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革命之外
书名: 牛鬼蛇神 作者: 马原 分类: 玄幻

        3 作为对未来的一种暗示出现。初恋

        歌声是生活际遇中的调剂,有时它可以使你忘记,有时它也可以使你再一次回忆起。比如那首最著名的毛主席语录歌: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旋律激越昂扬,而且每天早上推开窗子就冲向你的耳鼓和心房——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大元永远记得那些早晨,记得自己怎样在歌子里沉浸,记得等待接见的激动和焦躁。沉浸无疑是某种暂时的解脱,是陶醉和忘记,沉浸会产生酷似幸福的幻觉呢。

        跟他们邻铺的是三个青岛学生,其中一个白脸小子爱唱,可是他从来不唱毛主席语录歌,不唱红卫兵歌曲。他还大言不惭地宣称什么:无论哪一颗星星,都是时间的结晶;无论哪一首歌曲,都离不开爱情。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在遥远的地方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像从前一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盼望

        盼望远方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当我走到那湍急的河边

        坐在陡直的峭岸上

        我总看看那可爱的家乡

        还有绿色的可爱牧场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美好

        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

        甜腻腻软绵绵的,像给抽了筋叫人听了心里发瘫。黄歌,这小子胆子可不小。然而很奇怪,大家居然能够容忍他唱黄歌。屋子很大,住四、五千人,而他唱时声音很小,这时整个屋子格外静,连絮语声也听不到。

        那些歌子中好像只有“湍急的河边”没有那种低级情调,也许正由于此,大元很快记住了歌词和曲调。

        李德胜在这一点上就比大元逊色了,似乎他对这些靡靡之音天生就缺乏免疫力。而且他知道,所有这些歌都来自一本叫作“二百首”的黄颜色的小书。这本书可是非同小可,是青岛小白脸最宝贵的东西呢。为了最大限度的接近“二百首”,李德胜不惜放弃自尊,主动去接近令大元讨厌的青岛小白脸。这使得大元对他又气又恨。

        走在没人的地方时,大元也偷偷地哼起自己的这支歌:

        当我走到那湍急的河边

        坐在陡直的峭岸上

        ……

        那一天他俩去了天坛。李德胜对回音壁格外感兴趣,逗留在其中不肯离去。

        大元独自走出来。院内绿地很多,乔木排在道边,灌木丛有??出干枝条的迎春花,也有仍然茂盛葱茏的墨柏,可惜的是绿地不绿,青枝不青了。大元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在那么稀疏的迎春花丛后面还藏着人。

        不该这么说,是她先在那里了,大元没看见在附近有人才哼的。她并没有躲躲藏藏,他们素不相识,她没有躲他的必要。可是他脸红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绕着树丛闲遛,眼睛盯住自己的鞋尖,只是他不再唱,就像他根本不曾唱过一样。是早晨五点半,天已经见亮,太阳还没起身的那段时间,她也在偷偷地唱歌吗?

        “你怎么不唱了呢?”

        她的发问让大元意外的尴尬。

        “我唱什么了?!”他气乎乎地反问。

        “你干嘛要生气呢?我真不知道你不希望别人听见你唱歌……”

        “我什么也没唱。”

        “你当然没唱,只要你死不承认谁也不能认定你唱了。”她严肃地说,可是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大元极为恼火。

        “没意思。没话找话。谁愿意理你?”

        “别生气了,小弟弟。”

        “你多大?谁是你小弟弟?”

        “哪来这么大火气呢?真是莫名其妙,我十七了,叫你小弟弟不应该吗?”

        他冲口而出:“我也十七!”

        “你哪一年出生呢?”

        “……”

        “不用现算了,算出是哪年就是哪年?我要是再问你属什么的,你怎么回答我?”

        大元不再犟嘴了,她比自己高半头呢。

        “你刚才唱的不准,走调了。最后一句应该是5 4 3 16 5432 6——你唱成了……”

        她的声音比青岛小伙美多了,并且她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白眼。大元已经在随着她唱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直唱到太阳露脸,周围有人走动,大元能够很准确地唱完整个歌子了。这时他发现,她长得很美。

        “你家在什么地方?”

        “东北,最远的北边。你呢?你家在哪儿?”

        “就在这儿,隔壁那个院里。”

        “你怎么没出去串联呢?”

        “我刚刚从峨嵋山回来。你是一个人来的?”

        “当然。”大元非常骄傲。

        “那我带你出去玩吧,我是老北京了。”

        一个人来北京不假,但大元隐下了来天坛是两个人的事实。他在心里断定李德胜一个人回铁道科学研究院应该不成问题,便将错就错,让她以为他来天坛也是一个人。当时他只是想着她能带他一道去玩,假如他说还有一个同伴(而且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她一定不会和他一道出去玩了。这道理很明白,大元反应也够快的。

        她已经知道了他叫大元,但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总是叫他小弟。当天晚上,他们一道去了她家。推开门,她就喊了起来。

        “妈,我捡了个小弟回来。”

        “这孩子,怎么一天不回家?”

        “人家都饿了。妈——快点弄饭吧——”

        她妈妈已经不年轻了,鬓有白丝眼角鱼尾纹也很明显,听说她爸爸年龄还要大。母亲疼女儿也喜欢大元,他们吃的热汤挂面,大元碗里有三个鸡蛋呢,汤面有股好闻的香油味。

        “妈,你说他多傻,多傻……他妈不让他出来。他自己跑出来了。他妈在后面骑自行车追。他就左拐右拐,跟他妈藏猫猫,有好一阵他钻在男厕所里。直到他妈离开才出来……他讲时笑死我了。妈……”

        她边说边笑,不时把面条喷出来,大元觉得有趣极了。

        “大元,你妈妈要急坏的,你们是孩子,不明白当母亲的那份心,抓紧回去吧,啊?”

        大元含着半个鸡蛋,听话地点点头。吃过饭,大元过去掀开钢琴盖子,用手指触一下。

        “伯母,琪姐说您会弹琴。”

        “妈,弹个曲子吧,我小弟还是个歌唱家呢,弹那支,‘湍急的河边’,再慢点,就这样。”

        就这样,林琪和大元的友谊开始了。

        “你乐感很不错,可是嗓子太差了,简直不可救药,你当不成歌唱家了。”林琪郑重其事。

        大元坚信不疑,也郑重其事地点头作答。

        被大元抛弃固然让李德胜气恼,但是大元的坦白也同样让李德胜不再小肚鸡肠。

        很奇怪,在此之前大元几乎从没体会过那种千回百转的心事,任何事情都不会钻到心里去,而且赖着不走。这一次不一样了,十三岁的小男子汉第一次有了心事。这种奇异的最初的体会,他无法把它关在肚子里,他也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找个人吐露心事的欲望。李德胜刚好就是那个人。

        听他磕磕绊绊许久才讲完他和林琪的那点事,李德胜以为大元简直就不像是大元了。

        “你分明是在闹恋爱嘛。”

        “你肯定?”

        李德胜摇头,“我班里的同学也闹恋爱,女生的肚子很快就给搞大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听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大元像是一下成熟了十岁,他蹙着眉,开动他的脑细胞。

        “我们不是闹,充其量只是谈谈而已。我们谁都没碰过谁,怎么可能出你说的那种事呢?你说闹恋爱,听着怪别扭的。”

        “光说不练有什么意思?闹就是练啊,来真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听着糊里糊涂的。”

        “那种感觉很好啊,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可是又觉得什么都说了。虽然才见过两次面,就像已经熟悉一辈子了。”

        李德胜说:“十三岁的一辈子?你的一辈子也太短了点吧。”

        大元说:“她跟别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感受。跟她在一起,天空不一样,街道不一样,什么什么都不一样。”

        “你是不是有点中邪了?怎么语无伦次的。”

        “我知道你不信。没见过她本人你当然无法相信。我和她约好明天去北大,你也一块去好吗?我想让你认识她。”

        “我不去北大。原来定好的,我明天去清华。我们是同一个方向,明天可以搭同一班车。”

        在李德胜见过林琪的那个晚上,大元急切想知道他对她的印象究竟怎么样。他在李德胜的脸上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那种赞许的表情,这让他先有了几分沮丧。

        “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我们是真朋友,有话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言过其实了?”

        “没有啊。你说你的感受一定有你的道理。”

        “可是我在你的脸上,看到的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你希望看到什么?”

        大元摇头,“你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

        李德胜迟疑,“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说呗。不然我们还算什么朋友?”

        “她人漂亮,也很可爱。可是我觉得有一股叫人心里发冷的阴气。我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如果你要听我的意见,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我怎么觉不到你说的阴气呢?跟她在一起我的心情一直非常好,就像阳光一直在我身上,又温暖又开心。真的。”

        李德胜说:“就当我没说吧。或者就当我压根没见过她。”

        大元说:“干嘛那么小气?你是男子汉,是真朋友。朋友之间不一定什么都互相认可,你说是吧?朋友就要讲真话。”

        李德胜有好一阵没说话。忽然又开口了:

        “真话。离她远一点。”

        “琪姐,一样的歌你唱就好听,青岛的那个小白脸唱出来就贱了巴唧的,好歌都让他糟践了。”

        “不喜欢你这么称呼别人,他没名字吗?”

        “他那些同伴都叫他二明。”

        “这个二明怎么你了?你最近总说他!”

        “我看不上他那份德行。”

        他不能告诉她,因为尿炕的事,二明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她会笑他的,假如她知道这事的话,她是个爱笑别人的姑娘,而大元的自尊心又过分地强,这是一对矛盾。

        “你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你怎么了?”

        “他们都要走啦……肿得很厉害吗?”

        “上下眼泡都鼓起来了。你那么伤心。”

        “有的人再也不回来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真傻,两个人不是两座山,两座山到不了一块,两个人总能到一块的。”

        “可是中国那么大啊。他们又都在不同的地方。”

        “别再掉泪了。傻小弟,和姐姐分手你也会这么伤心吗?”

        “琪姐,我不和你分开。”

        “尽是傻话,你不是也要走了吗?”

        大元说不出话。

        林琪忽然使劲抱住大元,在大元脸上响响地亲了几下,大元脸红了,左顾右盼,好在附近没人,他记住了她的弹性很强的结实的身体。林琪心情一定很好,从她那更美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

        大元对林琪更加依恋,不是蜷进林家那个小蜗壳里,就是一道出游,他们每天形影不离地胶在一起。林琪经常像姐姐一样替大元拢平不驯的头发,她的手指又暖又软。可是她干嘛要亲他呢?弄得他心慌意乱,弄得他总是以为她还要亲他。他不知道他是期待她的吻呢,还是恐惧她的吻,反正他常常觉得她又要来吻他了。大元简直有点神经质,可他才十三岁。那天,他终于既突然又平静地问她了。

        “琪姐,什么是爱情呢?”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歌子里不是常常唱到爱情吗?”

        “那是些??歌曲,我的小弟中毒了。”

        林琪笑得喘不过气,脸也憋得通红。

        “都是你教我唱的。中毒也是你的毒。”

        “我成罪魁祸首了。你呀——”

        2 不同的骄傲

        关于这场伟大的激动人心的革命,大元还记得另一些并不很激动的时间,那些时间从来都很平淡,但他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呼吸畅通,都有一种经久不衰的新鲜感。

        李德胜病了,发烧长时间不退。卫生所给他开了六天病号饭,而打饭的任务历史地落在大元身上。李德胜吃病号饭,大元以为天经地义。但是换了别人,大元可能就不这么以为了。刚好那个青岛小白脸也在吃病号饭,大元根据他每天那份精神劲儿断定他是装病。不知道。病号饭好吃也不好那么下三滥啊,大元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号人。

        李德胜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清楚大元的心思。十三岁的大元到底还是个孩子。

        比如有某个早晨,某个十三岁的串联学生从某接待站的住宿处爬起来,他的被窝由上下两条毛毯组成,而两条毛毯都精湿一片,他会以此为骄傲吗?

        回答显然是否定的,这一点肯定没有疑问。虽然说尿床是大元的老毛病了,他也仍然不能够处之泰然。在医学上尿床是一种病症,在人们观念上这却是没出息的一种表征。为了遮丑,他穿着湿裤头沤得小肚子疼,毛毯的尿处也给叠在里面,两三天才干。每夜臊气在毯子里和他的体温搅在一起,由他一个人慢慢受用。

        即使这样,青岛小白脸子也一个劲儿地嚷嚷。

        “哪来这股臊味儿,是不是有人晚上懒得出去解手,尿在屋里了?”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大元下乡后,他们好多人都是这样,青年户里臊气比化肥仓库也不差。串联接待站比知青户强不了哪去。可是大元恨小白脸,他真想跟他打一架。有一个不利的情形,他们是三个人。大元是自己,即便勉强加上李德胜,他们也处在绝对劣势。有道是寡不敌众,动手打架十之八九要吃亏。大元提醒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先动手。

        他们是青岛的一个叫“四方”的技校学生。最高的一个足有一米八,瘦得像秫秸,刮二级风恐怕也得抱树,他叫大个儿。小白脸叫二明,另一个性情沉闷,他们叫他老蔫儿。

        大个儿穿四十五号鞋,是双黑色回力牌篮球用鞋,据二明说,他还是厂篮球预备队队员呢,二明常替大个儿的脚吹吹乎乎。

        “咱厂球队在山东省也有名气,你不信到山东打听打听。大个儿的脚在队里最大,他穿的那双鞋就是厂里在上海为他订做的。他买鞋买遍了全国,哪儿都买不到这么大的鞋,结果呀,你说怎么样?他后来到北京东风市场,把鞋帽部的鞋样子买来啦……”

        大元不以为然。

        “四十五号就算大吗?我比他矮多半个脑袋,现在就穿四十三号,等我长他那么高,四十五号算啥?”

        “得了,你也想长他那么高?你现在抬脚能顶到大个儿下巴就算不错了。”

        “我才十三。你怎么知道不能长那么高?”

        “你们东北佬哪有一个高的?”

        他们两个大笑,好像捡了什么便宜。

        “告诉你二明,东北像你这么矮的倒是不太好找。东北怎么不比你们青岛强?”

        “隔一道墙吧。全国哪个不知道青岛是海滨胜地,你们东北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东北没有海?你翻开地图看看,长长见识,渤海湾三分之二都是东北的,中国最北边的海岸线都在东北!”

        “青岛造火车头,就是我们厂!大名鼎鼎的四方机车车辆工厂!你好意思说东北也能造火车头?”

        一直没吭声的他们的同伴老蔫儿抬起头:“乱讲话!最早造火车头的,就是东北的长春机车车辆工厂。”

        同伴的倒戈让二明张口结舌。

        大元乘胜追击,“不瞒你说,锦州用的安全火柴倒是青岛出的,青岛出火柴头吧?啊?”

        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大大捧了大元的场,大元不免得意起来。火柴头!哈……

        “二明,你老跟他逗什么?他才多大?”

        老蔫儿劝阻二明,但大元听不出好赖话儿。

        “小怎么样?不如你吗?”

        大元的斗势使老蔫儿哭笑不得。辛亏老蔫儿有涵养,没和他一般见识。不然吵到何时真是难以预料。

        李德胜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大元,你还去不去天坛了?”

        “去,当然去。”

        整个屋子里大元是最小的一个,也许整个串联大军中他也属于最小的一代了。

        由于放进了那趟专列,通县镇城顷刻之间涌入两千东北客人。当然,这不过是全北京三百万红卫兵的一千五百分之一。在北京城内,两千人也许不算什么,但是通县不是北京,二千人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说是一种势力亦无不可。这一点大元感触至深。

        住室以炉火取暖,而炉子是他们到达后四天才安好的,全部室员都是一趟车来的,清一色九个学生。大的二十三岁,是两位未来的大夫,医学院学生,小的要算大元。大家都睡地铺,睡在日本人叫“榻榻米”的稻草垫子上。

        大元人小自尊心可够大,他生怕被别人瞧不起。不巧的是,常常有些人就是瞧不起比自己小的人,他们爱称大元们小嘎子,小崽子。

        “哎,小嘎子,守着炉子不会添点煤?”

        两位老大哥提议让小老弟挨近炉子睡。大元知道,老崔怨他没看住火,炉子灭了。

        大元没搭茬儿,装聋作哑。他讨厌老崔。

        “哎,你听着点儿,注意看好炉子。”

        干嘛那么让人过不去?谁该谁的呢?

        “我故意让炉子灭的,我怕烧得太热,你起夜上厕所着了凉。”老崔比他大三岁。

        “小??嘎子挺难拨拉呢?!”

        “老娘婆伺候你落地时,是不是把尿布塞你嘴里了?满嘴臊味儿你自己也不恶心?”

        “哎呀!你他妈的皮紧啦?”

        李德胜劝过:“老崔啊,别没大没小。”

        “没你的事儿……”

        “没我的事你就动手试试。别不懂好赖。”

        大元挨了一拳,上唇在牙上垫破了,他吐出两口血沫子,顺手操起火铲抡过去,第一下打在肩上,第二下打在腮上,第三下给一位老大哥拦下了,大元一挣撞掉了对方的近视镜,恶战算是结束。老崔倒在地铺上,半个脸紫里泛红漫出血丝,衬衣肩头一大块黑乎乎的铲印。没有可怜他的,他是自作自受。

        老崔送给大元几句不能兑现的警告:

        “你等着!咱们俩没完!等着!!”

        和老崔的第二次交道又是打架。那是在影院里看电影。大元和李德胜坐在一起。

        上次打架被王班长狠狠剋了一顿,大元和老崔分别作了检查。当本院负责人关指导员问及他们来自何处时,关指导员不禁笑了:

        “嗬,你们还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打我一拳,我给你一巴掌。”

        说得老崔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左边出事了,人们纷纷站起往左边拥,影院里本来就黑,这下乱成了一锅粥。是老崔。三个南方人唧唧呱呱地吵着一齐捶他,李德胜迅速拨开人群挤到跟前,大元紧跟在身后。三个南方人给这突然袭击镇住了,但马上另有几个南方学生来帮他们,李德胜的眼睛青肿起来。

        大元急中生智喊了一声:“有没有东北的?有没有?”

        这一嗓子和东北口音救了驾,整个影院哄起来,此呼彼应:

        “东北人挨打了!快上!”

        “抓住那几个南蛮子!别让他们跑了!”

        “东北人!东北人都伸手!”

        “东北!东北!东北!”

        大元也挨了几下,好在都不太重,那几个南方学生都趴下了。

        那以后,老崔几次主动邀李德胜大元去喝一顿啤酒。李德胜谢绝了。

        “李德胜,你说咱们咋帮上老崔了?”

        “我也糊里糊涂的,一看那几个家伙打老崔火气就上来啦。”

        “听说是老崔先骂人家的……”

        “那时候顾不了谁对谁错,要早知道……跟你们混了这么久,我也像个东北佬了。”

        1 开天眼。男孩见识了世界的精彩

        此一行李德胜和大元相聚了十一天,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个人一起活动。大元是因为第一次独立出门,对外部世界还心存畏惧,巴不得有个比他大又不以老大自居的伙伴。这句是实话,大元最受不了受人指挥受人指点,受不了以老大自居的家伙。李德胜刚好不是这样的人。

        李德胜与大元不同。大元也是后来才体味出他同样依赖大元。他来自边陲深山老林,对外面的世界非常紧张;说白了是自卑。他能够觉到大元没有一丝一毫的瞧不起他,这让他很舒服又很放松。他需要一个像大元当年那付样子的伙伴。

        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或者说——

        对的时间,对的人。

        十一天。除了一天接见而外,其余的十天李德胜留给大元什么记忆呢?

        一种技能,理发。就是剪头;剪头发。大元儿时最怕剪头了,头发长了总是一拖再拖,总是拖到实在不能再拖的地步才硬着头皮进理发馆。这一点与大元姥爷(外公)刚好相反。老人家每次理发都是一次享受,都是做泡热水澡理发刮脸全套,每次之后都是惬意和回味。

        大元不能想象,李德胜居然会理发!而且自己还随身带着理发的推剪。大元头发又长了,大元自己也觉得长,长发罩住了衣领,扭头的时候那种摩擦很不舒服,而且领子也容易脏。大元本来打算回家后再剪,因为理发的钱该妈付;在北京剪,钱只能大元自己付了。大元把这告诉李德胜时,竟自招来他汹涌的嘲笑。

        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嘲笑别人。其实不是嘲笑,他只是奇怪钱也会成为不剪头的缘由。因为在他家乡就没有谁会花钱来剪头发。

        他会理好几种发式,平头,分头,背头,还有旋转头。他问大元剪什么,大元想了又想——就旋转头吧。大元其实不懂那是什么。他说旋转头要更长的头发才能做,大元的还不够长。背头是姥爷哪个年龄人才留的,而且也要长头发才行。只剩下分头和平头了,相比之下还是平头看着顺眼,大元从小到大一直只有平头,看到留分头的男孩大元就想呸他。结果还是平头。全无任何新鲜感可言。

        对大元来说,所有的手艺都很神秘,是专属于“手艺人”这个群落的,外人永远绝对不会窥其堂奥。包括木匠,瓦匠,洋铁匠,锯锅匠,磨刀匠,剃头匠。李德胜说他根本没学过,拿起推剪就给人剪头;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德胜天生就是个剃头匠!

        大元说他天赋异禀,将来一定饿不死。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他是手艺人,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现在想来很可笑——大元说他“将来一定饿不死”,是满怀钦慕的赞美,绝没有丝毫的调侃和贬损之意。饿不死,这是大元当年对他人最高的判断性评语了。

        他倒满不在乎:“你想学我教你呀。说真的,一点不难,一学就会的。我保证。”

        大元摇摇头。大元记得曾经买过笛子,买过二胡,学几个回合完全不得要领。姥爷因此教训大元:“不是谁都能学这个学那个的。谁干什么老天早有定数。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德胜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他说他头发也该理了,他不可能自己花钱到北京的理发店去理。他说在家时他都是对着镜子自己来。这里没有镜子。外面即使有,他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剃自己的脑袋是吧?

        他在这里没别的朋友,除了大元。大元是他唯一的仅有的朋友是吧?他有困难有问题了大元不帮他谁帮他?小孩子就是如此容易被说服。

        大元生平第一次当了剃头匠。当然大元的手艺不怎么样,其间几次夹头发疼得他呲牙咧嘴,而且效果极不雅,与学校里那些被剃了“牛鬼蛇神”头的老师们相去不远。

        这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后来大元当知青读中专进工厂上大学,为伙伴同学和工友理发成了十几年里的专有乐趣。

        通县到北京的车很多,还算方便。接待站安排在一家钟表商家里,主人一家早已不知去向,串联学生和当地的造反派成了这里当然的主人。

        看来这里刚刚被抄,满院的铜火锅,足有三四十个在太阳下比绿。铜锈天生一副高贵气,不像铁锈叫人一看就觉得牙碜。第三个五年计划开始时大量收购废铜,大元他们所在学校回收废铜全区第一。那时候,他们见绿的就用挫头蹭几下,找铜找上了迷,连邮递员自行车的挡泥板也不放过,他们的眼睛绿得可以和这些铜火锅的锅底媲美。

        李德胜想不出,这么多火锅一个家庭怎么用得过来,还有这个院子,足有三十间屋子!

        抄过家了,清查工作正在进行。中午,一辆南京嘎斯牌卡车开进院,车上的人声称从钟表商的一个销售点抄来一只特别沉的保险柜,估计里面装满了大洋或者元宝。大家全围过来了,七手八脚地往下卸。保险柜不高不长也不宽,但的确重得出奇,看样子两个人满可以抬着跑,往下卸时七、八个人都没擎住,幸好是土地,大家闪得又麻溜,所以保险柜平安坠地,只是一角深深卧进土里。大家领教了它的分量。

        “足有三百斤。”

        “哪止?少说也有三百五!”

        “算了,五百斤也不给你啊。”

        “我说有七百斤。”

        这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只有人往多说没有人往少说,开始说三百斤的人也不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也许因为说悬话不必负责吧?我们不是有句老话嘛:宁说悬话不说闲话。悬话被证明是错了时,可以嫣然一笑了事,跟放个屁或打个饱嗝没有太大区别。所以有大跃进时的水稻亩产五万斤,甘薯亩产一百多万斤等等神话。特别是那位有一个诱人的假设:装满了大洋、元宝。谁还会嫌大洋元宝多呢?这里的人们最大不超过二十五岁,怕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大洋和元宝,大概每位都不反对饱饱眼福吧。

        反正大元认定了保险柜里装满了大洋或元宝,资本家的钱箱子嘛,除了钱财能有别的?

        柜门锁孔上居然插着钥匙!押车的预言家沮丧地说,光有钥匙开不开,还得对数码。学生只是从惊险侦探小说上才看过开保险柜,那是件相当复杂带神秘色彩的工作,只有天才侦察员和连自己年龄都记不清的老锁匠才能胜任。大家面面相觑。

        毕竟红卫兵小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保险柜已经是我们的,开它算得了什么!大家打破僵局,纷纷抢着试试身手。谁都希望自己成为开启这箱财宝的人,可惜半小时过去了,谁都没有如愿。大元也挤上去试着旋了几圈数码盘。他的运气并不比别人更好。

        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

        三天后找到的一位祖宗六代都是农民的锁厂工人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也忙乎了好一阵。当柜门徐徐打开时,大家完全屏住了呼吸。三天时间,这个绿漆剥落的铁箱似乎平添了更多想象,更带神秘味道,假如里面全是金银疙瘩决不至于叫大家惊讶,它里面应该比人们所能设想到的任何东西更出人意料。它是那么沉重,现在它绝不止百斤以至七百斤,恐怕它早已超过了一吨。它是那么不起眼,八十厘米高矮,五十厘米长宽,那些龟裂的破漆至少是一百年以前涂上去的,可是……

        可是它是空的,三层铸铁格有两个铸铁抽屉,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妈的,哪怕是留下三枚分币也不枉叫一回保险箱啊。

        它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金库,所有财会人员都知道,因为金库需要防撬防火防盗,所以它很重,它的外层是钢板,中层是石棉,内层是铸铁。认为它装满了大洋金元宝也反应了某种不值得骄傲的民族心理,只不过谁也不愿承认罢了。谁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呢?

        再没有人对这只金库感兴趣,直到大元离开,它一直冷落地停在院子里,不当不正。

        李德胜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所在,这是一桩秘密,跟大元后来送给姥姥的那个彩釉细瓷的老寿星有关。当时李德胜相当紧张,在告诉大元之前,他要大元发誓保守秘密。

        有秘密就足以让大元兴奋了,叫他答应什么他都答应。

        姐姐说得不错,那是个四旧玩意儿。大元心里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他喜欢它的精美,喜欢它那个夸张得过大的额头。他准备把它带给姥姥,姥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四旧,它和姥姥正好配成对儿。姥姥准喜欢,大元心里有把握。

        三天来,李德胜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门开启,而且出来的是个足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端着一个圆型玻璃鱼缸,把它撂在太阳地上。李德胜凑过去。三条散尾鼓眼的大金鱼怡然自得,与院子里那些带锈的铜锅相映成趣儿。他想不出金鱼的游态与火锅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因此感受到某种情趣,他无缘由地想到这钟表商的生活一定很有味道,他能够想象到傍晚围着火锅边吃边唠,而且火锅是摆在院子里。鱼缸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浴着暮霭,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这是李德胜的短暂生涯中首次对所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经验。这经验源于三条金鱼一堆铜锈外加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联想。也许大概差不多这是他单调的生活中最富诱惑力的经验了。虽然这里只不过是一只脏得要命的旧鱼缸,和一堆锈得要命的破铜烂铁。

        那个小门分明是这个院子的死角,既然它里面藏着诸如鱼缸这类奢侈品,也一定还藏着其他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少年的联想永远是丰富而且是准确的。但是李德胜没有贸然挺进,随着中年人的归去小门严严实实地关住了。

        一个串联学生决不可做出扒门缝的勾当。那与自己的身份不符,红卫兵应该是光明磊落的。他没有理由拉开那个神秘的门。

        傍晚意外地停电,李德胜终于有机会把头探进那门里了。整个院子一片漆黑,只有那个门的带木棂的窗纸透出烛光。李德胜果断地决定,去要一根蜡。真绝!所谓名正言顺。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保险柜!你让李德胜坐在院子想上三年,他也想不到这个房间的珍藏的神奇和丰富。确实是神奇的珍藏,确实超过想象的丰富。特别是在闪烁不定的烛光里,它们甚至显得不够真实。烛光可以制造幻象,烛光会使生出的幻象摇曳不定,特别是当你置身在奇形怪状的事物中间,而且你是个对什么都抱有好奇心的孩子,你会觉得自己走进了梦魇世界,真理和自身都在溶化。

        那个中年人明暗分明的面孔像是他有意装出鬼脸来吓唬人,然而他很客气,笑容可掬,远比他投影在四周的时大时小的轮廓可爱。主要的是那些钟!

        它们排满了这个深长屋子的五分之四空间,参差错落洋洋洒洒,一个李德胜这样的孩子会觉得它们过分牛气。有那么几座对于李德胜是过于高大了,他伸手也摸不到钟顶上那些铜雕的小动物,而另几个小座钟他可以置它们于掌股之间,铜雕玉镂镏金,完全可以用精美绝伦这样言过其实的形容词去恭维它们,因为确实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玉雕倚坐的小钟,可能是所谓鸳鸯钟吧。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蜡的。李德胜就是来看钟的,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房间居然使一个只身闯京城的海岛英雄少年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经常的大开眼界对孩子是极有好处的,孩子可以籍此取得直接的生活经验,让他们知道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外另有天地,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无知以激发他们求知的热望。天外有天是句有益的格言,北京一行二十天,使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举成为大人,见识外部世界是把人们引入生活的最好的向导。

        这几句话也是摘自大元四十五年以后的某篇札记。

        一个钟的世界,比他以前或者以后数年在这个房间外看到的所有的钟的样式还要多,顶少要多九倍。

        据老刘(那个中年人)说,这里共是三百零七座,是老资本家两个仓库中的一个,其中包括十九个国家的产品,有些是二百多年的珍品,曾几易其主,是各国君主的爱物。

        这些传闻李德胜马马虎虎,他要的是亲眼看一看镏金小厮如何出来打点,翡翠公鸡怎样报时,然而老刘爱莫能助。有命令的,谁也不许动这些钟。

        那么别的呢,除了这些钟?老刘没有说。他们成了朋友。

        有秘密必得与最好的朋友分享,大元成了另一个知情者。

        连续几个晚上,李德胜带上大元,把三百零七座各式各样的报时器细细欣赏了一番,两个男孩再三讨论,也想不出自己如果是这些钟的主人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反正李德胜觉得那个钟表商活着是挺够味的。大元也以为这是一个大个的资本家,非常非常有钱,这些东西一定非常非常值钱。

        白天这里有军代表关指导员,晚上只有老刘自己。

        屋子里还有些破烂古董。太师椅旧瓷瓶。断成两截的巨大砚台,在一座紫檀木箱体的大钟后面,还有几件小东西。一个披红巾光身子的女人由个老头子挽着,好不肉麻!

        老刘说是什么“贵妃醉酒”,大元搞不清是羊贵妃还是牛贵妃,和那个寿星佬一般大小,彩釉细瓷作工精致。老刘说这些零碎物件没上帐,让大元捡喜欢的拿。让那个光屁股的臭女人滚远点,大元不希罕她,至于寿星佬嘛……

        咳!不要埋怨大元。他是个六十年代中后期长大的中国孩子,心还没被铜臭污染。他怎么会为了贪婪的物质欲去尽量占有那些瓷器古董呢?!再说,他根本不知道文物的价值,他以为这些价值连城的破烂只不过是些垃圾堆的居民呢。

        说到底大元是个纯洁的孩子。为了表示鲜明的阶级好憎,“贵妃醉酒”让他摔了。后来大概是老刘大扫出去的。据说那是明末珍品。

        那个年头糟踏的好东西多啦,一个小瓷人算得了什么呢?寿星佬儿也给姥姥失手摔烂,那是七、八年以后的事。

        京城世家多古董。可惜,可惜。

        李德胜留给大元的另一桩记忆是写字和画画。

        他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随身带毛笔。他们不是去游山玩水,他们去革命大串联。其中一项主要任务便是到各大院校看大字报。他俩去过的学校有清华,北大,北京航空学院,北师大,北京邮电学院。他们不只是看,每人还有选择的作了笔记。大元用圆珠笔和笔记本;李德胜则用毛笔和草纸。

        大元当时惊诧于他用毛笔的熟练流畅。大元特别记得他不用墨汁而是用钢笔水。他说墨汁研起来麻烦,买现成的又太贵;说一瓶墨汁用不多久就没了。钢笔水比较耐用,而且可以兑水稀释,一瓶钢笔水抵得上四瓶墨汁。

        闲了的时候,他会即兴在随处可见的大字报废纸上画北京的城楼角楼这些,他说海南岛没有这样的房子。他写写画画只用毛笔,不但字漂亮,画也很传神。

        有一天大元闹肚子,连吐带泻。到卫生所领了黄莲素也没能止住。李德胜说大元是鬼上身,他自作主张画了纸符,之后拿到无人处烧掉,把纸灰带回来让大元冲开水喝下去。大元大病在身拗不过他,只好依他。同时还笑他是迷信鬼。

        笑归笑,大元的腹泻居然立竿见影止住了。这件事让当时还是无神论的大元心里暗自称奇。

        大元也有书法课和美术课,但那只是一门课程而已,没有谁很当一回事。大元在此之前就没见过谁动笔则毛笔,随手写写画画的。

        不对,大元姥爷;他老人家只用毛笔。他说大元爸妈和大元连毛笔都丢了,老祖宗的东西给他们丢得不剩什么啦。

        画符烧成灰之后让大元喝掉这件事令大元耿耿于怀。当时大元的确屙得脱水,人几乎成了一滩泥。所以只能任由他摆布。但事后大元一想起那些纸灰就忍不住恶心。大元拿他是问,他反说大元狗咬吕洞宾。

        大元问他纸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墙上的大字报的边角,他发誓绝对没有一个字。“大字报的字都是污秽之物,沾上一点都不可以的。”

        大元说那些纸本身就是脏的,加上浆糊,加上刷浆糊的扫把,加上又上过墙,脏上加脏!他居然把如此肮脏的东西加上他画的东西又烧成灰之后灌到大元肚子里。大元火冒三丈。

        他却笑了,“你不是好了吗?你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惨样?两个眼窝陷得那么深,又深又黑。我给数着呢,两天里你屙了十七次,我给你洗内裤洗了五次!好意思怪我?没我的神符,你有命没命都还说不定呐。”

        大元理亏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身旁照料大元的饮食起居,宝贵的北京之行就这么白白耗去了两天。而且还为大元洗沾染了粪便的??。大元当然该感谢他,当然不该反倒去责怪他。

        当然老天是公平的,那以后李德胜也病了一次,是大元每天跑前跑后为他的吃喝拉撒忙个不停。

        大元用讪笑去回应他的气恼。大元知道他会接受他的这种道歉方式。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一定非要我低声下气不可吧?

        十三岁的大元初出江湖,最在乎的就是这重“男子汉大丈夫”身份,这一点他李德胜不是不明白。

        其实大元更关心他的神符是否真那么神奇。毕竟符是他画的,他又不是神仙附体,哪来的神功神力呢。

        他在大元眼里实在普通又平常。

        他认真告诉大元,他学过神婆的功法。他家乡的人生病都是请神婆来做功法的。大元说那是因为他家地处偏远,缺医少药,无奈之下只得求神求鬼。他说大元不懂。

        大元反问我为什么要懂迷信。

        他说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大元说所有妖魔鬼怪遇到无神论者都注定要躲开,它们只报应你们,绝对不敢对我们怎样。

        李德胜真是好脾气,他又笑了。“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他气死大元了。

        大元想起上次提到阴曹地府的事,问他当时一本正经,莫非他真的以为有阴曹地府。他竟毫不含糊说当然有。

        他们那里的神婆个个了得,不但能让死鬼上自己的身,用死者的声音说阴间的话;而且还有神功在身。

        比如用一根小手指粗的铁钎从自己的右腮进,再从左腮穿出,且全无血痕,历时一小时以上。再比如经神婆加持后普通人可以在烧红的炭火中赤足穿行而毫发无伤。

        他说他偷着学功法,被他妈知道了痛骂,坚决不许他再去尝试。但他画的符纸灰却治好了十几个人的毛病。这些他都是瞒着妈做的,所以他不敢跟妈提为她治病的话。

        大元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信鬼神,又是牛属(1949年),也许他正是所说的牛鬼一族吧?他身上颇多鬼气,比如剪头写字,比如画画吹笛拉琴,比如鬼上身功法。

        大元把这些说出来,他无可无不可地回一句:也许吧。

        还有一个东西让大元记了几十年。

        大元卧床那两天,李德胜在他俩铺位中间的空地上,先是把一张纸折成M加W形,然后点燃一小块象木疤的东西。那东西不起火,但是烟缕连绵不绝,同时弥散出一种好闻的香气。

        有人说好闻,很多同学都凑过来吸鼻子。大家七嘴八舌问,李德胜说是一种香,可以祛病。有人问是庙里的那种香?

        差不多吧。庙里的香是加工过的,这个是野生的。

        大元私下里问香是他带来的?他点头。大元问他还有吗?他说有,但是不能再烧,因为大元病愈了。他说这是一味草药,很贵重,叫沉香。

        海南沉香。

        大元告诉李德胜,学校早不上课了,他居然很惊讶。不上课?那老师干什么啊?

        老师多数跟在学生屁股后面,学生搞建立组织,老师正好做帮手,他们经验总归比学生多一些。那些能被学生接纳的老师都是比较识相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相的也有,没被红卫兵定为牛鬼蛇神的统统靠边站。

        李德胜少见多怪,连什么是牛鬼蛇神什么是靠边站都不是很能理解。他说正式的课不怎么上了,但是学生老师都还去学校,彼此的关系都很融洽。学生中大部分都没放弃课本,有什么疑难就找老师。

        大元就不懂了,怎么你们那就不搞文化大革命啦?你们那的坏人就没人把他们揪出来?

        乡下没城里这么多事情。坏人也没城里多吧?看城里揪出那么多坏人,我们就不懂了——哪来的坏人?

        我们一个村不到两百口人,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没有;每家每户知根知底,家家都沾亲带故,哪来的坏人?上面发文件下来,或者最新指示下达,生产队长就给大伙组织读一下,文化革命在我们就那么回事。

        你们那没有革命群众专政?

        有啊,民兵都是专政队的。

        专政对象呢?他摇头,没了。哪去了?全村唯一的老地主也死了好几年了。

        那可是太没劲了。好不容易赶上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偏偏连个专政对象也没有,岂不是太晦气啦。

        大元告诉他,城里人比他们会折腾,绝不会让专政队无事可做。没有地主资本家没关系,可以找特务叛徒走资派,可以找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可以找牛鬼蛇神。既然有了无产阶级专政(队),何愁找到专政对象?

        大元所在的中学有一百三十七个老师,定性为牛鬼蛇神被专政队专政(隔离拘禁)的有二十个,加入各类红卫兵兵团或战斗队的有十六个,其余的一百零一个统统靠边站,每日如上下班一样来学校集中学习,写斗私批修报告,逐个一次又一次的通过红卫兵组织的审查。

        李德胜想不出被专政的那些牛鬼蛇神每天做些什么。

        大元也不是专政队成员,他们具体做些什么大元也不是很清楚。大元能看到的,他们不论男女不论年龄,一律剃掉半边脑袋的头发,长发一律剪短到二寸以内。他们被专政队押解出门,统一活动,跟凡人没两样。

        大元猜他们多数时间在反省和写认罪书吧。他们每天都要参加各种批判会,每每站到群众对面,九十度大鞠躬,直至批判会结束。女老师尤其可笑。

        李德胜咋舌:“牛鬼蛇神那么惨呐?我以为当小鬼的,做些上传下达的事就是所说的牛鬼蛇神啦。在阴曹地府里,牛鬼蛇神是美差呢。”

        大元说还有,他们每天早上第一次放风,总要集体合唱《牛鬼蛇神歌》。必须大声唱,谁声音不够大,会被点名出列,一个人重唱,直到被众人认可为止。这种时候真让人开心,谁让他们以往对学生那么耀武扬威啦?

        李德胜不再问了。城里跟乡下到底太不一样了。

        北京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显得沉闷,有三百万颗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日夜不停地给这座古称增加温度。虽然同样披着大衣,但很少有人感觉时令已经入冬。北京还是春天。

        去香山的时候,红叶已经调残无几了,也许正是由于过了观赏红叶的季节,去香山的人并不很多,北京城的拥乱不堪这里是见不到的。香山盛景已去,无法体验写香山红叶的诗人们那种种情趣了。只有蜿蜒的峰峦还在,不算陡峻的起伏勾出它们的线条,绝不生硬,然而结实有力,简洁而且富于活性,就像那些虽已退色但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呼吸。

        终于躲开了过分的喧嚷,尽管只可能是一个白天,哪怕仅仅一个小时都是令人愉悦的。

        听说去香山,李德胜兴致索然,大元和两位医科大学生一道来了。谷文是广西人,就是被大元撞掉眼镜的那个,另一个是甘肃人丁平。一路走着,踩着干猪血颜色的落叶,谁也不出声音。上山步步吃紧了,身边路旁光光的灌木枝条闪着青幽幽的冷光,往深处看,反光造成一种有雾的气氛,使山林变得迷离自然了,竟也看不出人工的痕迹。

        大元不知道两位学问人在想什么,他只一味左顾右盼,不时地抛出一个问号让大学生们解答。

        “这不是枫树叶子,别的树叶也红吗?”

        枫树的齿状叶型大元很熟悉,他攥在指间的是一枚椭圆形的红叶。谷文是诗人。

        “好多树的叶子都会变红的,包括桑树榆树在内,不是有唐人的诗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丁平说:“这是一句赞美老年人的诗,桑榆主要是说桑榆之年,不一定确指桑榆叶红。”

        大元没弄明白,诗里也并没说桑树榆树的叶子红啊。跟有学问的人在一起,连聊天也觉得吃力,简直有点听不懂。

        “谷大哥,从诗里怎么就见得桑榆的叶子可以变红呢?我没听明白。”

        “为霞尚满天嘛。霞是什么颜色的呢?”接着,谷文转向丁平,“这当然是借喻,但桑榆倘不叶红,诗人岂不是无的放矢?”

        “诗人的无的放矢也是常有的事。”

        谷文不善争辩,桑榆是否叶红只能以眼见为定论了。

        大元觉得大学生真了不起。可以随意扯过唐诗来吟诵品评,甚至能提出异议来。爸爸爱读唐诗宋词什么的,他高兴就要背上一段,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而且那些诗真有味,即使你不明其意也觉得美不胜收。唐诗那么玄妙,该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吧。

        碧云寺就在前面了,他们站下小憩,谷文眼圈发红,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镜腿,轻轻嘘了一回。

        “老丁,咱们毕业了能上哪儿呢?”

        “别愁了,不止一条路通向上帝。”

        大元思想开了小差,丁平为什么这么说?应该是条条大路通北京啊。大元这时候还缺乏批判能力,他不懂这就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阴暗心理。他只是觉得谷文丁平都有些颓丧,特别是丁平的玩世不恭使大元心里很受震动,他觉得谷丁二人似乎更亲近落叶。

        谷文:“树叶快落尽了。”

        丁平:“落叶也很美啊。”

        “它们曾经红遍香山呢……”

        “它们还会红遍香山的。”

        “不管怎么说,冬天毕竟来了。”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莱是个诗人,而我们……”

        “也会成为诗人的。振作一点吧,我的朋友。为月缺花残伤感是不值得的,我们毕竟才二十三岁,前面还有一辈子的路呢?”

        十三岁的孩子当然无法理解,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何以还会存留一些阴冷的角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因为作为一株小苗,他破土时就顶着阳光。

        孙中山先生水晶石棺停在寺内,也许因为是空的,也许因为它过分小巧精湛,也许因为围观者无所顾忌的品头论足,这樽华美的寿棺全无死的严肃。大元从小就怕见死人,死亡于他是一个神秘的迷,每当看到蔫头耷脑的牲畜拉着大头高翘的红漆木棺时,他都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眼前的这具棺椁没有这种效果。透明的石壁只给他惬意的沁凉感觉。

        大元想像,躺在那前部带枕状起伏的紫色金丝绒上一定十分安静。人们关心的是孙中山的遗体现在何处。

        “在南京中山陵吧?”

        “听说让蒋介石弄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早背叛了孙中山,他要孙中山的遗体有什么用呢?”

        “招牌嘛,要不他怎么笼住人心。”

        “可惜了,这么好的石棺空放在这儿。”

        “不空放又怎样?给你用你还不配。”

        “伟大的人总该留下来和人民在一起。”

        “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啊。”

        后两句话是两位白发长者说的。两位都在风烛之年了,走路抖颤,脸上铺满深刻的皱纹。丁平一直默默目送他们远去,谷文则低下头。

        天色将晚,他们离开了香山。

        谷文当晚作了一首小诗:

        当满山红叶暗淡了

        黄昏也悄悄地来临

        我伫立在碧云寺下

        良久注视着梢头

        最后一片残叶

        瑟缩地摇动暮霭

        孤零零的

        孤零零的

        那些巨兽个个面目混浊,麻木不仁而且自以为是,只有长颈鹿还有几分秀气。

        “这么壮,比我想象的要大多了。”

        “我也以为它比梅花鹿大不了多少。“

        “大家伙里只有它还像个活物。“

        “可是它不够自信,总像在提防着什么。“

        “那些北极熊、非洲象、黑犀、河马都像是石头身子,它们不动你完全可能以为它是尊石雕,又笨重又愚蠢。”

        “大元,你缺的就是这些大家伙们所有的沉稳和自信力,它们并不蠢,狮子老虎也不是它们的对手,但是它们的确有些骄傲。”

        “骄傲使人落后。”

        “傻老弟,它们不是人。”

        “可是,李德胜,你说长颈鹿不漂亮?”

        “那是另一回事了。它挺漂亮,但作为观赏动物,我以为北极熊和黑犀、大象更漂亮。”

        “因为它们自信吗?”

        “也因为它们是兽中之王。”

        因为它们有力量,是强者,所以李德胜欣赏它们,认为它们美。大元觉得李德胜有些道理。

        大元自己是从皮毛和线条去评价动物的美的,所有线型优美的也都是他喜爱的比如羚羊,再有他喜欢金钱豹和雄狮。

        李德胜从动物的精神气质上发现了滞重体态中的美,他比较唯心也过于主观,但他又确实有些道理。园中还种些竹子!这些典型的南方居民已经发黄了。

        0 人的问题

        我再说第二个,人的问题。这个人是抽象的人。

        人最主要的问题,很多人会以为是自己的,其实人的问题首先不是关于自己的,也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你的。是在有对象的时候才会生出问题。

        很奇怪的是人看不到自己,马原看不到马原,要去找到一个镜子或者水面,反射之后才看到马原。所以人的问题先是你的问题,对面的你。是看到一个对象的时候才会产生问题。

        就像为什么婴儿期小孩关心性别,他会发现有的人跟自己不一样。大了以后他就会熟视无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不穿开裆裤了,他就觉得男孩女孩,你和我,都差不多了。是开裆裤时期让婴儿发现了性别问题。所以首先是你的问题——从心里生出问题,是看到不同的人,然后才有比照,才生出问题。

        更有趣的是人提出问题和讨论问题,最初是他——还不是我。

        为什么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总会说到别人,这个也很复杂。这个他就是第三者,一个不在场的状态的他者。比如我们讨论一个什么,要从那个他才能生出问题。

        回到人本身,人的问题是无限的,六合八方。但是无限的问题不是我们讨论的目标,我们要讨论的是有限。

        有限就永远有个他,比如我们共同认识一个某某,我们讨论就会谈到某某。如果我们共同读过一本书,就会讨论到那本书(他)。如果两个人经常会面对一个两人可以同时面对的一个人或者一个问题,那么他们都必须读过同一本小说,认识同一个人,或者面对同一个特殊的境遇,有一个共同的他远远在那里。

        所以人的问题首先是关于你的,有你才有问题。问题提出时,必定是有个他屹立在对面。

        实际上,人的问题最后才是我。

        一个小孩子不太关心所谓自我,不关心哲学,他不会想到我有什么问题,他只会在“看到”后想你有什么问题他有什么问题。这才是常态。人经常面对的问题,只有到了最后才回到我。

        通常在回到我的时候,人都有了一定的阅历,有阅历了人才能审视自己。三岁前的孩子一定不会提出诸如我如何我怎样的问题。所有这些相关哲学的命题的提出,都是在有了一定阅历之后。

        在一定契机触发时,小孩子会问妈妈自己从哪里来,但如果没有这些触发,比如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妹妹,他就不会要问这些问题,因为一切都自然而然。他就觉得应该是有妈妈爸爸。所以一定是要有了一定阅历,才会回到我来,这个阅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更老。

        但事实上我们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最关心的还是有关我的问题,而不是真的关心你的问题或他的问题,我的恋爱我的工作我的情感我的未来我的困境……人最后走回来,最关心的,还是我。这个也蛮奇妙的。

        人提问题,还是要回到三问上来:

        首先我们从哪里来;

        然后我们是谁;

        最后是我们往哪里去;

        这就是人类最终的三个诘问,都离不开我。

        虽然我后面经常加个复数,但也还是我。这个我就是指代我背后所有的族群,代表整个人类。

        这个三问最终是整个人类的问题。

        所以有时候我们在少年时可能会糊涂——说为什么有的人自私?有的人一点都不自私?他就会问:为什么明知道自私不好,还有那么多人自私。这没有办法。就像《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实际上人之初“我为先”。

        首先是我,然后是我周围的人群,最后才是世界。

        最初人的问题的产生无一不是从你开始的;

        然后人的问题提出是从他开始;

        但经过这样的迂回之后,最终回到了我。

        所有问题都是我的,都是一己立场。

        抽象的问题通常大多数人不会去面对。这个三问是人类的问题,是以我为立场代整个人类提出的问题。

        因而这个命题的本质是哲学的,它不是一己命题。但二者从根基上都是从我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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