在她身上……他也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却在今日……只为了这样一句话。

        黎成婴的眸光终于无可奈何地温暖起来。

        官珺瑶此刻却没看见，她只觉得他的话引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于是说不出的悲伤充斥了整个身体，眼泪止不下来。

        忽然之间是谁呢？是谁用手拭去她的眼泪，是谁轻笑着叹息，然后把她轻轻地带入怀中，用温柔地让人几近心碎的声音说，“痴儿……明明是我的事，你哭什么呢……”

        他身上清冽的香味，如此好闻。

        ……

        而抱住官珺瑶的那一刻，黎成婴终于承认——这天下，到底有了一个他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