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崩石岭的鬼节
书名: 牛鬼蛇神 作者: 马原 分类: 玄幻

        3 为一个灵魂送行

        有一个人死了。

        十几年里一直为丧事忙碌的李老西,是眼前这桩丧事的当然承办人,这是他一生中承办过的最特别的一桩,是他女人的丧事。送走母亲的那一次他没有特别的感触,母亲已经活过了当地人的平均寿数,撒手人寰在他预料之中。

        他女人不一样,毕竟她才五十四岁。尽管她身体一直不好,时而发病要去医院抢救,但是李老西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扔下他和孩子们自己走。

        他的职责是送故人上路,在他心里所有外人走进故人的名单都在情理之中,甚至自己上了年纪的阿妈也在其中;甚至他的两个幼年殒命的孩子也在其中。他的名单上没有他女人的名字。外人不会知道他女人是他的主心骨。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他女人几乎很少出门,也不像别家的女人那样大声的吆三喝四,谁都知道她是个重病在身的女人,只能在家被人照看。

        女人的病重有一部分是由于家中的境遇。李老西的那种不争的性格,导致了这个家庭在遇到突发事变时无力应对,所以压力便都转移到心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他女人身上。

        表面上看家里一切似乎都还好。大女儿阿霞三年前(2004)嫁人,而且有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儿子。小女儿阿花从广东的体育中专毕业后被省田径队录取,成为七项全能预备队的一员。儿子阿光是老板,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老婆也是又孝顺又能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

        然而在表面风光背后,这个家庭的实际状况令人堪忧。

        女婿是个随和的大个子,看上去仪表堂堂,人也还算勤快,进了丈人家里会主动下厨,也有几样拿手的菜肴给丈人家里亲戚们露一手,很博得众人的称赞。他喜欢喝一口,酒量也不错,加上人又实在,所以每次做好菜喝过酒便会宿醉一场,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以连绵不绝的鼾声来庆贺又过了美好的一天。

        阿霞也是婚后才偶然发现她男人偷着赌钱,夫妻俩为此不止几十次背着人恶吵,但是戒赌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他们仅有的积蓄被输掉,海鲜发货的生意也因为不断升级的家庭冲突而中辍。后来更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家庭已经欠下了让他们很难承受的好几笔债务。曾经被人羡慕的阿霞一家人已经落入了极端困境之中。

        李老西的女人对大女儿的状况很揪心,但也无能为力。阿霞说过离婚的话,当阿妈的无论如何都反对她。阿妈无法接受女儿婚姻的失败,她知道女儿嫁错郎是大不幸,但女婿是阿霞自己选的,那是她的命,她只能认命。在阿妈心里,女儿(女人)离婚是跟死亡一样的大谬,想一下也是罪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整个中国农村最为普遍的认知,阿妈在这一点上没有例外。

        阿霞的问题在这个家庭里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还是阿光。他的药材生意,回款一直不是很顺利;有了部分回款后,他又没能及时将到手的款项偿还赊购欠款。他野心太大,手上有一点钱就又把发财的梦再扩大一圈,去找更大的订单,把钱花在请人喝酒拉关系上面。而他的赊购还在一步一步扩大规模。

        几年下来他欠赊购款已经超过七万元,他对乡邻一而再再而三许诺,每次又都不能兑现,人们对他的话已经权当成放屁。信用的丧失是生意场中之大忌,他的药材公司的彻底崩盘已成定局。

        先是几个火气很大的债主来家中催债,阿光被追打之后逃进原始雨林不敢归家。他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债主拿走,这也不能让债主的火气熄灭,他们同时将李老西的老房子也劫掠一空。阿妈又惊又吓又急又气,大病复发被送进了医院。

        灾难还只是刚刚开始。另外三个原始股东发现阿光人不见了,家也被抄了,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投资(每人一万元)全部打了水漂。这笔钱对任何一个山里农村家庭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要保护自己的财产。三家人在集体商议之后,将阿光的女人连同四个孩子从他们的家里赶出去,之后每家人占据了其中的一间。

        阿光的女人只能带着四个孩子挤进了李老西家的老房子。

        李老西在他女人脱离了危险之后将她接回家。医院的开销是他们这种家庭很难承受的。家里的情形更让他们不知如何才好。

        他性格中有一部分在常人看来是天大的缺陷,他怕任何意义的冲突,一旦有了争端他第一个念头是逃开,据他自己说那种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他这一辈子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对骂或者肢体冲突。

        一个家庭不可能永远与外部世界和平共处,偶尔的争端在所难免。所有这种时候,最终拿主意面对的总是他女人。这是他女人一生一世也没有打开的心结,她对他什么都满意,除了这一点。不能得到自己男人的保护,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极大的委屈。

        家里被劫掠一空,又一下挤进了儿媳和四个孙子孙女,女人又大病卧床,这一切对于懦弱的李老西无异于天塌下来。

        阿花年初已经从田径队退役,在海口找了一份工。听到母亲病倒的消息,她马上赶回吊罗山。

        她是阿妈的心肝宝贝。十岁之前她一直跟阿妈挤在家里厢房的一张小床上睡,除了上学,她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妈的跟屁虫。在她幼小的心里,阿妈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无论什么妖魔鬼怪,无论发生怎样的意外,只要有阿妈在她就是安全的,她就不害怕任何事情。对她而言,阿妈就是她的一切。

        阿妈病病歪歪的情形她并不陌生,她从小就知道阿妈身体很差,所以现在阿妈的境况也没有特别出乎她的意料。

        阿妈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她让小女儿马上回海口上班,不要因为她耽误了工作,她说她守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阿妈说的也是,有阿爸在,阿爸会为阿妈配药煎药,她守在身边也帮不上什么。而且阿姐也带着儿子回来,阿姐照料阿妈的起居比阿花要在行得多。还有就是阿花不想丢了眼前这份工,毕竟家里正在最困难的当口,她的薪水对家里总归有一点帮助。她把临行前问女伴借的三百元钱都留给阿妈了,回海口继续上班。

        那段日子,李老西一家一片凄云惨雾,一家三代共九口人挤在老房子里,而且家徒四壁,连基本的生计都成了大问题。

        好在儿媳和女儿都还算有定力,支撑着这个有五个孩子和重病母亲的家庭,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维持着生存。一家的心里同时还惦记着隐匿多日的阿光,不知他在原始雨林中是死是活。

        一个晚上,已经过了午夜,阿光突然潜回家中。阿光的女人吓得半死,因为阿光的样子已经让她完全认不出,头发胡子又脏又蓬乱遮去了大半张脸,人也瘦了脱了相,身上的衣服刮出了无数的口子,手上胳膊上满是伤疤血痂。

        阿爸阿妈阿霞也都醒了,他的惨状让家人惊恐落泪,大人们彼此都十分注意不要惊醒孩子。

        阿光的女人去为他做饭。

        估计是灶台的火光柴烟惊动了乡邻,很快有一伙债主闻声拿着家什,在深重的夜色中包围了李老西的房子。也是因为夜色的阻隔,债主们气势汹汹,却也并不敢贸然冲进来,只在外围虚张声势。最终是阿霞和嫂子两人主动出来,债主们才缩头缩尾进了李家老屋。他们当然没找到阿光,这让他们火冒三丈。

        冤有头债有主是古训,怒火中烧的山民们偶尔也会忘了古训,他们再一次将火气发泄到阿光的家人身上。

        阿光欠钱最多的一个山民意外发现了李老西家为过年准备的半大黑猪。他大喜过望,马上吆喝几个人围追堵截将黑猪拿下。他将六七十斤的仔猪两腿倒提,声称以猪抵债转身要走,被其他人毫不客气地拦下,说他想独吞那是做梦。

        于是一场乱战,仔猪被几柄来自不同方向的柴刀活生生砍成一坨烂肉。

        猪的鬼哭狼嚎比任何声音都让人惊恐,更让人恐惧的还有这些骇人听闻的话,有的说这猪的下场就是李天光的榜样,有的说干脆把他两个儿子绑走,让李天光带着钱来赎人。这一幕都发生在院子里,被愤怒燃烧的人们毕竟是乡邻,所有的恶言恶语其实只是气话和威胁,只说说而已,并没有谁认真打算去实施。

        但这足以吓坏了屋里的一家人。见过一点世面的阿霞指挥两个侄子翻后窗逃出,自己紧随殿后。李老西想了又想,终于也翻出后窗跟在两个孙子和大女儿后面钻进原始雨林。

        一场悲剧最终肯定是以死亡告结束。儿媳先发现了婆婆的抽搐,马上动手掐婆婆人中,两个孙女一个外孙也围到奶奶身边。儿媳突然爆发出尖利的“救命!救命!”三个孩子恸声一片。院子里的闹剧骤然停下来,接着有人小心翼翼推开屋门。

        人死了。相信讨债的人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竟然没有人发现原来屋子里的九个人少了四个。毕竟人命关天,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对躲债的一家人赶尽杀绝。债主们没人出声,一个一个悄无声息溜出去。

        几分钟前还被夺来抢去的黑仔猪被丢在院子里,整个院子到处血迹斑斑血腥气十足。

        只是躲进林子的阿光连同阿爸李老西妹妹阿霞大儿子阿百小儿子阿万都没有远走,都守在近处倾听窥望。他们能够确认那些恶人已离开之后,马上钻出林子聚拢到老屋里。

        李老西尽力施救,儿孙们紧紧围在四周。但是那已经于事无补。李老西的女人走了;阿光阿霞的阿妈走了;儿媳的婆婆走了;孩子们的奶奶走了;一走即成永远。

        阿花闻讯再赶回来已经是第三天中午,老屋直接做了灵堂,五个甥侄都在为奶奶(外婆)戴孝守灵。这一次阿哥也在,家里的丧事都由他拿主意。阿爸依旧做他的纸工。阿花扶着阿妈的棺木泪流不止。

        阿花自小至大一直有梦,似乎她的每个早上都是从梦中走出来的。前天一大早是阿妈离开的时间,她的梦也格外清晰。一只恶狗追她,她慌不择路掉下一个满是草丛的水塘,她手脚并用拼命扑腾,最终还是被一只手拉住才惊魂落地。她很熟悉那是阿妈的手,可是她抬头却看不到阿妈,阿妈呢?阿妈哪里去了?她惊恐万状,她明明拉住了阿妈的手,是阿妈的手拉住了她,可是……

        阿花没耽误上班,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崩石岭家里没电话,她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家里。阿姐有手机,但是大山里没信号,手机也打不通。她当然想不到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另一个不详的预兆是右眼,眼皮跳得很厉害。预感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准,一直到了夜里很晚,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来。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居然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个晚上的梦好像又在重复前一天,但是她已经知道前面的草丛里是水塘了,所以提前将身体后倾,没能最终跌进水塘。她再醒过来,觉得梦中的情形很好笑。可是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噩耗终于来了,是姐姐专程跑到镇上给她的电话。

        长途班车最早是明天六点半,当晚她就是飞也飞不到崩石岭。

        她不能够确定拉住她的阿妈的那只手是否在告诉她消息。阿妈走了,这对她是天大的打击,阿妈就是她的天,她完全不能想象今后没有阿妈的日子怎么能够继续。

        在家人眼里,阿花一直是个小丫头。她个子比谁都高,比阿妈还高几公分,但她还是家里的阿妹。说起来她也二十五岁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读书,当运动员,打工,自己也经历过恋爱和失恋,也先后做过好几种不同的职业(在工厂里缝纫,在大商场里推销洋酒,在楼盘卖房);但在家人眼里她永远是阿妹,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家人的呵护指点。

        连阿妈也一直当她是没长大的妹仔。她知道小女儿跟她连心,但她还是不要小女儿陪在她跟前,她怕小女儿丢了工作影响了前程。她因此令小女儿终生都会遗憾,因为自己没能在阿妈最后的时间里陪在她身边。

        阿哥阿姐包括阿爸,他们一定不会想到阿妹的这份心情。所以到了隔日的晚上腾出空来才想起去给阿妹打电话。

        阿花没埋怨家里人,阿妈已经走了,家里人忙得昏天黑地,打电话又得去镇上才行。这些她都能够理解。她在心里有一点怨阿妈,她认为自己跟阿妈最贴心,阿妈要走该跟她先打个招呼,她认为阿妈做到这个并不难,只是给她托一个梦而已。那样的话自己就赶得及了,可以在阿妈走之前见到阿妈,听听阿妈对她有些什么嘱咐。

        阿妈走的日子是2007年6月6日的一大早(是不是6时呢),按照民间的说法是个不错的日子,是不是个好时辰呢?当时情况混乱不堪,山里人也没有戴表的习惯,时间多半是靠估。

        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很不好,阿妈的棺材和丧事一切从简。但是阿爸没忘了给他女人带上最齐全的纸品,八套衣裤八组鞋帽八件套锅具八碟八碗,衣箱衣柜全套并八床被褥,骡马牛羊猪狗各一对,鸡鸭鹅各一对,金银元宝各八对。他也曾想过为女人备好房子大院和时下流行的小汽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毕竟他女人做梦也没想过那些,即使给她都备齐估计她也不懂得如何享用。

        阿爸为阿妈备的这些纸品,阿花都一件一件折好摆好,阿妈不在跟前,她要替阿妈把好关才是。一边折一边摆,她的泪水噼里啪啦滴下来,她不想让泪水打湿阿妈的东西,就把袖子挡在眼下。但是泪水太过汹涌,很快连袖子也透湿了。

        她的心思阿妈都懂,所以当天晚上阿妈就来她梦里了。

        阿妈告诉她自己三日后就会入土,入土为安;阿妈告诉她不要惦记她;她把阿爸准备的东西给阿妈一件一件打开,问阿妈是不是满意。阿妈一再说太多了太多了,说路上还远,她手上没气力,带不了许多东西。

        天亮了,她把阿妈的话转告给阿爸。阿爸说你阿妈走了还惦记家里,说你阿妈这辈子就没想过自己,想的都是别人。

        当晚阿妈又来到她梦里,说天很冷,说还有两天就入土,无论如何记得给她带件羽绒服去。她让阿妈放心,她马上告诉阿爸去准备,两天怎么都来得及。

        阿爸马上补做了羽绒服,而且是两件,带到阴间的东西都要成双成对才行。阿爸说你阿妈这一辈子就是怕冷,起了身要多穿,躺下睡要多盖。阿爸说自己的脑子坏了,怎么会想不起你阿妈那么怕冷的事呢?他自作主张又加做了两床厚厚的被子。

        阿妈在入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些伤心,说从这往后的三年里她都不会来看她,说要移坟后才允许她回家。她要得到允许才能来看她的小女儿。阿花听阿妈如此说,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濡湿了被头。她一声接一声呼唤“阿妈,阿妈……”直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天色微明,送阿妈的一行该上路了。村里的坟茔都集中在东边的一条上山的岔路边上,就是去飞隼瀑布的方向。

        阿花一路摸着阿妈的棺木坎坷向前,一路哭个不停。拉棺木的牛车时快时慢,但却一路都没停下来,直接将阿妈停在了已经挖好了成条坑的坟地深处。阿花眼见着棺木被抬起,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坑里,被一锹一锹的新土逐渐覆盖,她的心里一下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这时候大放悲声的换成了阿爸。阿花还从来没见阿爸如此大声的哭过。阿爸跪在新坟的一侧,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一抖一抖,整个人都哭瘫了。这会连阿花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没那么难过了,也许在此之前她哭的太多太多,她的悲伤已经全部用光了吗?她能觉到自己很冷静,像旁观者一样看着阿爸和阿哥阿姐他们在哭。

        她看得出来,阿爸哭得最厉害,其次是阿姐。阿哥毕竟是男子汉,他只是在阿爸的哭声乍起时加入了一小会,他后来的哭声完全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她知道自己是家人中最平静的那个。

        事后她不止一次问自己,阿妈走了自己真的不如阿爸阿姐阿哥他们难过吗?这样一个问题她不能够认可。

        李老西对他女人的丧事如此简陋很不情愿,他先前跟阿光说过,他可以想办法找一点钱急用;他那么风风光光地送走过许多人,他自己的女人走了他决不能马虎了事。

        可是阿光的态度很明确,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大张旗鼓;毕竟自己欠了村里人那么多,一次花钱的丧事会让村里人再一次大动肝火。这七天里阿光是撑着胆子守在阿妈身边,他估计村里人不会做得太绝,连送丧的机会都不给他。果然,直到阿妈入土为安,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据阿光的女人说,阿光从离开坟地就再没见过他人。他又一次人间蒸发了。很显然,他担心丧事一过债主们会重新杀上门来,他不能等着他们上门索命,他只能一走了之。

        阿霞的男人在下葬那天也来了。他一直紧紧抱着儿子,他有太久时间没看着儿子了。他的举动让阿霞很紧张很警惕,阿霞觉得他在打儿子的主意。

        其实阿霞这会并没想好怎么办,而且她知道儿子是男人家的命根子,她即使离婚也绝对带不走儿子。如果她要强带,儿子家族都会出动,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她争夺,即使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是在恶吵一次之后抱儿子回娘家的,当然她有充足的理由,阿妈重病卧床需要人照顾,她必得要尽孝道。

        现在不同了,先前的理由已经不再是理由。她当然也可以说要陪阿爸几天,因为阿爸太过难过。但是如果她男人坚持先带儿子回去,她没有理由不同意。她不能在这个当口让儿子被她男人一个人抱回去,所以她心里也做好了跟她男人回家的准备。

        这些天里最累的当属阿光的女人。除了照看自己四个孩子的饮食起居连同上学放学,她还要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虽然缸里还有粮食,地里也还有自己种的菜蔬,但是家里连一分钱也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该怎么过,都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

        而过去所有这些都有婆婆操心,婆婆是这个家里的总司令。以后换成她了,对她而言真是个艰难的开始。

        阿姐临走时也劝阿妹早些回海口,让她别丢了工作。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阿妹已经请了几次假回家,这一次她的假根本没请下来。所以事实上她是强行离岗的,也就是说她已经丢了工作。

        家里的事情火烧眉毛,她也没把丢了工作的事告诉他们,她怕家人再为她的事担心。她不想让他们担心。这是第一次,她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困境,仅从这一点上说她就长大了。

        她在海口与好朋友阿莲合租了一间小房,眼前的住处不是问题。但是丢了工带来的直接问题是生计。前几次回家,她已经问几个姐妹分别借了一点钱,姐妹们个个都不宽裕,她也需要尽快把钱还给她们。再找一份工是当务之急,她不怕吃苦受累,只要薪水不错就好。

        她开始时还担心阿爸。她目睹了下葬那一天阿爸的失控,她怕阿爸会垮掉。她是女孩,她不知道男人比他们表面上更强韧,男人倒了会很快爬起来,这个世界从来就没给男人留更多的喘息机会。

        第三天就有活计找上门了,阿花看得出,阿爸已经从哀伤中走出来,头脑清楚将活计的要求一一记下。阿爸的活计是当下这个家庭所绝对必须的,不然真的连买盐的钱都没有。

        下葬后的第五天,也就是阿爸接了新活计的第三天,阿花在目睹阿爸做了两天纸工之后,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去了海口。

        阿妈走了,今后的日子阿花只能靠自己了。

        当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命运已经早有了安排。人是犟不过命的,阿花的命在两个月之内的8月8日。

        那以前的三天刚好是星期日,她原来田径队的队友海菊约她去三亚南山寺烧香,她一大早从海口赶到三亚,两个女孩认认真真对大佛说了各自的愿望,不知道佛会不会听到她们的心音。

        她已经又找到了一份售楼的工作,而且拿到了一个月薪水。

        2 当真恶鬼上身了

        大元遇到小花是2007年立秋那一天。

        几个朋友约好了在海甸岛中兴楼烤鸭店里立秋。朋友们都到了,只等大元一个人。

        海口是当今中国生活节奏最慢的都市,至今还停留在每天约人找地方吃饭那种慵懒散漫的日子里,大元的迟到并没有特别引起谁的注意,就像往日的饭局中达哥或者莅杭的迟到一样。大元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二十五分钟。

        看得出大元兴致很好。落座后他说遇上一个售楼的女孩,很舒服。舒服是大元描述女孩子时给的最高分,莅杭马上问是海南女孩吗。

        “当然是。大陆女孩肯定很难达到‘舒服级’。”

        启达说:“不可能是化了妆的女孩吧?”

        “当然没化妆,化了妆的女孩怎么可能舒服呢?”

        这是大元的两个人所共知的标准,舒服和海南妹。不化妆当然也在他的“舒服”范畴之内,这一点在座的几位都还没有太多异议。至于海南妹这一点,三哥是大元的死党,目标也是娶海南妹做老婆;达哥铁定投赞成票;莅杭则有相当保留。

        莅杭是老海南,定居海口有十几年了,肯定比他们更有发言权。莅杭以为海南的习惯是大元的鬼门关。

        “这里的习俗是七大姑八大姨都爱凑热闹,你这种要看书写书要静要独处的人绝对会受不了;一个海南妹老婆背后至少有十个姑姨堂表姐妹外加二十个她们的儿子女儿,你会热闹死。”

        莅杭的这些话不是立秋饭桌上的话题。她是桌上唯一的女人,所以她关心大元说的那女孩的各方面情况,年龄身高模样这些。

        大元说:“应该在三十岁以内吧;很苗条,有一米七几;模样我不会说,就是很舒服的那种。”

        三哥说:“海南妹高个子不多,多数比较合我的身高。”

        达哥说:“你们两个家伙说要找海南妹做老婆,说了也有十年以上了吧?”

        大元说:“起码十五年了。当年三哥也不过二十啷当岁,黄嘴丫子还没退,还正当年呐。”

        三哥说:“二十三。我记得很清楚,九五年春节你们还给我庆贺本命年呢。我和大元来了就都看好海南妹了。”

        莅杭说:“怎么样,留电话了吗?”

        大元说:“我留了我的。她说她刚来,还没做名片。”

        莅杭说:“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当红娘?”

        大元说:“好啊,有劳大驾。”

        烤鸭很地道,绝对正宗,鸭皮又薄又脆,养眼的金红色。在离北京七千里之外能吃到如此地道的北京烤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2007年8月8日,关于高个子海南妹的话题一闪即逝。

        这时大元早住进了他的有空中花园的新房。

        8月9日大元飞回上海,三天后他收到一个看房的电话回访,对方说她叫李小花,大元马上想起那个高个子海南妹。她给他留了电话,她说他看的那套房她会给他留一周,因为另外一个客户一周后会过来交定金。大元说他再考虑考虑。

        大元想了一下,给莅杭拨一个电话过去,请莅杭无论如何跟那个售楼女孩见一面。

        莅杭见大元认起真来,马上去和女孩联络;不用说,她极力为大元美言。莅杭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女人,她当场就跟女孩说好了,让大元给她电话,他们彼此先在电话上聊一聊。

        第一次话聊,同时约好了第二次视频。视频让两个人都觉得很开心,大元说要过来看她,她也毫不扭捏地应许下来。上海与海口的距离刚好是半个中国的长度,彼此间的一来一往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半个半年。两个人对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

        小花在大元的提议下辞去了海口的工作,去了上海。

        有趣的是年龄的差距没有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障碍,反倒是上海的古怪气候让海南妹无所适从。2007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更晚一些,那是上海五十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上海的居民楼基本上没有固定的取暖设施,这个冬天对小花是个严峻的考验。

        大元已经换了房子,但是因为没人住所以一直是毛坯房。现在有人了,有一个彼此愿意共渡余生的人,毛坯房就不该再是毛坯房,它应该变成新房。有小花辅助,大元有信心在春节之前完成毛坯房到新房的转变。打从十一月初开始,春节入住也不过还剩下不足九十天,任务不可谓不艰巨。

        那三个月是又冷又累,大元的腰伤几度复发,每一次都疼到站不起来。但是他的牙关一咬再咬,他必得坚持到底,他不想把事情拖到春节之后。装房子是2007年的事,当年事当年毕。因为他对新的一年有全新的规划,他要在新一轮的鼠年开年迎娶他的新娘。上一轮的十二年他过得不好,他希望新一轮有一个新气象,而没有什么比新娘新婚新家更喜气的新气象了。

        大元相信下一个十二年将是他新生活的第一个十二年。

        猪年的除夕之夜很美。

        他俩坐在新家宽大的拱形落地窗内,看面前几百重烟花腾空炸开闪烁再缓缓落下,内心洋溢着无限的美好和喜悦。

        新家的位置很奇特,处于上海主城区正北,离人民广场十几公里。房子在顶楼,面前异常开阔,凡二三十公里远的视线全无遮挡,可以清晰看到偏东方向更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和环球金融中心塔楼。除夕之夜能见度极好,北边的半个上海尽收眼底。

        小花很冷,蜷缩在羽绒大衣当中,但她分明很开心,她说有那么多的上海人民给他俩放烟花,一定是在祝福他俩。

        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大元小花,所以2008年的春晚直播他们几乎没看上几眼,成了这对幸福恋人辞旧迎新的背景音乐。当然还是借了春晚的大钟,借了主持人的倒计时口令,5,4,3,2,1,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鼠年到了。

        全新生活的序幕就此拉开。

        一场大雪是上海人民在新一轮十二年开始之际收到的一份大礼。雪后的一大早他们就冲到自己的屋顶花园里,冲进厚厚的白雪带来的欢愉之中。

        大元是东北佬,他一下回到了儿时,他抓一把雪顺手捏成疏松的雪团一下丢到海南妹的后脖颈里。小花一声尖叫,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体会打雪仗的滋味。她马上还击。

        他们用了大概一小时,在户外花园的香柏木地板上推起一个雪人。大元去厨房找来一根胡萝卜,截成两短一长,嵌进雪人的脸上,两个圆圆的大眼睛一条红红的长鼻子。

        小花想起了她从家乡带过来的渔家女的斗笠,她找出它给雪人戴上,那真是一个可爱的雪人。拍照,再拍照。

        因为天冷,融雪很慢,红鼻子雪人在他们的新家花园里作客了一个礼拜。尽管每天冷得要命,那仍然是小花在上海最开心的记忆,她和那个属于她的雪人成了好朋友。

        说那是最开心的记忆,是因为那以后的上海生活出现了重大变数。

        第一个变数,登记结婚;正月十五那一天,两个人的命运以法律形式连结在一起。2008年2月21日。一对结婚证分属两个人。那天是两个人的好日子,是他的,也是她的。

        第二个变数,那以后一个月之内大元患了一种奇特的怪病,前胸后背生出成片的红疹,而且一分一秒不间断的刺痛。一直讳疾忌医的大元先还不肯去医院,但是碍于婚前约定,他必须服从老婆的指令,所以进了医院。他们就此学到了一个新名词,一种病的名称,带状疱疹。

        新郎和新娘都没有料到,这种似乎是皮肤病的疾患有多么可怕。首先是因为持续不断的痛感,大元的睡眠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医生说那是神经疼,而神经疼是迄今为止医学医药不能攻克的堡垒。其次,据那位教授级的神经内科专家讲,带状疱疹患者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才有可能治愈,专家让大元做好长时间疼痛的心理准备。

        大元开始完全卧床,让自己处于最少动作的状态,因为一动就会疼得很厉害。他自己不敢动,小花又根本弄不动他,对她而言他太重了(接近200斤),所以他不敢动也得动。许多事小花都代替不了他,比如开车(她不会开,也没驾照)去医院,比如解大手(小手她可以为他接),比如吃饭(他怎么也适应不了被人喂饭的情形)。如上的几项他每天都要做,而且非做不可。

        他很快发现,尽管自己很怕由行动带来的痛感,但是真正动起来后痛感并没有更加重。真正有意思的反倒是在动作过程中由于关注动作本身,痛感反而被有所忽略。这很像某些医生以分散注意力来为伤者减轻痛楚的方法。

        这个发现让大元相当开心,小花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主动配合他有意做一些幅度很大的动作,并且督促他多动,尽量没事找事让躯体对那种可怕的痛感逐渐适应。

        那个时段的最大问题是睡眠,一夜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几百觉,睡了马上就醒,醒了又重新陷入昏睡,再醒,再睡,周而复始。虽然躺在床上,身体几乎没什么动作,但是一觉醒来还是觉得周身酸乏,似乎每一块肌肉都疲惫不堪。那当然是因为整个睡眠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每一条肌肉都在绷紧,不累才怪。

        医生开了外敷药,针对的是疱疹表面流出的液状物质。内服药则总要用于止疼,似乎没有进一步的治疗药给他。但是那段时间病理检查却在继续,且一步一步深入。开始是普通的CT,后来是比较不普通的核磁共振,再后来还是CT却不是原来的那种。

        那间CT房明显要大许多,CT机要大许多,机上的检测时间长了许多。大元的警惕也因此多了许多,他问小花觉到什么没有;小花说好像很严重,不然大夫的脸色不会这样严峻。

        那间医院是最高等级的医院,医生也应该是最好的医生。

        医院刚好又是大元所在大学的附属医院。大学领导对大元的病情相当关心,责成医院领导给予最好的治疗,同时责成校党委的一名部长专门盯住大元的治疗工作。部长偏偏又是大元在学校里最谈得来的同事和上司。

        大元通过部长达成了与院方开诚布公的意愿。专门负责治疗的神经科副主任坦言,是肺上长了东西,他把后一次CT得出的底片拿给他们看。那一台大型CT机是高精度增强机型,造价极其昂贵,因而检测费用也相当高,其底片精度也达到极高的水准。

        底片与检测器官之比为1:1。那一大坨黑黢黢的团状阴影的直径大约为6.5cm×6.7cm,其中的纹理脉络都极精细清晰。

        是副主任医生的意思,看底片的时候让小花在自家的车里等候。仅就这一点,大元已经猜到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大元说:“大夫,我心里够结实,能承受任何结果,我请你给我实话,是不是那种东西?”

        大夫显得迟疑,看了部长一眼。

        大夫说:“当然还要一系列检查才能确诊。”

        大元说:“以你的经验呢?”

        大夫说:“你既然说了你心里能承受,我也就坦白告诉你,你该有心理准备,十之八九吧。”

        大元当时的眼睛没看大夫,也许他有意避开目光给大夫的压力,他看着部长。大夫的话在部长的脸上形成了作用,大元清楚记得部长左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部长说:“主任,您看,接下来的治疗该怎么进行?校领导责成我来协调,您看我们怎么就下一步治疗来做一个方案?”

        大夫的眼轻轻合上,显然在思忖部长的问题。

        大夫睁开眼,“病灶在肺上,当然转到肺科是最负责任的选择。上海肺科也是学校的附属医院,教授先生会得到最到位的治疗。”

        部长说:“肺科的院长也是我的好朋友,转肺科肯定没问题。”

        大夫说:“上海肺科的肿瘤科在全国首屈一指。”

        部长站起身,说话斩钉截铁:“就转肺科。”

        他们说的肺科,全称是上海肺科医院,是中国第一家专业肺科医院,在肺部疾病的治疗人才和科研的水平上,以及检测设备等诸方面都居于全国前列。更巧的是它也在本大学旗下。

        三个人会面的时间不足半小时,但是进去和出来已经是两重天地,大元和部长与大夫道谢道别。部长有学校的专车,他去肺科落实转院事宜。大元回到车上,他的新娘看上去满脸轻松。

        小花说:“恶鬼上身了,是吧?”

        大元不想给自己留思索的时间,如同乒乓反弹一样回应:“也许是吧。他们说要转一个医院。”

        “老公,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大元只能故作轻松,“没啊,有什么好紧张的?”

        小花的声音一直很放松,“就是,没什么好紧张的。”

        那是接下来那几天里对话的主调,两个人都很轻松,或者说都在故作轻松状。带状疱疹的度日如年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有部长的出马,肺科的住院以及诊疗检查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们的落脚点在特护病房区,而且都是单间,每次都是肺肿瘤科主任亲自出马,之后才轮到参与检测的医生护士。主任的高度重视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其他的医务人员,大元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贵宾。他心里很清楚,一切都借重于部长,部长每日的亲临现场都让例行治疗变成了一桩大事件,治疗方给予最大限度的重视。

        主任是国家位列前茅的肺肿瘤专家,他的轻松诙谐让作为患者的大元心里相当放松,大元觉得自己喜欢这个人。小花对主任的印象也非常好,主任的态度让她对接下来的治疗充满信心。做检查的医生和护士先后抽了很多次血,分别装入不同的试管当中,显然每个试管都将进入不同的仪器,检测不同的病理方向。

        大元小花已经形成默契:到了医院一切服从医生,并且不闻不问。转院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麻烦,就是所有的检查都要重新来过。一家权威医院不可能用别家的检查结论,这是常识。

        因此先前的所有环节全部复习了一遍,仅费用一项已经过万。

        主任这天将大元小花请到他的主任室,非常详尽耐心地给他们讲述一个医学用语,肺穿。做肺部穿刺。

        肺部在胸腔之内,要达到肺部首先要通过皮肤肌肉和肋骨,肋骨之内是胸腔,还有一层腔膜,穿刺针头首先要穿透以上部分;

        然后你们知道,肺是活体,同其它器官一样,它也有一层膜,肺膜;

        肺在胸腔内一直在运动,一个你这样的大块头,肺活量是相当大的,你一口气可以吹起一整个气球是吧。人一刻也不可能停止呼吸,也就是说,肺内某一点组织的位置变化会非常之大,而且这种变化会一直在进行当中,不会停下来;

        那块病灶在肺叶当中,肺叶又在不间断的位置变换当中,相对于来自胸腔之外的穿刺针头来说,要准确无误地取到病灶样本其实非常之难;

        所以肺穿虽然是取样,它本身已经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手术了,因为手术是在我们肉眼不能抵达的部位,我们只能通过增强型CT机的屏幕来观测针头的工作情况;而操作进针的医生本人又不能直接看到CT机显示屏,只能依据观屏医生的指示进行手术。一个手和眼不属于同一个医生的手术,你们该想到其中的难度有多大。所以通常肺穿要做三到四次才能够得出相对准确的结论,相当于做三次或四次大手术。

        主任的耐心所传达出来的信息非常清晰而且明确。

        大元懂了,小花也懂了。

        有异议吗?

        小花看一眼大元,“没有。”

        大元一切听老婆的,“没有。”

        第一次肺穿过程已经被主任描述过,几乎不差分毫。其中有一个细节主任没有强调,因而大元的心里准备相对不足。就是术前准备。第一步是麻醉,巨大的CT机就是手术台。

        这是大元生平经历的第一场真正意义的手术。手术需要麻醉他也知道。但是这次麻醉的部位在身体躯干的中间,他想一想也觉得紧张了。打过麻醉针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相当难熬。他无法猜测那段时间有多久,但是恐惧让他把时间无限延长了。

        第二步是寻找下针部位,那同样是令他无法忍受的煎熬,他能够感受到医生的犹豫,因为确定位置进行了很多个回合。

        他那会想起了别人讲起割阑尾的情形,已经注射麻醉针之后,患者没有一丝倦意,他听得见医生划开他肚皮的声音,听得见刀剪切割他身体器官的声音,同时他还要听掌刀医生护士们的家长里短,讲述一只老鼠钻到被子里之后的尖叫和张惶失措。

        大元在那一刻想到的就是这些,术前准备真是令人难熬啊。

        小花能告诉他的是,从进去到出来三个小时多一点,她说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长的三小时。术后大元相当疲惫,沉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熟悉大元的读者都知道,他睡得很少,每天都在六小时之内,看来手术的确令他不轻松。

        小花在他背部发现两个针孔疤,估计是第一次没找准部位,又有了第二次。两处疤孔周围都有青淤。

        大元说他虽然不觉得很疼,但他在手术台(增强型CT机)还是能清晰觉到针头在一层一层穿透他的身体,那种感觉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一想到还有两次或三次肺穿,他内心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下一次。

        接下来几天没他们什么事,需要他们做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候肺穿的化验结果。五天之后结果也出来了,是小花在规定的时间开始那一刻去化验科那边取过来的。

        未见癌细胞

        当然化验结果不止这五个字,还有其它许多内容,但是无疑这五个字是核心,未见两个字是核心中之核心。

        很奇怪,非常之奇怪,那五个字显然不是一个坏消息,但是当天晚上大元失眠了。第一家的主任说“十之八九”那一次,大元根本与失眠无缘。那次应该更关键,连部长都说他那个晚上很久都睡不着,他也给“十之八九”这话吓住了。所以说这一次失眠是非常奇怪的事,坏消息反倒无所谓,不那么坏的消息却格外在乎,大元这是怎么了?

        肺科的主任已经说得很明白,病灶取样非常难,所以要多次才能得出准确的诊断。所以未见并非好消息,只能说是不那么坏的消息。倘若三次四次之后,结论都是未见,也许就是好消息了;但是也许仍不是最后的定论。大元究竟是出什么毛病了?

        他的新娘睡得很踏实。她在他怀里,她的脸与他的脸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所有安详的睡相都是美丽的。他们的相识至今仅七个月而已,她已经成了他的新娘。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他离婚是1991年。十七年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甚至不记得这许多年里自己有过几次再走进婚姻殿堂的憧憬。他喜欢小花的话,“两公婆是天大的缘分”,想想真是啊。他有过若干次的恋爱,时间或长或短,其间竟没有一次临近过婚礼的红地毯,连一次都没有。显然是缘分不到。

        现在缘分到了,结婚证是缘分最好的证据。七个月里大元每时每刻都浸润在爱河当中,爱她,同时被爱。

        大元想起她第一次到上海,那也是儿子暑假回上海的时间。他问过儿子的想法,儿子坦坦然然说他相信老爸的眼力,相信老爸不会选错人,儿子还说希望老爸早一天结婚,把自己对老爸挂念的接力棒传给另一个人。

        “老爸,你毕竟不年轻了,我不能在身边照顾你,我希望有个人能代替我来照顾你。”

        儿子的话让他热泪盈眶。

        失眠让他无端地想起往事,他的心觉到了一丝抽搐。还有三次肺穿,也许是两次。他忽然被一个不相关的词汇所萦绕,倒计时。三次还是两次,那就是他的倒计时吗?

        当然有可能事情的结果没那么坏,三次都是未见,那样当然不错。谁不期待自己有一个好的结果呢?

        那不是大元的思维方式,往最好或者最坏的方面去设想,两种都不是他的方式。而且他更不想要的是一个已知的未来。他不要知道自己十年后是怎样的情形,三十年后是怎样的情形,或者三天之后。但是无论他想不想面对,他已经必须面对肺上的那个6.5cm×6.7cm的阴霾。

        他这时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怀中的新娘泪流不已。

        她是那么好的女孩。他知道自己是个极挑剔的男人,可是在七个月里他能挑剔的只有她的好,她是无可指责的。他甚至想象自己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不然绝不会让他遇到她。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忍受自己将会给她带来的灾难和疼痛。

        他的运气太好了;可是她的运气太坏,她怎么刚一嫁人就嫁出这么大的祸患?她心地那么好,怎么会落到那么坏的下场?做了新娘很快就要守寡,这未免太残酷了!目光在她脸上,泪水不断线的从眼里滴下来,这一刻大元正如那个成语所描述的,心如止水。

        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真有上帝真有老天,你们都该睁开眼啊,你们的公平在哪里呢?

        心音一定是有能量的,不然何以小花在黎明前的沉睡当中会平静睁开眼,一声不响与他对视?她问他在想什么,同时为他拭去如注的泪水。她已经发现他的枕头完全濡湿。

        “老婆,我在想,你的命怎么这么不好?”

        “没有不好,我的命很好,非常好。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认识你之前三天,我去南山寺烧香,我许的愿是找到那个属于我的男人。”

        “你跟我说过了。”

        “说过了也还要说。我找到了,佛听到了我的话。你答应过我一定带我去南山寺还愿。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老公?”

        “说话一定算数,不过不是我带你去,是你带我。”

        “你说我的命多好啊。我没读过很多书,也没多少见识,但我的心里知道你就是我爱的那个男人,我还知道你爱我。七个月了,你在心里有多爱我,我一清二楚。我心里一点不糊涂。”

        “我当然爱你,就像我同样知道你有多爱我一样。老婆,我在想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公,你别吓我,我害怕你的眼神,我害怕你要说的话。”

        “没那么可怕。老婆,我想让你回海南岛,一个人回去,那边没人知道你结了婚领了结婚证。回去了,你还是一个未婚的好女孩,我会给你把一切都安顿好。”

        “你说什么呀老公,你说你不要我了,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傻丫头,怎么会。我只是不想你的运气这么坏,你的运气太不好了。你该有比这好得多的命才是。听我说,你回去就住在我们那个小房子里,一定要记得浇花浇树,一定要记得给鱼喂食。我会给你存一点钱,让你不必为了生计太担心……”

        “老公,老公,你说什么呢,”小花说不下去了,汹涌的呜咽冲击她的喉头,“你当真不要我了,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么?”

        大元肆泪滂沱,“没有,没有,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可是你不要我了!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

        “老公,我不信你不明白,两个人成了两公婆,这是比天还大的缘分。难道就因为你可能生病,我们就要分开吗?我阿妈从生我的那天就已经生病了,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就该和阿妈断绝母女关系,是吗?”

        “老婆,你知道不是,你不要冤枉我,我只是不想让你运气那么坏……”

        “你说的根本不对,我是运气最好的女人,我老公以为自己生了病让他深爱的女人离开他,有这样的老公不是运气最好的女人是什么?”

        大元把他的新娘抱紧。

        “老公,别说没有确诊,就是确诊了又怎么样?我不但不走,我还要赖住你一辈子,让你甩也甩不掉我。我们不但不分开,我们还要生孩子,你想生几个我们就生几个。你想要我们的孩子吗老公?”

        “想要,想要。”

        “你答应我了老公?”

        “我答应你了老婆。”

        1 孔明灯的夜航

        那个凌晨他们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中断治疗。

        第一个反对的是部长。部长保证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可是大元非常坚决,他讲了他的关于倒计时的感想,他还讲了他不能忍受开刀切除以及之后的放射治疗和化疗。部长坚持说耽搁治疗后果不堪设想,要大元无论如何相信科学,相信还有希望。

        大元说:“我不知道老天会给我多长时间,三年还是三十年?三年我有三年的过法,三十年的话,我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挥霍。但是有一点,所有属于我的时间我都要它真正属于我,而不是属于那些决定人命运的仪器和医生。”

        部长看出了他去意已定,这家中国最好的专业医院已经留不住他了。惟其如此部长只能以解嘲的方式面对他的朋友。

        “所谓‘我的命运我作主’,是吗?”

        大元说:“我生了病,你比我自己还着急。你是真正的朋友,这辈子也不会改变的朋友。”

        两个男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大元和小花动身去了南方,回到他们在海口的小家。那也是爱开始的地方,是他俩真正意义的爱巢。

        大元的想法是先抑制住带状疱疹的蔓延。海南岛是火山岩岛,现存唯一的火山口就在海口市区近旁,大元想也许温泉可以对带状疱疹形成遏制。在海口的每一天他都坚持去温泉泡池,每天一小时以上。

        他又借了已经是单车一族的达哥的一辆单车,忍着连绵不绝的刺痛每天至少骑行两小时。

        他自己发明的这两个治疗手段居然非常奏效,带状疱疹被迅速的成功抑制。先前不停流出的体液开始干枯收缩,并且很快结痂脱落,痛感也日复一日的渐轻渐弱,最后不可思议的消失了。

        大元的睡眠有了极大的改善,经常一觉达八九个小时之久,这是先前许多年里都不曾有过的。一直忙忙碌碌的老朋友丁当专程飞过来看他,说大元的气色是他认识大元二十年来最好的,说他因祸得福,因为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健康过。

        大元给丁当讲了他曾经要小花自己回海南的事。

        丁当说:“你肺上长了那么大的东西,一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定有了相当一段时间。”

        “那是肯定的。”

        丁当说:“你认识小花不过七个月,也就是说你是在生了病的同时认识的小花。这场病必定是你的大劫。想想多有意思,你有了大灾大难,小花就出现了。在她之前那么多年,没有哪一个女人能真正走进你的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你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只是缘分没到而已。”

        丁当说:“我不这么看,你这个人这么强,又这么要强,没有谁你都能过得很好,所以我说你不需要。可是这一次不同,因为你有大难了,在劫难逃;但是你自己仍然并不知道。我想,你不知道也不要紧,老天知道就行,是老天在你有了大劫之时派了专属于你一个人的天使来,所以你必然会接受这个天使。小花就是你的天使,她为你而来,她的使命就是带着你渡过你的劫。”

        大元被丁当的话击倒了。

        的确,所有生病的日子也同样是大元感受爱的日子,他时时刻刻沐浴在爱的阳光下,因而恶疾带给他心里的从来不是凄楚和绝望,小花当真是上天遣来的天使,为他驱走阴霾,让他的身体时刻包裹在温暖之中。

        大元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山外观山的丁当则只眼独具,运用一语道破之神功将真相给大元点破。

        大元身体的迅速康复,让原本已经无限期推迟的婚礼重新提上日程。大元早答应给小花一个完美的婚礼,他知道那是小花心里最大的期待。他自己也同样期待着让他的新娘披上婚纱,开开心心地走进自己的新生活。

        筹办婚礼的那段日子,小花当然最开心。

        拍婚纱照让她提前感受了踏上红地毯的心情。婚纱摄影店提供一张三十二吋大照片,小花选的是两个人牵手在浅金色的沙滩上,背景是无垠的大海,天际线之上的穹窿是泛着清幽的深蓝,新娘着一袭雪白的曳地婚纱,牵着同样是一身白西装的新郎。

        丁当到底是诗人,他总能找到奇妙的语汇来为朋友助兴。那张大幅婚纱照片当然是经过摄影师的妙手修饰,大元的效果相当明显,看上去把他的实际年龄隐去了不少。丁当就说这张婚纱照分明是一幅绝佳的姐弟恋写照。

        大元无疑很开心,但不知道小花的内心是否会认为摄影师把自己的年龄给放大了?

        婚礼筹备一切顺利,好朋友梅姐将借车的重任挑在自己肩上,清一水的奔驰车有六辆之多。达哥的老婆俐安是中国企业界的名嘴,当然也是婚礼主持的不二人选。主婚人为大元的好友同行大作家少功。证婚人是另一位一生的同行好友子丹女士。未婚的三哥充当了新郎的男傧相。姚吴作为婚礼录像的摄像师。

        五月是一个好的月份,三十一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结婚的日期时辰都是俐安大师的神算。

        大元几十年的老朋友从天南海北不远万里赶过来助兴。贺中从西藏来;少华从泉城来;老同学英哥从沈阳来;老同学玮哥从锦州来;老同学兵哥从上海来;老同学刚哥从通州来;老谭从纽约飞北京立马转机飞海口;最大的一支队伍来自北京,由大龙二龙带队,凡五人之多,有老邢有小邸有飞哥。

        大元的感动无以复加。这年头每个人都东奔西突忙得脚不落地,能抽出大块时间花大把金钱,跑到遥远的孤岛上参加一场没一点效益的老男人的婚礼,其中的情义只能用无以复加来描述。

        姚吴达哥和三哥丁当最先到达,成为婚礼前期筹备的主力。

        那是一场感天动地的庆典。规模不大,但是让新郎新娘毕生铭记。主婚人的致辞成为不朽之经典。

        “新郎是卓越的小说作家,新娘是出色的运动健将,这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最完美的结合,是一个智慧大脑和一个强健身体的结合。我相信他们的孩子一定是一个杰作,既拥有爸爸的智慧,又拥有妈妈的体魄。预祝他们早生贵子!”

        尽管婚礼规模不大,但气氛非常之热烈。大元的朋友小花的朋友分别上台祝福,许多祝辞都极尽精彩。

        婚礼前有一个小插曲,诸多来宾几乎都没有察觉。

        因为大元和小花恋爱之初的大部分时间在上海,加上装修房子,购买布置家俱家饰,他们又是在上海市??婚姻登记处登记,紧接着大元罹患重症。回到海口后大元不希望小花的家人看到他病后的晦气模样,所以一直没让小花的父亲过来见面。

        现在小花的所有家人悉数到场,父亲姐姐哥哥。

        大元也是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的新娘竟然是李德胜的小女儿,而她的名字居然也是自己在二十五年前为她所起。

        对大元而言,这是个太大的意外,他无论怎样都不会想到小花就是李德胜的小女儿,那个他在二十四年前去吊罗山见过的正在熟睡的小丫头。他虽然见过她,却几乎只是如同照片一样的印象,她在那个回合没有留给他任何可资记忆的音容笑貌。

        而且无论是李德胜去拉萨那一次,还是那之前之后的来信,他都没有特别提到过这个小女儿。他和李德胜是在男孩时代就开始了长长的缘分,到了十九年前(1988)他们的友情发展到顶点,两人在西藏共同经历了毕生难忘的一段日子。那以后他们的联络间隔拉长了,各自的生活渐行渐远,几乎已经走出了彼此的记忆。十九年的时光流逝,是一座比吊罗山还要大了许多倍的大山,它横亘在已经走过了四十二年长路的两个老朋友中间。

        命运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

        婚礼的全过程大元都神情恍惚,他不时会瞟一眼同一张桌上的李德胜,他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感受。李德胜是来参加小女儿的婚礼,仅就这一点他应该是开心的。大元在他脸上看不出开心,当然也没看出任何不悦;他的那张皱纹深刻属于山民的脸上,不存在任何情感的表露。

        大元在心里试图用一个词来描述那张脸,麻木?声色不露?淡然?似乎都不够准确。大元又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以后怎么称呼李德胜啊?

        所有这一切小花肯定蒙在鼓里。但是他不能断定当年的阿光和阿霞是否还会记得他,是否认得出他这张脸?如果他们记得,认出他来,整个事情将变得非常奇怪,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策的尴尬局面。他将怎么去面对啊。

        以大元的性格他不会为这个伤脑筋,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农历)中元节,大元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随小花回崩石岭为她阿妈扫墓。

        那个中元节之夜,大元生平第一次见到久负盛名的孔明灯。几个小孩子居然用几根竹篾就造就了一艘驶向圆月的灯船,太神奇了。看着那个有50cm直径的纸灯笼,摇晃着里面的火焰忽忽悠悠升空的情景,大元的心里忽然体会了小花对阿妈的思念。

        放孔明灯的那群孩子当中,领头的是小花的小侄阿万。

        大元对阿万非常佩服,才十岁的孩子已经成功开始了他自己的航天梦。大元请阿万帮忙,再做一个大一点的孔明灯,阿万问多大,大元说越大越好。

        其实大元想不出孔明灯可以做多大,毕竟它是由竹篾扎起来的骨架,外面糊的只是薄薄的一层纸。他的鼓励让阿万信心满满,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居然做出一个大元绝对出乎意料的巨大灯笼,足有两米以上的直径,高度超过三米。

        这个巨大的白色幽灵显得弱不禁风,不要说上天,连独立放在地上它也颤颤巍巍,需要有人在周围扶稳才行。

        大元想不出它会怎样。

        阿万他们几个从一只装满煤油的小桶里,将一块一块纱布浸满煤油摆放到灯骨正中的平台上。几个孩子极有耐心,一块又一块的处理。依着大元的理解,他们完全可以将那么多的纱布整团浸满煤油,一下堆上去,根本不必这样费时费工。

        大元想到那也许是孩子们游戏的仪式,他们需要这样的仪式,仪式让他们觉到自己的作为很正式很庄严也很了不起。

        终于一切就绪。阿万用海南话指挥大家从周围将巨型灯笼捧起,最后举过头。他自己手持一根顶端缠着煤油纱布的木棒,然后递一个火机在大元手上。

        阿万说:“二姑丈,你来点火。”

        大元在那一刻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高,他心情很激动,非常郑重将火机按键压下,一束火苗应声而出,向上跳跃着舔了两下阿万手上的火把,火把点燃了。阿万一步一步走向巨大灯笼之下。

        大元说:“等一下!”

        他要打开相机记录下这个奇特的瞬间。

        阿万看到他已经准备妥当,就将手中的火把上举,点燃灯笼。火焰在白色的帷帐之中骤然明亮了许多,属于大元的第一个孔明灯升空了。

        大元不失时机,连续按动快门。那是他一个人的航天器,带着轻微的摇晃逐渐升空。这时大元也看到夜空中正飞着许许多多美丽的孔明灯。那其中属于他的那个最大也最明亮,如同星空中的月亮一般。七月十五之夜在吊罗山深邃的夜幕之上,一个由许多孔明灯组成的新的星系成为天空的主角。

        大元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那颗最明亮的星宿,一刻也没有眨眼,直到它消失在山影的背面。

        0 关于坏

        人与其它物种最大的不同之一实际是坏。

        人会坏。其它生物如果基于生存需要,彼此会残杀争斗,但是没有坏。它们只有胜与败强与弱,它们没有坏。

        坏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方向。坏实际上指向无因作恶,本质上不是恶意。人经常会无目的地作恶。比如看到人斗蟋蟀、斗鸡、斗牛,这些行为跟恶没有关系,就是为了寻开心。角斗士包括之后的拳击摔跤跆拳道散打就是人斗人,这和人观赏蟋蟀相斗是一样的。坏其实很复杂,一方面是恶,另一方面仅仅是作恶取乐,里面没有仇恨。

        但这部分特别奇特,就是人造出了人的异己,全人类各个族群都有魔鬼。

        没有人见过魔鬼,尽管各个族群和文明程度不同,发展阶段不同,却不约而同都造出了各自的魔鬼,魔鬼是全人类共有的一个异己力量。

        魔鬼是多么的奇特,人一直觉得有魔鬼,但是一直看不到魔鬼。人现在通过影视剧造出了很多魔鬼,人造魔鬼的方法和上帝造人的方法一模一样,就是比照自己,只不过故意颠倒一下形象,但万变不离其宗。

        人类一直在寻找魔鬼,但最后知道真正的魔鬼就是自己。

        人因为看不到自己,所以看不到魔鬼,人的魔鬼是躲在他自己背面的。所有那些觉得有鬼的人都是心里有鬼,但每个人的鬼各不相同。

        有一种鬼,就是恐惧。比如我老婆就信鬼,处在不可知状态会让她紧张,会恐惧。小时候她妈妈告诉她,有鬼。她长大了还是看到黑暗就恐惧。黑暗带来不可知,未知使人恐惧。

        还有内心出于歉疚感,是又一种鬼。疑心生暗鬼。

        鬼的形态真是丰富透顶,但实际上鬼源于人心里的坏。只是坏藏在什么地方我们还搞不清。也许藏在直觉里面,这是心里;也可能存在思想里,就是脑子里。反正无论怎么理解,魔鬼是一直藏着的,人会经常谈到鬼,实际上永远不能面对鬼。这是个悖论。为什么你见不到鬼?因为鬼藏在你眼睛后面,你眼睛后面是什么?就是你自己。所有人心里都有鬼。

        我们是谁?我们是有鬼的人,鬼在我们眼睛后面,就像在镜子背面一样,我们看不到。

        这是我关于鬼的概念的一个核心认定。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