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革命
书名: 牛鬼蛇神 作者: 马原 分类: 玄幻

        3 大元以自己的方式进入

        大元终于摆脱了妈妈,平躺到这列直达列车的行李架上的时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现在是收敛好奇心的时刻,妈妈也许已经到了站台上,挨个车窗地寻找。她甚至可能上车来的,她是个老铁路了,她有办法找到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要俯下身子,朝车外张望。心跳没有平息下来,激动,紧张,奔跑。拥挤上车……心跳再没有平息下来,直到回家……

        汽笛吼了,再吼,列车到底移动了。

        忽然,“大元,大元!”

        他上半身倒悬,得意地向妈妈挥挥手。

        妈妈急得跺脚,整个站台一定响彻她跺脚的共鸣,因为他在车里耳鼓还嗡嗡作响呢。

        “大元,马上来信!马上!”

        他大声应着。她跟着列车小跑着。

        “上去!上去!小心掉下来!”

        他一定很可笑,因为大家都在笑他。妈妈给闪在窗后,大方格的水门汀变成黢黑的带棱带角的碎石,然后是楼房,烟囱,红旗,写在墙壁上的大字块儿,以后就是树林,收割后的田野,落日和喧嚣。这是一列直达到北京的红卫兵专列。他年龄还小,充其量也还是个准红卫兵,但他有介绍信学生证,还有十二斤地方粮票。

        唯一有一点遗憾,因为没有征得妈妈的同意,他上上下下六个口袋,没有……用个成语吧,一文不名,或者不名一文。

        他属小龙,最近刚刚满十三岁。

        火车上不像外面那样肃杀。

        “十月二十二日 晴

        这是一个让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日子……”

        他的一个红色硬纸面日记本里,煞有介事地记着这一天。火车里面还是夏天,热烈而火爆,定员一百一十八人的车厢最少塞进二百个急于进京的红卫兵,不用列车员动员,每个三座席长椅都挤着最少四个少男少女,过道也站满了,行李架上和坐席下面也成了雅座。

        故事开始得还要早。昨天,姐姐和长征队的战友们坐车回到家,说中央领导接见了她们。她们还赶上毛主席第七次接见红卫兵小将。姐姐说,毛主席最近可能第八次接见,据说是最后一次。姐姐说,北京……不,还要早,故事是从……

        七月二十日,他从和平小学毕业了,九月一日上了初中,当时大串联早就开始了……

        不,不不。似乎该从更早一点讲起,从批判“三家村”,从四清……唉,他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才好。

        大元到了北京,并非整天在铁道科学研究院的院子里打转。但有一个前提,出门在外,没钱可不是件很惬意的事。比如北京城满街柿子,硕大金黄,只要两毛钱一斤,可是大元只能瞅着别人吃。正是下柿子的季节啊。于是他去了邮电局,那是住到北京城的第二天上午,主意是同行的李德胜出的。

        “同志,我钱包被掏了……”

        态度很逼真,一副沮丧样儿。就得如此。

        “我是串联学生,家在东北……”

        “你有什么事吗?”非常热情。

        “我想,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可以吗?”

        等待判决吧!他终于轻松了。

        “你等一下吧,我去问问。”

        照实说肯定会被人笑话的。偷跑出来,家里不同意结果没发津贴,到末了赖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大元可受不了这份奚落。

        “哎,领导说了你可以打个电报。”

        “电报要好多钱吧?”嗫喏不安地。

        “长途电话要贵得多呢。照顾串联学生,电报每个字一分钱。按正常收费是三分五厘一个字。用不了多少钱的。”

        那么就电报一次。

        首先要报平安,不然家里会惦记的。再就是尽快寄钱来,有钱就什么都好办了。

        家庭地址“平安 速电汇款 铁道科学研究院B栋35号大元”

        就这样。

        电汇谈何容易,可是钱总算寄来。

        附言:接钱后抓紧回家,不要耽搁。妈妈。

        他首先还了电报钱两角整,发报柜台上的叔叔已经换成了阿姨;阿姨夸他是个好孩子,守信用的孩子一定是好孩子。

        出门又买了四个大柿子,他和李德胜一人两个饱餐一顿。

        五元钱剩了四元五。妈妈小气。他已经到这里第五天了,第八次接见还没有消息,五元钱无论如何是少了点。

        实在说,尽管有李德胜在门口为他助阵,推开邮电局大门的时候大元肯定心跳过速。他把诚实无欺奉作道德准则,他发现,偶尔扯一点小谎其实无伤大雅,它可以使生活来得方便,同时可在其中觅到一份乐趣。

        没有钱并不是唯一的难堪,不是红卫兵才真叫大元下不来台,因为住宿处要填登记表。他们这个住室的负责人是军管小组王班长,他顶少有十八岁了,人高马大脸色通红,可以肯定是贫雇农出身,大元顶怕他。相比之下李德胜则从容多了,他是红卫兵,而且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填写各种身份表格对他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跟大家说个事。这张登记表需要每人填一张,要如实填,弄虚作假我们能够调查出来的。”

        王班长难得这样严肃。后来他找到大元。

        “你不是红卫兵?”

        “不是。我刚上中学就出来了。”

        他为什么笑?他总是在笑,你若觉得他对你是信任的就好了,可他总是笑眯眯。

        “出身这栏你填的市贫?”

        “……”

        “你家到城市有几代了?”

        “不太清楚,我知道我爷爷是个小职员。”

        “太爷呢?”

        大元摇头,事实上他知道,太爷是地主,爸爸填登记表时他偷看过。但那是偷看,爸爸没讲过。爸爸也没讲过爷爷,只告诉大元和明明在填出身时写市贫。爷爷是某市??的主任书记官,应该算是伪官吏,这也是偷看来的。爸爸是职工学校教师,也加入了红卫兵。

        大元想,也许市贫算无产阶级吧。但他还是禁不住紧张。自己要是红卫兵就好了,王班长绝对不至于这样追问下去。假如大元知道另一件事,他就不会紧张了——农村孩子王班长根本不知道市贫为何物。

        “爷爷早死了,解放前死的,连我妈妈都没看过他。我向毛主席保证。”

        他觉得有必要这样补充,他不明白这是所谓画蛇添脚,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在遍游北京名胜古迹之余,大元也还认真地搞了几次串联。串联对于他原就是个含混的概念,他既不是某一革命组织的联络员,又不是个起码的红卫兵小将,他所能理解的串联就是到大学里去看大字报,不过如此而已。但他是认真的,足足抄满了一个笔记本。反正人们都记得,当年的大字报内容堪称五花八门无所不有信口开河天花乱坠,滑天下之大稽。

        这个笔记本后来可是派了大用场,大元和另三个好友组成的“无产阶级专政红卫兵”,几期油印战报,内容都取自这个本子。也就是说大元并非劳而无功,为抄大字报,他捏笔捏得手指头生疼,而且用了四、五个半天呢。不过说老实话,当时抄写这些大字报都是李德胜的主意,不过李德胜的笔记本不如大元的漂亮。大元只是跟在他后面照猫画虎而已。

        大元记得,他当时也是热血沸腾。有这个笔记本为作证,谁也不能说大元是籍大串联的机会凑热闹吧。

        他们是带着渴望来的,他们带着满足归去。他们追寻真理也如愿以偿,另外他们确实大开眼界。这毕竟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课,严肃而且异常重要的一课。大元一直记着这一课,直到——

        2 凯旋。儿子有时也是胜利者

        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风一定既刻薄又歹毒,你看,站台蒙上那么厚的??灰尘,仿佛是一幢旧房子里四十五年不曾打扫过的角落,但是他仍然高兴得心里头发抖。他回来了,他不是凯旋而归吗?

        凯旋是一个字眼儿,一个词汇。

        凯旋也是一种感受,一个过程。

        一整个过程呢。一个多么有趣的过程,足够他回忆一辈子的。他奇怪家乡怎么已经进了严冬,家乡人又怎么如此怕冷,把原本就不算长的脖子完全缩进胸腔里?在他当时的年龄,他不会想到比北京高了几个纬度的家乡已经进入真正意义的冬天。他们那么怕冷,他却一点都不觉得。

        久违了,久违了。他心里说,半是凄楚半是自得地说着。

        “大元回来了。”邻居刘叔叔招呼他。

        “大元回来了。”隔壁王奶奶招呼他。

        他像大人那样点头微笑着答应,手里捏着那个装得满满的尼龙网兜。妈妈爸爸都没下班呢,家里只有姥姥,要是家里人都在那才够味!下车时,他注意看了车站的大钟,三点四十,现在也就四点刚过吧,爸妈要五点半才下班。可是他已经到家门前了,唉,总归有点扫兴。

        “姥姥!我回来了。”

        他声音很大,因为姥姥耳背。门开了。

        “……妈,你这么早就下班啦?”

        爸和姐也都在家。早知如此,他一定鼓鼓肚皮,擦擦鼻子,使自己显得神气些。现在晚啦,他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知道,自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头发又长,一定弄得蓬头垢面的,一定像个叫化子。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哟,这是什么?”妈妈接过网兜。

        “馒头。我剩的饭票都换成馒头了。”

        “我的天!我儿子还挺惦着家呢!”

        “我寻思供应的细粮少,就没有把剩饭票换回地方粮票。再说,这馒头只要粮票不要钱,你不领馒头白不领。”他瞪着眼,态度极认真。

        家里一再爆出笑声,为了这十几个表皮龟裂的干巴馒头,为了这双认真而严肃的眼睛。

        他急于想让大家看到他的收获,便撩起上衣,拍着肚皮上发亮的铁家伙:“看,武装带!”

        大家都露出诧异,只有姥姥虎着脸。

        “还五装带六装带的,没给你妈吓死!”

        姥姥真够扫兴的,但她是老祖宗,大元可若不起她老人家。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又脏又小的军用挎包里摸索,随后把一个彩釉细瓷的寿星佬儿举到姥姥的老花镜前面。

        姥姥拉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噗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兔羔子。”

        “大元,你别美,老寿星是四旧,你不知道?”姐姐严正地向他提醒。

        “姥姥就是四旧脑筋嘛,这是给姥姥的,又不是我自己留着。你可倒管得宽。”

        “革命靠自觉,哼,还想入红卫兵呢,觉悟那么低,传播三黄四旧。”

        爸爸开口了,平时他总是袒护姐姐。

        “明明,在家里干嘛老说这些?大元回来了,不会说点高兴的?”

        大元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姐姐一眼。

        还有呢。他从上衣口袋后面小心翼翼地摘下五枚毛主席像章,四枚食指指甲大小,一枚比拇指指甲还大一圈。他用两只手捧着一枚,郑重其事地给姥姥戴好,然后是爸爸、妈妈。姥姥已经有了,和这种小的一样。毛主席像是金色的,周围镶嵌红珐琅,美极了。大元自己留下一枚大的一枚小的,大的一枚毛主席头戴军帽,像章边上还镂出精致的麦穗。

        说实在的,进门前他心里还有一点发怵,他知道妈妈和家里不至于那么健忘,连二十天前的事都不记得,他逃离的那天距今整整二十天。姥姥也不会忘的,不是她在大元无休止的缠磨下给了他十二斤粮票吗?那可是最关键的一环,没有粮票大元绝不敢贸然出走,粮票鼓足了他的勇气。

        大元知道,北京只要粮票不收钱就可以吃饭,这是对等待接见的红卫兵最直接的优待。简直是鼓励嘛,鼓励大家到北京。白吃白喝白坐车,还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还能到清华北大政法北航去串联,当然顺便逛逛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故宫和景山北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一件主要的事是去看看??。妈妈说大元三岁时带他去过北京。三岁!三岁的事能算数吗?那趟幸福的旅行一点没在大元心里留下印象,他只从画册上见过天安门广场,再有就是他曾经用钢笔、蜡笔不止一次地画过那座雄壮的城楼。可是这一次不同。

        爸妈会追究他的逃离吗?他心里没有把握。但愿他们已经忘了,或者不记前嫌。这时,大元想起两句小时就会哼的儿歌:

        大人不见小人怪,

        您宰相肚里能撑船

        ……

        也许他们忘了。刚才爸爸不是明显地偏向大元嘛,而且妈妈眼角堆下的笑纹那么叫人放心。他确信他们不会追究了,起码暂时不会。

        “毛主席接见你们啦?”

        “当然。”这还用问嘛。

        “你看得清楚吗?”

        他迟疑了一下:“当然了。”

        事实上,他和大队伍通过天安门时,他只能通过排列的形式去揣测哪个是毛主席,离得太远了,从轮廓上很难分辨清楚,但他相信中间的一位肯定是他老人家,他相信他看清楚了。因此他激动不已,满脸幸福的泪水。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大家为到底哪个位置是毛主席争论不休,有的说左边第三位身体高大的是,有的说右边头一位穿军大衣的是,大元坚信中间的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的才是他老人家。一定不错的,因为队伍刚一望得到城楼时,大元就认定中间的那位而完全没去注意其他人,假如大元能确定那位不是,他可冤死了,也许这一辈子这是唯一的机会,而他竟与这机会失之交臂……不,决不!大元咬定,中间的那位才是毛主席。不然为什么站在中间呢?不然别人为什么与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呢?

        大元虽然迟疑地回答爸爸的问话,但他并不怀疑自己清楚地看到了毛主席。这可是关乎一生幸福的大问题,绝不能似是而非可有可无啊。这个意念开始在大元心里明晰起来。

        这以后的四十五时间,大元都自豪地对人说,在第八次接见时他见到了毛主席。他不是想以此炫耀,也不是想欺骗自己乃至欺骗他人——他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因为他自信力很强,当他确信某种观念或某种事物,这种观念或事物就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当然这只是对他个人而言。

        那以后,大元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爸妈心目中树立了威信。爸妈过去一直拿他当孩子。诸事都不放心,以后大不一样了。

        大元没有因为姐姐的批评而冷落了姐姐,姐姐没有得到像章,但她得到一枝精巧别致的鱼型小钢笔,笔杆是透明红色有机玻璃的,刻着鱼鳞纹,笔杆前端是个漂亮的鲤鱼头,银白色的铱金尖从鱼嘴里伸出。这是枝连笔帽只有三寸长的通体鲜红的小钢笔。袖珍型的。

        也许从那时开始,中国进入了崇尚袖珍的时代吧。记着,那可是从大元开始的。

        1 天安门印象

        上公共汽车时天黑着,下车居然还黑着,大元毫不犹豫地断定,北京的太阳出得晚。

        李德胜不以为然:“你家的经度比北京向东16度,当然比北京的太阳出得早。我们那里比北京向西6度,太阳比北京出得还要晚呢。”

        他们已经睡过一觉,爬起来天还没有亮,等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一辆通向前门的车时,两个人的全部记忆只有那两盏贼亮的车灯。大元在心里估了一下时间,五点?接着他问了一位戴手表的旅客,对方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六点半!

        在家乡六点半可是已经天亮了,然而这里是北京。

        车里人不少,看上去有一半多是串联学生。安排住宿的单位很及时地发给他们两样东西——免费乘车证和饭票。这就足够了。车老是晃晃悠悠,特别是左一辆小轿车右一辆卡车亮着车灯从旁边呼啸着超过去,使大元觉得这辆车开得格外慢。大元初谙世事,他还不知道小车和卡车的车速本来就高于大客车,他是太急了。

        李德胜打听去??坐什么车,别人告诉他坐这趟车到终点前门站下车。尽管通县隶属北京,但是对两个急切到北京见毛主席的男孩来说,通县就是通县,北京才是北京。

        革命方知北京近嘛,不然十三岁的大元和十七岁的李德胜怎么可能只身到北京来?可是没见到??算什么到了北京城?所以他俩都嫌车太慢,就是坐飞机也一定嫌慢的。

        终于到了。前门,就是大前门香烟盒上那个前门吗?不如香烟盒上那个漂亮,可是比那个高多了。秃了吧唧的发灰,个头倒是挺神气。两个男孩一个面朝北,另一个面朝南。刚好面朝南的那个是大元。

        “不怎么样。”大元把它扔在身后。他立刻就被身后的一切迷住了。灯光真美,黄的白的,朦朦胧胧。

        显然李德胜的反应不如大元那么强烈。也许这就是大几岁的不同吧,李德胜显得更沉得住气。他说:“我来了。”

        虽然一个小时之后大元是那么扫兴,但开始他的确被迷住了。并且,这一瞬间的印象居然长时间萦绕着他的脑海,使他只要一想起这个瞬间就激动不已。过后,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四十五年之后,他才明白,留下来的是第一印象。

        一个小时后的印象尽管也是真实,真实到可以触摸,但那种真实你可以不必认真,因为真实只不过是它的一个方面,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第一印象才是本质的真实呢……哟,问题转到哲学方面了,当时的大元还不懂得哲学为何物,还是让他去用自己孩子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孩子的心去感受吧。哲学是以后的事,假如他希望将来作一个哲学家的话。

        刚才说的是??广场。

        对一个中国孩子来说,一部安徒生童话全集引发的幻想也不会超过这个广场。固然这里特指的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孩子。

        大元站住了,足足有三分钟时间他站在前门与??之间发呆。这样的时候,诗人常常用“我不是在做梦吧?”之类的句子描绘,大元缺少诗人细胞,他只是实打实地想:我到底来了,我到底站在??广场上了。那么,我确实到了北京了,革命方知北京近嘛。大元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用搞那套掐大腿以辩虚实的把戏。

        李德胜几次回头,大元还是没能跟上来。事后他对大元说:“当时你真有点傻了。叫你几次你都听不见。”

        灯光可以创造幻象,阳光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再现事物的本来面目。这个说法假如不错,他俩就是选择了最佳时间来到这个颇带神秘色彩的广场,因为这里灯光笼罩,像雾又像纱,比理想境界还要理想。??广场果真让两个男孩称心如意。

        第一印象,仅止于此。

        以后有段时间大元深深懊悔。他悔不该走进那块理想境地,悔不该用手去触摸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那些汉白玉雕的围欄。假如他不走近,就决不会看到欄上的痰迹和欄下的果核柿子皮,假如他不触摸,就决不会发现所谓汉白玉雕欄也不过是些冰凉的石头,而且已经弄得很脏。

        李德胜以为问题出在大元自己身上。大元有怨尤,也只是他自己破坏了心里的那些美好的建筑。在这里用“建筑”这个词汇是最恰当不过了。“你以为建筑是什么?建筑就是那些由人造起来的房子桥梁和广场,用什么造有什么关系?依我看玉石和其它石头都是那么回事,青砖和红砖也都那么回事,石灰和水泥也都那么回事。”

        大元一甩头,“你就扫兴吧你!你真是扫兴透了。”

        李德胜忽然又想起时间。通县到前门恐怕不止一个小时,他们下车也有一会儿了,怎么天还没亮?他估计最少有八点钟了,也许九点也说不定。

        李德胜说:“我长大了一定给自己买块表。”

        四年后大元下乡了,在农村又是四年,那时候他属于无表阶级的一员。在阶级论风行的年代,你总得算个什么阶级吧?其实大元从串联开始就加入了无表阶级,只不过他十三岁时完全没有幽默感罢了。或者再往前追溯,他从娘肚皮里钻出来时就光着手腕子,但是那以前他只能属于他父母所在的阶级,因为他还是个百分之百的寄生儿。尽管李德胜问时间,大元还是决定不问别人。管它呢,愿意几点就几点好了,反正这里的太阳出得晚。

        不用细说,金水桥也不比纪念碑强,桥欄还要脏一些,灰里发黑,桥下流水几近干涸,甚至淤着泥垢。没有久留,迅速地跨过去,进到城门边沿。城楼才真叫雄伟呢,城墙又高又厚,涂着暗红色的与红砖相近的涂料;门是包着铁板嵌着铜钉的,足有好几个红卫兵小将叠起来那么高。

        再不能向前了。城墙上刻满留言。

        “个旧红卫兵×××??留念”

        “天水×××,×××到此一游”

        由于历史原因,不能把某些留言如实抄录在这里。反正谁都可以想到??在那些年月里领受了多少虔敬。大元没有例外。虽然他同时在城墙灰皮脱落的地方,看出??也是一幢砖石建筑,建筑材料都是些寻常之物。

        “大元也到了??!”

        字是用小刀刻的,红地白字,挺美的。他清清楚楚地夸大了那个感叹号。这时他发现李德胜没有留言,他把小刀递给他。

        李德胜摇头:“我就免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怪家伙!每个人都要留言,就你与众不同是吗?”

        李德胜不接他的话。话题转了方向,“你说这??要多久才粉刷一次?一个月还是一年?”

        大元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刻了字也白刻,很快就会被刷掉是吧?”

        这时候李德胜才率先转过向来,“现在是晚上,晚上八点或者九点,甚至不止。”

        回回饭店的那场战争让两个孩子筋疲力尽。他俩先是约定好先睡一觉,然后一起去北京。他们住的接待站是原来一家钟表商的老宅。老宅大门口刚好有通北京的公共汽车。

        大元一觉睡到天黑,睁开眼怔过神来想起去北京的约定,马上过去将仍在昏睡的李德胜拽起来,出大门上了刚好驶过来的公共汽车。他俩在车上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合上了,结果一下睡过去。

        真糟,早晚弄颠倒了。

        李德胜说也许没有车回通县了。大元撒腿就往前门跑,李德胜紧随其后;还好,赶上车了,而且不是最后一班。

        上车前,李德胜回头望了??广场一眼。广场仍然那么美,灯光迷离,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大大方方地耸入夜的穹隆,气魄极大。

        这时大元想起,忘了去看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远看它们也都富丽堂皇。不到近处看也罢。或许近看原就不如远看,纪念碑和??不是例子?大元刚刚十三岁,居然开始世故起来。

        “大元,咱们没道理一直呆在通县,咱们得搬到北京来。”

        “能够吗?恐怕……”

        恐怕是大元太嫩了。问话全由李德胜回答。

        “介绍信。”接待站的例行公事。“咦。东北各线的学生都安排在郊区各县了?!”

        “我们刚从西安回来的。”

        西安?大元完全不明白。

        “今天西安的列车还没到呢。”

        旅客列车时刻表就在墙上。李德胜回头瞟了一眼。

        “我们从郑州上的,路过郑州时下车了。”

        “到铁道科学研究院吧,在西直门外坐十六路汽车,那儿交通挺方便。”

        铁道科学研究院比通县钟表商的院子大多了,人多也乱,但这不妨碍大元钦佩李德胜。

        “要是问我,两句话就能问住。我可想不出西安或者郑州。”

        “以后你会想得出的,生活会教会你。”

        李德胜说的不错。以后大元经常想起这句话——生活会教会你。随机应变信如神居然是个普遍适用的真理呢,这个发现大有益处,我们中间绝大多数人都在生活中学会这一点,它可以使生活来得容易,使人们不跟自己作难。

        “大元,接见以后你去哪儿?”

        “回家。你呢?”

        “还不知道,我想各处走走。”

        “家里为我准急坏了。”

        “你是幸运的,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去。”

        “你不知道?”

        “不知道。也许我不再回海南岛了。”

        大元惊骇,“家也不回了?”

        李德胜摇摇头,“要回,而且非回不可。”

        “你把我闹糊涂了,怎么一会不回,一会又非回不可?”

        “古语说‘父母在不远游’。家里有妈妈,所以非回不可。”

        “可是为什么说也许不再回海南岛了?”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还太小。若不是妈妈的缘故,我也许永远不回去了。你是幸运的,大元,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

        大元似懂非懂。以后一年里他总能收到李德胜的几封信。大元成了一个作家的时候,重又想起这次谈话,想起李德胜的那句话。“你是幸运的,你知道自己将要往哪去。”

        李德胜总是对的。

        一个人的不幸,在于他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大元也想起了在内蒙工作,后来自杀了的谷文。那是丁平多年后告诉他的。

        四十五年来大元反复自问:

        “我真的知道自己将来的去向吗?”

        即使是一个作家,迷惘总是少不了的。

        当天,大元跟着李德胜迁入铁道科学研究院红卫兵接待站。他们终于在北京落下脚了。

        也许该在天安门前。可是两个男孩找遍了整个广场。它不应该趴在地面上,而应该神气十足地立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没有。或许是在车站附近,完全可能。也没有,那么能在哪儿呢?

        它顶好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广场中心,凸起四十公分就够了,它应该是八角棱柱体,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的,可以不必漂亮,但一定要结实。它最需要坚固,不锈钢的最好。

        李德胜重新回到广场,他用眼睛吊线,由??城楼上毛主席像正中至英雄碑的中心线,他心里用一条虚线联结了起来,再用另一条想象的虚线联结了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的正门,两条虚线的交汇点就应是广场中心。然而广场太大,距离太远,而且想象的虚线恐怕误差也小不了,所以这个假定中心的范围仍然相当大。这没有关系,只要它真在这里,无论怎样都要找到它。

        大元读小学的时候,国家公路上的一块里程碑引起了他们几个同学的兴趣,那是块花岗岩碑,刻着阿拉伯字母1499。为什么是1499呢?几个孩子充满了好奇。

        “是里程碑吧?”

        “从哪儿算起的呢?”

        “也许是从北京,不是说北京到咱们这里有三千里吗?再有一公里前面就该是1500。”

        “咱们找找看。”他们找到了1500。

        “什么时候上北京,该找找起点。”

        “起点准在??广场,通向全国的路的起点准都在那儿,条条大路通北京,北京的大路通全国。”

        “起点应该是什么样?也是这样的碑吗?”

        “应该是吧,应该是个刻0的石碑。”

        “可是通向四面八方的路那么多,要多少个零公里石碑呀?”

        “我想有一块就行,是个多面棱柱体,代表各个方向。”

        “要是那样敢情好了,往石碑上一站,全中国的路都从这里开始,你只要原地转一周,就可以看到全国了。”

        “将来我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人先到北京,都首先去??广场找到零公里石碑。记住。谁也不要忘了,这是顶顶要紧的事。”

        大元的故事让李德胜激动不已,他俩起了大早,天没亮就已经来到??广场上。有一点让他们不爽,他们不是最早的来客,比他们还早的是清扫工人,他们大约有十几个,稀稀落落散布在广场的不同区域。他们各自挥舞长扫把,不疾不徐,很像是没有音乐伴奏的各自为战的舞蹈者。

        两个男孩足足查看了百米见方的路面,一点一点地查看,没有丝毫疏忽,可是很遗憾。大元突然眼睛一亮,旁边二十多步远不是分明有一个硕大的黑0吗?他顾不得礼貌了,不由分说推开一个碍事的清扫工,他给闹愣了。

        黑0在一个平面上,既不是不锈钢也不是石碑,但是没有关系,想象总有过火的时候。他毕竟找到了它了,零公里。他原地转圈,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但他忽视了一件小事。

        那个黑0不够圆,而且是墨迹,两边缘已经退色了。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当他转了半圈,突然又发现了另一件事,一个更大的黑锥形正指向他。沿着那个锥形往前看,那是一整个巨大的黑色纺锤图案。这时大元发现上当了,这个纺锤加上脚下这个黑色的0,不正好组成一个惊叹号吗?大元傻眼了,这的确是一条大标语的惊叹号,那年月标语口号写在地上是常有的事。况且里程碑的数码怎么能用墨来写呢,一场大雨就会冲刷得干干净净。

        李德胜听了大元的故事笑了。

        “想想也不对,石碑不可能立在平展展的广场上。广场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立一个石碑太碍事了,不知要绊倒多少人。”

        零公里处仍然没有下落。付出的诸多辛苦算不了什么,但是失望的打击简直叫大元难以承受。也许它在郊外的某一个汽车站院里吧,汽车不是根据里程碑来确定行车里程吗?里程碑实在只是给汽车驾驶员竖的,与我大元有什么关系呢?他完全不想去理睬该死的里程碑了。

        零公里,零公里,一条路开始的地方。

        0 关于事实

        常识 这个东西是以事实为基础,用我的话说,我们不能拿科学去度量。

        因为在我的个人语言体系中,我觉得事实比真理占有更重要的位置。我说的事实就是诸如“太阳早上出来,晚上落下”,诸如“吃饱了不饿”,这是事实。而不是我们常说的那些真理,我们今天概念里的真理经常以是否符合科学为前提。

        我对科学实际上一直有很强的质疑,因为我们现在知道,今天的所有科学的结论事实上都经过多轮的否定、订正、否定、订正……都是经过不停的修正,就像元素周期表一样——元素周期表是特别好的一个例子来说明科学的不确定性。

        因为某一种结论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可能是科学,但是到了另外一个历史阶段,它被否定了。人们由于认识发现的过程出现新的可能性,它就被否定了。

        真理如果作为科学的一个结论来被定义被定性,事实上真理就显得不可靠。反而是事实更可靠。我更愿意依据事实。

        事实是人们通过直接经验,最后完成的。

        比如在西医里面,不可能把某一种植物作为治某一种病的药物,它要把这植物里面含有的某一种成分提取出来,而这种化学成分有克此种病菌或者病毒的药理作用。西医不会用甘草直接治咳嗽,因为那不符合科学。是要用甘草里面提取的某种元素,治疗咳嗽的是那种元素。

        我描述的事实,是天然植物甘草可以治咳嗽,因为这是人类恒久经验的一部分。我就把经验的这部分,就是人们在自然的历史的状态中可以感知的可以得出的结论,称之为事实。

        经验 是要反复验证,但以实践的方式;不是从内部机理或内部逻辑联系去论证。

        就像民间的骨科医生,有很多秘方,如果让西医骨科解释秘方,一定是解释不通的。比如说,有某种乌鸡的羽毛,烧成灰,和到某些混合而成的配方中药里面,配方本身是关键;其中的道理却秘而不宣,或许压根就没有秘密。但是由于经验来源于日常,是由人类固有的这些感知方式叠加而成的,这就是事实。

        而科学的本质一定是从抽象的意义上完成了要达到一种目的的过程,这个是科学。

        所以我特别愿意回到常识来,因为常识离事实最近。

        那么我就愿意先讨论一下常识,看看常识有多大力量。比如在知识领域,刚才我举的例子就是经验会带来很多事实。我们的经验多半最后指向的是事实。

        那么我们单纯说知识的时候就有一点模糊。知识里面有一部分是科学的。当我们的知识是在科学层面上取得时,我们通过事物内部的规律和逻辑联系获取的那部分结论,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当中会显得很确凿。这部分知识似乎貌似真理。那么不是用这部分结论去构成的经验,就是我刚才称之为事实那部分知识就显得很吃亏,似乎很容易被质疑。

        太阳月亮升起和落下可以作为一个命题。

        通过科学的方法去描述,太阳和月亮与地球的关系,是地球自转与月亮围绕地球旋转带来的变化,这个就不是常识。因为我们的常识达不到亲自去鸟瞰太阳、月亮与地球;永远达不到。这就是知识,这就是科学。

        事实不是以内部联系的推理构成的,去掉科学研究的部分,去掉所谓纯知识——科学与逻辑搭建起来的框架得到的结论,这才是常识。此刻常识与事实合二为一。

        所以我们回到基础讨论的时候,我更愿意以常识的立场和姿态去面对人最根本的问题。刚才说的是知识的科学的方面,知识还有艺术的方面。

        艺术的方面经常会和逻辑发生冲突,就是人知识方面的艺术部分,经常会和科学发生矛盾——因为逻辑是科学的,科学同样是逻辑的线性的。而艺术经常不是这样的。

        音乐用科学来描述,不过是声音在不同的分贝之下划出的曲线,不过就是音阶的高低,分贝的高低,对空气振动的强度。但有时候一段特别抽象的音乐就能激发出特别的力量。回到经验层面上,这个音阶的起伏一下子就具备了情感的力量,这是非常奇妙的。所以我们经常会觉得艺术体验在违反科学经验。

        人们已经习惯了用逻辑的方式去面对世界,但是用这个方式面对的时候你经常会发现很困难,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很雄辩地用科学知识去向另外一个人说明一个艺术品的能量。

        还有一个很著名的例子,王羲之的字好为世所公认,但谁能用科学语言的方式去描述王羲之的字如何好呢?它居然好到了几个字拍卖出3亿的高价!线性的、逻辑的语言是无法描述和解释的。有人说王羲之的字间架结构好,但是一定好不过印刷体的横平竖直,毫厘不差。那么说怀素的字好是因为是破坏了平衡和固有的结构,那么一个初学写字的孩子和外国人也会在把握不了的情状之下破坏平衡,破坏固有的结构。

        这个时候让我们觉得乏力——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一部分,艺术的部分,宗教的部分,单纯用语言(语言实际是逻辑的)不能描述和解析?我们知识中科学的部分很容易线性化,而艺术的部分几乎无法用线性逻辑、形式逻辑去描述、解析与洞穿。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宗教,宗教更奇妙。

        在一个全民信教的区域长大的孩子几乎天生就是一个有神论者,一个信徒。在西藏有很多没有上过学的孩子与女人,牧区没有受教育条件与机会,但是他们根本不依赖于教育,天然就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藏传佛教徒。因为一个孩子从出生的时候就跟母亲父亲或者外公转经。宗教的传递方式实际上有时候是一种家族或者群落的方式,一个族群自然的传递。

        还有另外的例子。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由于某些很具体的原因比如说失恋、生病,身体或心理遭受巨大的起伏和变化,那么也可能导致他信教。而信教是有悖于一个无神论者的基本思维法则的,因为无神论是从经验与教育两方面确立了一个这世界没有神、没有鬼这样的思维方式,然后他突然又走进了一个有神有鬼有上帝的情境之中。所以这个情形非常奇特,但这是很多信教的人走过的路。

        一个是由于环境本身的熏陶,族群自然的传递;另一个就是一些经历与事变。

        我们知道现在全世界差不多是一半人信教,一半人不信教。

        印度可能找不到一个无神论者,印度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印度教徒,还有百分之十左右是穆斯林,百分之几的锡克教徒,剩下为数不多的是其他宗教徒,但总归是宗教信徒。

        今天中国有十三亿人,大概有三亿人是各种不同宗教的信徒,还有大概十亿人不知道自己信还是不信。我们共和国已经有超过六十年历史了,也就是这个国家现存的活着的人有一大半是在建国以后出生的人,在无神论的国度里出生成长的。但是有些人又转向到有神论群落,是受到不同的影响。

        那么我们假想有三亿信徒,有十亿无神论者,情形特别复杂。

        有的人是商人,他的拜物教就是金钱。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国家这些年有个不成法律的口号: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而且中国人确实是人人都想当老板。这些人事实上是有拜物教的,金钱与财富。

        还有另外的族群从来没想过自己有神无神,他们不信神不信鬼,但有点信命,有的人信星座、血型、手相……这些都包含在这十亿人里面,其实都包含了若干有神的元素。其实无法特别清楚的说,这十亿人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还是部分的有神论。

        这也是我说的要回到现实,也就是前面说的事实。

        我们只能依据事实去说话。依据事实你会发现其实挺简单的。

        苹果之所以是世界水果,科学告诉我们苹果营养很均衡。而且种植它很容易,同时它适宜在各种不同的环境气候条件下生长。水分好,而且宜于长时间贮存,各种品质都很出色。

        但是有一点大家可能没细想过,苹果的口感质感光泽这些。苹果它比较脆,牙齿咬到苹果,它的组织结果比较有特点,当你咬破它的小硬壳,就会??出果汁。而苹果汁对口腔的刺激是非常好的感觉,所以很多人吃苹果是因为口感,而不是因为苹果的营养,或者说它的本质有多少益处。

        也就是好吃比营养更重要,对很多人都是如此。所以这么说,苹果作为世界性水果,原因部分是因为好吃,部分是因为营养,这两个方向共同撑起了苹果作为世界水果这样一个事实。

        分析事实时,就会发现事实比真理重要。

        大家都知道,苦瓜特别有益。通常苦的果实对人都有好处,但即使如此,苦瓜的产量并不是很大,而且买不上价钱。按道理说物以稀为贵,但苦瓜却不太贵。仅仅就是因为它的口感,或者说在人的经验里,苦瓜不好吃。所以苦瓜不能成为被广泛接受的蔬菜。

        但是白菜就没有问题。因为白菜的口感适应所有人的口味。也许苦瓜的有益成分更多,但是没有用。作为蔬菜,离真理更近的、对人体更有益的苦瓜绝对拼不过白菜。苦瓜和白菜的种植产量与需求,可能是一比一百的差距,有着非常大的劣势。

        这就是刚才说的,我更愿意回到常识;常识经常离本源更近。本源,人类所有的知识从哪里来的——我认定其中最重要的是从常识中来。

        说说我的小儿子。一岁多,不会说话,会走路,听到音乐他就真的会跳舞。听到音乐,我们逗他,他就跟着动他的小脚。现在我们还不能把想法传递给他,他也无法接收这个世界稍微复杂一点的信息,但是他就可以把音乐带来的情绪上的东西,一下子就接过去。

        什么叫艺术?艺术是怎么来的?艺术就是这样来的,跟着直觉来的。

        这个直觉跟真理没有任何关系。人类的历史还不到四千年,但是人类现在发现了很多数以千年计的古老岩画。岩画里就有舞蹈这些内容。也就是人类来到这个星球之初,就带来了艺术,根本没有任何熏陶培育过程,也没有任何积淀。

        所以艺术跟科学丝毫联系都没有,它直截了当就来了。

        通过什么教育能让我的十几个月大的儿子就开始接受舞蹈了?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节奏和音阶的变化足矣,他看到??随着音阶变化在动,他也就觉得动起来很好。经常甚至不需要我们动起来,只要跟他说,儿子,跳舞呀,他就跳起来,真是很愉快,愉快极了。

        这就是我说的常识的力量。

        大家都知道,苦瓜特别有益。通常苦的果实对人都有好处,但即使如此,苦瓜的产量并不是很大,而且买不上价钱。按道理说物以稀为贵,但苦瓜却不太贵。仅仅就是因为它的口感,或者说在人的经验里,苦瓜不好吃。所以苦瓜不能成为被广泛接受的蔬菜。

        但是白菜就没有问题。因为白菜的口感适应所有人的口味。也许苦瓜的有益成分更多,但是没有用。作为蔬菜,离真理更近的、对人体更有益的苦瓜绝对拼不过白菜。苦瓜和白菜的种植产量与需求,可能是一比一百的差距,有着非常大的劣势。

        这就是刚才说的,我更愿意回到常识;常识经常离本源更近。本源,人类所有的知识从哪里来的——我认定其中最重要的是从常识中来。

        说说我的小儿子。一岁多,不会说话,会走路,听到音乐他就真的会跳舞。听到音乐,我们逗他,他就跟着动他的小脚。现在我们还不能把想法传递给他,他也无法接收这个世界稍微复杂一点的信息,但是他就可以把音乐带来的情绪上的东西,一下子就接过去。

        什么叫艺术?艺术是怎么来的?艺术就是这样来的,跟着直觉来的。

        这个直觉跟真理没有任何关系。人类的历史还不到四千年,但是人类现在发现了很多数以千年计的古老岩画。岩画里就有舞蹈这些内容。也就是人类来到这个星球之初,就带来了艺术,根本没有任何熏陶培育过程,也没有任何积淀。

        所以艺术跟科学丝毫联系都没有,它直截了当就来了。

        通过什么教育能让我的十几个月大的儿子就开始接受舞蹈了?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节奏和音阶的变化足矣,他看到??随着音阶变化在动,他也就觉得动起来很好。经常甚至不需要我们动起来,只要跟他说,儿子,跳舞呀,他就跳起来,真是很愉快,愉快极了。

        这就是我说的常识的力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