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蜻蜓点水或彩蝶恋花
书名: 牛鬼蛇神 作者: 马原 分类: 玄幻

        3 一个山民的编年史

        尽管西藏分手那一刻没有明确约定,李老西还是首先大幅度降低了写信的频率。几个月一封;一年两封;一年一封。后来差不多两年三年偶尔会有一封。

        他们各自的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跟自己没任何关系,所以彼此间的通信有如过眼烟云,也如饭后茶余的谈资,有也罢没有也罢。大元这名字,在李老西以后的日子里渐行渐远。

        儿子阿光已经在省城海口站稳了脚跟。

        村里极偶然的会有人去海口,李老西和他女人总会让去海口的乡亲给儿子带上些山里的特产。见过阿光的乡亲回来会在村里传播阿光的消息,说他当了老板,说他请他们吃了餐馆,说阿光当了老板也没有架子,待他们很和气。

        毫无疑问,阿光为李老西一家争了光长了脸面。阿光成了家里的企盼和希望。没有人怀疑他日后会赚了大钱衣锦还乡。

        但是只有李老西心里明白,阿光从来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除了他最初在海口站脚,从家里带走七千元(1988年)以外,他还几次跟父亲张口说急用钱,李老西都力尽所能帮他。

        大家的日子比原来似乎强了,丧事比原来越发排场。而且李老西觉得村里村外死人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因为他接到的活计明显比先前要多,几乎是一个接一个。有一个月里他居然一天没歇,连接五单生意。一单七天,压上单一天就是六天,五单足三十天。

        那个月他的腰几乎要累断了,他女人和两个女儿也都挽袖子上阵,连做饭吃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那个月他净挣四千三百元,相当于先前整个中元节的收入。可是阿光又有急用,给了他四千整数还是难解他的燃眉之急。

        后来阿光才讲实话,阿玲她哥出事被抓了。公司业务无以为继,还有债主上门。阿玲急得像热锅蚂蚁,四处出动找她哥以前的关系,但是人走茶凉没人理会她。无奈之下他们关了公司,为躲债主在闹市区大英山地段租了一小间旧屋,深居简出不敢露面。

        李老西女人让儿子回来。阿光不肯,他不敢想象自己重新沦为山民,重新在自家的破房子里与彩纸和浆糊打交道。阿光说自己哪怕饿死也要死在海口。儿子真是有志气,他的话让李老西哭笑不得。李老西的隐忧越来越重,他担心儿子那边的事情也许会拖垮家里,毕竟女人身体太弱,小女儿还小,大女儿还不能给家里实质性的帮助。

        村里人还都被蒙在鼓里,以为有儿子在外面当老板的李老西财大气粗,所以谁家有了难处先就会找李老西借钱救急。

        李老西有心也无力。乡邻都说他小气,说人有钱了必定为富不仁,说他这种人必遭天谴,说他遭了天大的灾也没人会理他。阿光当了大老板的传言,莫名其妙就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无论他先前做过多少帮别人排忧解难的好事,这时候已经全部一笔勾销。他在人们心目中是恶鬼上身,成了恶人。

        他们一家在村里遭受众人的白眼,被孤立已成定局。阿霞受不了那种压抑出去打工,她在保亭做过餐馆服务员,在服装摊卖过衣服,在街头卖过槟榔。阿霞是个孝顺女儿,每次手里拿到几百元她都会把差不多一半交给阿妈。

        世面见得多了一点,她开始琢磨着不再给别人打工,找一份自己能作主的事情做。用她自己的话说,打工也要给自己打。

        卖槟榔就是她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事。自己去种槟榔的人家里收槟榔果,之后自己在县城街路边上踩点,找到一个生意不错的地方就在那里定点。干上一段时间生意比较稳定了,她会雇一个人代她守住这个点;自己再如法炮制寻找下一个。那段日子她在万宁,已经有了四个属于自己的槟榔卖点。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她自己蹲点的时候每天能卖到三四十块钱,可是雇了人以后卖钱额就会逐渐减少,这让她心里相当郁闷。毕竟她收槟榔需要耗费时间和压一些钱,她雇人又是一笔费用,如若生意太差她连本钱都难赚回来。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想找出问题的缘由。

        经过在近处的暗中观察,她发现她的雇工竟自己偷偷带了槟榔来卖,这等于是雇工拿她的薪水赚自己的钱,他上交的卖钱额自然会大幅度缩减。阿霞臭骂了雇工,炒了他鱿鱼。

        另外三个雇工都还算老实,没发现有类似的行为,但他们的卖钱额都不如阿霞自己。

        阿霞发现另一个原因是顾客很挑剔,如果卖槟榔的是个还入眼的女孩,生意就会很不错;是男的或者有了年纪的女人,生意一落千丈。她于是换掉了原来的几个人,重新招来与自己年龄相仿,模样也算姣好的女孩。这一招果然奏效。基于每个人的业绩不同,她还给业绩好的分别以三百元两百元奖金不等。

        她有了几个雇工,每人每个月都能给她带来几百或上千元利润。她没有成立属于她自己的公司,因而也就不需要与她的雇工签订任何经济合同,同时又不负担他们的住宿和工作餐,她以极低的成本开创了属于她自己的微型商业帝国。

        李老西内心里从未指望过女儿怎么样,阿霞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阿霞与阿光不同。阿光张口便是宏图大略,抱负远大鹏程万里。阿霞即使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还是像一个打工妹那样,说话轻声慢语,从不对人指手划脚;而且对阿爸阿妈既关心又孝顺。

        比较有意思的是阿花。她是瘦长脸颊,跟阿妈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阿光阿霞都像阿爸,都是圆脸,而且也都是五短身材。阿花长胳膊长腿,个子瘦瘦高高,从小就能跑能跳的,运动天赋出众。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一年至少捧回三个冠军奖状。

        校春季运动会一个;校秋季运动会一个;镇小学年度运动会一个。二三得六,三三得九,四三一十二,五三一十五,六三一十八。整个小学时代辉煌的十八个奖状,贴满了厅堂整整一面墙。家人都会为阿花感到自豪,她天生就是个冠军坯子。

        这个家庭表面上是李老西名声在外,真正在家里作主的是他女人,她才是家里的轴心。

        她说话是慢板,音量也适中,但是字字句句都清晰明确不容置疑。阿爸的话听到了就听到了,执行不执行是你自己的事,或者听不到也没有严重的后果;阿妈的话则不然,你必须要听清楚,必须按她说的去做。这是这个家庭的既成事实,包括阿光在内,没有谁对此产生过疑问,更不要说挑战了。

        李老西也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确立她女人的权威。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强制孩子们一定听阿妈的话,但他会以身作则,对他女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条件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以身作则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每一个孩子都严格遵守这条不成文的家规。

        这个家庭很有趣,似乎以身高来排定座次。阿妈最高,是一把手;李德胜次之,二把手;阿光阿霞阿花依次为三四五六。当然这以后身高会有变化,排序也会相应发生变化。

        比如阿光。虽然他说死也要死在海口,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后来阿玲被追债不告而辞,剩下他一个人猫在大英山的破房子里看不到一点出路,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到崩石村。回来了还是不一样,他还是家里的三把手,不过这时候他已经跟阿爸一样高了,已经有了挑战二把手的实力。阿妈作主为他定了亲,也是阿妈老家黎寨的女儿。阿光这次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完了大婚。阿光老板衣锦还乡在崩石村还是一件大事,而且成了一家之主,这个变化令他超越了同样身高的阿爸,正式坐上家族第二把交椅。

        阿霞没有因为嫂子的出现降低座次,嫂子没她高,而且低眉顺眼做得多说得少,嫂子的位次只能处于第五。无论家里发生什么变化,阿花依旧身处末位。阿花在家里经常被唤作阿妹。

        真正的转机在于李老西第一个孙女的诞生,这个叫阿双的女孩极大的提升了阿花的地位,因为她要叫她二姑。两年之后又一个叫阿妮的小女孩也叫她二姑,自己还是小学生的阿花由于辈份的增长已经对自己很有信心了。大侄女比自己小十岁,小侄女比大侄女小两岁。

        阿妈不会瞧着儿子一家人挤住在老房子里,她和阿爸商量为他们再盖一处房子。

        阿光看来也收了心,一心朴实在家里做事。他原本脑子灵光,在海口办公司时候也学到了不少城里人的门道,他在村里挂出一块公司牌子,“海南天光中药材公司”。既没在工商注册,也没经过任何一级政权的批准。

        因为先前有村里人在海口见过阿光当老板,所以他在崩石村已经建立了一定的威望。阿光很能说,居然在本乡本土很快发展了三个合伙股东,每个人出一万,占百分之二十股份。用过减法之后可以知道,阿光是大股东百分之四十。

        公司需要场所。山村不像那些平原的村落,经济已经有一定规模,所以也不可能租到合意的房子来办公,唯一的出路便是自己建。公司股东大会同意拿出一万元股本建房。

        阿光便将阿爸阿妈为他攒下的另外一万七千元(其中包含阿霞孝敬父母的八千元)并到一处,在四个月时间里就将新房盖起来,前面一间是公司,后面两间也就是阿光小家的新居了。可谓一举两得。

        阿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懂得如何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阿爸关于药材方面的知识,是他公司最大的一笔财产,当然是无形资产。依据阿爸的指点,他把采购目标直接定在了几种最值钱的野生药材上。

        他在同村山民手中收购,但是挂在账上,相当于赊购,讲明了卖出了再付款。他出自本乡本土,乡邻自然不担心他会赖账跑掉。而且他要的药材,许多是他指定大家专门去山里采集来的,他们所付出的也只是功夫。山里乡下的人们,功夫是自己的,人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气力,他们不把自己的功夫换算成钱。

        也正是基于众人的这种心态,阿光的赊购进行得相当顺利,他们不用一分钱现金就已经集纳了数量不菲的上好药材。阿光不免得意,他知道他下一步的路数必须要给自己的货找到买主。他在心里已经规划出一份蓝图,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在这个过程中,李老西觉得儿子的路不是正道,他甚至觉得阿光心术不正。人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这不是李老西的信条。

        阿光怎么也没想到,阿爸会在这时候患了失忆症。

        无论他如何引导阿爸,阿爸还是想不起许多年前关于中药材的往事,他和广州的哪些药材铺接洽,哪些药材铺特别需要哪一种贵重药材,这些药材该如何在送往药材铺之前料理得当。阿爸的失忆仅在于这个方面,这让阿光又头疼又恼火。

        以他对阿爸的了解,阿爸这个人绝不会说谎。所以他不会想到是阿爸故意不告诉他,他担心是老天成心不让他走通这条路。他认为有恶鬼受老天指派上了阿爸的身,他要为阿爸驱鬼。

        论驱鬼阿爸是崩石岭的老大,崩石岭没人有资格给阿爸驱鬼。阿光就从陵水请来了有名气的神婆。

        陵水毕竟是大地方,地灵人杰高手如云,那神婆的手段果然了不得。上了阿爸身的恶鬼与神婆的法力较量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仓惶而去。阿爸当真领教了远道高人的一场洗礼。

        阿光心情大好,给了神婆加一倍的犒赏。一场法事下来,加上布置道场,置办烟火高香,再加上神婆的往返路费,足足花掉天光药材公司三千元真金白银。据阿爸自己说神清气爽,有一种重新投胎的感受。

        阿光乘胜追击,这时他发现阿爸身上的鬼固然被驱走了,关于药材生意的记忆缺失却没能得到恢复。阿爸也在努力,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那一段的事情。无可奈何之下阿光决定亲自北上广州,遍访那些老字号中药铺,一家一家地询问谁需要什么。阿光当然选对了路子,这才是做生意的正道。

        他的努力果然有了结果,一趟广州他定出了两万多元的货单。他自己算了一笔帐,他欠村里人的总数大约七千八百元,再加上盖房子花掉的一万元,再加上发货运费,总共也不过一万八千元。光这一笔生意他已经有大约五千元的净收益。

        他在海口学会了另一种算法,房子的开销作为投资成本,可以分摊到十年当中,所以一年摊下来也不过一千元。另一种算法的结果是纯利润五千元加建房一万元减去的一千元折旧费,五千加九千。纯利润是一万四千元。

        虽然与店家签的只是供货意向书,海南天光中药材公司老板李天光本人已经看到了自己无可限量的未来。

        如果一切真如他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那就当真该为他高兴。但是一帆风顺总是很奢侈的想法,虽然谁都如此希冀,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阿光遇到的问题不是很严重,只是有些药材由于晾晒不得法加之老天连阴生出些霉斑。除了将有霉斑的部分从总量中剔除,原来议定的价格也打了不小的折扣,七五折,原来的四分之三。阿光提出加补上剔除的部分,被毫无商量地拒绝了。最后成交的金额总数约九千元,与他当初的期待打了对折还多。不过前面的账已经算得很清楚,即使算上跑广州的路费开销,他也基本上打了一个平手,没赔钱。毕竟他还有许多存货,那都算是他已经赚到自己手里的。

        阿霞的卖槟榔生意没做很久。因为卖槟榔没有技术含量,随便什么残疾人也都能做。万宁的街头很快出现了若干竞争者,而她每个月要支付给雇工的薪酬就有两千多,雇工的收益却很难保障。阿霞压力很大,于是狠下心把自己的商业帝国关门大吉。

        她的朋友中有人在做海鲜发货,多半是往一些离海较远的内陆城市。海南岛没有冬天,所以可以提供反季节海鲜。那些做海鲜发货的人似乎都赚到了钱,她决定也尝试一下。经过了解,她知道发货的下家通常是两类,一类专往大型海鲜酒家发,另一类是走农贸市场的海鲜档。她想两条渠道都尝试一下,之后再决定走哪一条路。各经过了两三个回合之后,她决定发酒家。

        酒家需要的海鲜偏中高档,供货利润也相对高;她已经懂得高利润必定也是高风险,如果遭到退货,损失会非常之大。她了解自己,她不冒进,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一定加倍小心。

        她先找定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她跟着他做,让他带上自己,输赢由她自己承担。她借了朋友的东风,很快就上路了。

        海鲜的秘诀在保活保鲜,货源成为最关键的一步。这一点她死死抓住不放。她本钱小,人也谦恭,不会让带她的朋友对她心存提防。她走的那一点量根本不入她朋友的眼,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已经是大喜过望了。

        走上一笔,她会有三五百元的进项。一单生意的回款周期大约是三天。如果一切顺利,跟这样的单一个月做上十单八单是完全可能的。海鲜发货很辛苦,要跟着潮走,每一潮上来都要马上跟进,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阿霞吃得了这份辛苦。

        她依旧是把赚到的钱除了留下生活费而外,全部交给阿妈,她知道阿妈会给她存下做她的嫁妆,阿妈是家里能够主持公道的那个人,她完全信赖她。

        阿霞一直很惦记阿妹,时时会塞给她一点零用钱。后来需要她关心的不止阿妹了,还有更小的阿双和阿妮。但是她对阿妹总是更关照,给钱的次数也更多。两个侄女毕竟还小,她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她偶尔会嘱咐阿妹不要对任何人说她给她钱。

        阿妹的运气真不错,除了阿爸阿妈,阿哥和阿姐都会偷偷塞给她零花钱,她的童年很开心。在穷日子当中,有时候钱就等同于爱,有人给钱无异于得到爱。在这个意义上,穷日子真的很美好,因为你会感受到更多的爱意。

        毕业那一年她十三岁,刚好赶上广东的一所体校来招收运动员学员。学校的体育老师把她推荐给体校招生老师。招生老师在测试了她的速度,力量,耐力,爆发力各项技术指标之后,将她列入录取名单。

        那一整天的测试令她很茫然,老师问她是否愿意去广东上学时,她更加茫然了。要离开阿爸阿妈了吗?她不知道广东是什么东西,她甚至不明白读书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路(要跑到海的那一边去)?她不知道怎么问老师才能解决自己心里的疑惑,她能做的只有在晚上回家时问阿妈。

        阿妈听得很仔细,又问了许多她没说清楚的体育老师和招生老师的话,最后阿妈说这是好事情,好事情一定要做,哪怕是花很多钱也一定要做。阿爸完全同意阿妈说的。

        阿花去广东读书的事就这么定了。

        阿妈找到阿哥阿姐,告诉他们阿妹要去广东读书。

        阿哥有担心,怕家里供不起她。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他女人的肚子又已经鼓起来,因为他必得有儿子才行。而且不止一个。但他还是表示阿妹该去。

        阿姐说供得起供不起都要供。阿妹必须受到好的教育。

        阿妈说有你们两个支持,阿妹一定要去广东。那是1995年的8月,阿妹是阿爸送她去的广东新会,那是她学校的所在地。

        2 海甸岛东部

        大元无论如何不知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居然和送女儿去广东上学的李德胜在同一艘渡轮上。那一天是1995年8月29日。巧虽巧,但是无巧不成书的故事却没能在那一天上演,因为他们不在同一辆车上。

        李德胜和女儿乘的是长途公客,他们要在8月31日之前去学校报到,9月1日正式开学。

        大元他们是开车到海安接自己的摄制组。当天接到并当天返回海口。大元李德胜第一次失之交臂。

        大元这些年的经历很简单。

        1989年与妻子一并内调,回东北妻子的老家。主要原因在于儿子,儿子已经两岁,自打出生便在姥姥(外婆)家。

        1991年家庭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协议离婚,并商定儿子归大元抚养,暂时寄养在姥姥家,待上学时回奶奶家。

        1993年接儿子回奶奶家,儿子上学前班。

        1994年儿子上学。其后七年在奶奶家完成小学教育。

        大元在七年当中有三分之一时间与父母儿子同住,另有三分之二时间在各地游荡。

        1995年在海南省的一家传播公司上班,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电视节目制作。

        尽管他从来自遥远西藏的朋友处知道,偶尔会有海南的来信,但是每封信转到他手里都已经是发信之后的一年半载。他每次收到信总会写一封回信,告诉一下自己的简况。李德胜的信总是寄到他西藏的单位里,他的回信每次都会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去。

        对于大元来说,李德胜的通信处是永久的。

        到了海口之后,他也几次想过去吊罗山看看老朋友,每次止于想想而已。须知那是个极端忙碌的年代,比早些年的深圳生活还要忙碌。十万人才下海南,其中一大半都挤在海口,令这个有着南洋古风的小城变成地球上最最忙碌的城市。大元太忙了。

        昔日滨海的一个荒芜的湾区,在短短几年里马上变身成高楼耸立的现代化都市,而且有一个特别响亮的称谓,海口金贸区。

        海口老城正北面是海甸溪,是南渡江入海口的一条支流。海甸溪以北大约不足一百平方公里的一个荒岛,成为海南经济大特区最早的几个开发区之一。就是后来著名的海甸岛。

        海甸岛上有两座大桥,人民桥的北面一直到海边称之为人民路,和平桥的北面一直到海边称之为和平大道。两条纵向主干道都是正南正北走向,而且相互间的距离等宽。另有六条东西走向(与海甸溪平行)的横向路,与纵向主干道编织成六横两竖的海甸岛道路主网。

        海甸岛是新的海南省??成功规划的一片新区乐土。最先开发的是西北区域的地块,以人民路为轴线聚集了许多商业机构,包括配套的菜市场各种商业网点和新成立的海南大学。生活非常方便,但是布局颇有些杂乱,与??原先设想的现代化新区不太吻合。后来??及时调整了开发策略,将东部的开发交给一家??旗下的公司,统一布局统一开工建设。

        海甸岛的东部的面貌焕然一新,与西部形成鲜明对照。东部则以和平大道为轴线,无论主干道的宽度还是绿化效果,都较人民路有了很大的提升。路两侧新盖的小区也都很见规模,整齐而漂亮。其中间杂若干规模不大但绿荫浓郁的别墅区。

        当时??有意把开发区域控制在四路周边及其以南地段,五路周边及其以北留出差不多相当于全岛五分之二的土地储备。五路六路以及再北面的碧海大道(环岛路)才是规划中的所谓高尚住宅区。它的大规模开发是若干年以后的事。

        打从上岛那一天起,大元的落脚点就在海甸三东路上的一个新建的公寓小区。当时对这类既可居住又可办公的小区的称谓是“商住楼”。

        他们公司规模不大,多时七个人,少时只有三个。他们有一整套只有电视台才有的那种广播级的摄录设备,算是很奢侈了。有时电视台做节目也会来租他们公司的设备,每天四百元租金。投资人给大元另配了一辆皇冠汽车。

        说是公司,其实整个公司就是一个摄制组。以今天的概念,大元是制片人兼导演,从西藏跟他过来的启达是策划人兼照明,从沈阳来的大军是导演兼摄像,这是这家传播公司的基本班底。老板是湖北人,是投资人也是董事长。老板不是做这行出身,所以对公司业务过问不多,是个让员工很舒服的老板。

        公司从开门到关张大约两年,完成了一部电视电影《寂寞邀请》,拍摄两部纪录片《欲望岛》《女人岛》,因为种种原因都未能最终成片。另外完成了一部大元他们在来海南之前拍摄的长纪录片的后期制作,那也是大元之所以来海南的原由。

        在海南的这两年光景,纷繁杂乱一言难尽。当有一天董事长主动开口提出将公司关张,大元大松了一口气。

        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想如何接单,想如何将已经完成的节目卖出钱,想如何开源节流让公司继续生存,大元的头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在拼命地转个不停。这种日子对他苦不堪言。启达和大军都是自己人,他只能委屈他们给他们仅够维持生计的薪水,整个公司一直处于节衣缩食的状态。

        大元喜欢海甸岛东部,所以公司几次搬家都在和平大道附近。据他说都是因为道路两旁的那些优雅摇曳的高大椰子树。

        焦头烂额的公司生活让他把离海口不是很远的吊罗山的老朋友忘了个一干二净,两年里他竟没有想起去找他二十九年前的老朋友一次。

        之后他回了老家。毕竟父母和一姐一妹都还在老家。他在老家买了间小房,离父母家大约一公里多一点,他可以每天回去吃母亲做的饭菜。人们说想家通常说的都是自己的胃在想家,是想家里的饭菜。人一生对饮食的口味都是在儿时就已经被母亲的烹调所确定下来,最好吃的饭菜都出自母亲之手。

        他十七岁离家下乡当知青,二十五年已矣。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终日品尝母亲的美味,这在大元是一生难得的感受。

        再就是儿子,儿子上小学了。打从儿子出生,他极少有一两个月以上与儿子相处的时间,现在不一样了,儿子每天晚上都在他面前。爷爷奶奶爸爸儿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儿子上学的地方刚好居于大元住处与父母亲家之间。早上奶奶送孙子去学校,或者是爷爷,大元经常会先等在学校门口,见到儿子和老妈或老爸,大家打个招呼聊上两分钟,之后目送儿子进学校,再各奔东西。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多,直到2000年大元带儿子去了上海。

        很奇怪,对大元而言,海甸岛东部很像一块磁石,总是会吸引和召唤他。打从1995年离开,他几乎每年都会拿出几个月跑去海南岛,住到海口海甸岛东部去,享受和平大道上椰子树的摇曳,享受白沙门海滩的沙滩和波浪。

        大元走了,但是启达还在,大军还在;他们都被海甸岛东部宽敞的大道和椰子树所绑架,再也不想离开了。

        不行,不能叫大军,那是他爸对他的称呼,朋友们之间还是都叫他老三,老三这称呼叫了有十年以上。后来世道变了,启达不知怎么就成了达哥,大元比他大九岁未能免俗也叫达哥。老三的称呼也改成三哥,老三比达哥又小九岁。现在大元多了两位大哥,达哥和三哥。

        三个人之间称兄道弟不止是敷衍附和,这是三个真正意义的兄弟,情义之深堪比刘关张,比亲兄弟一点都不差。可以这么说,海南岛对大元的魅力,有一半是源自达哥和三哥还在这里。

        他俩不止是大元的达哥和三哥,也是大元儿子的。儿子从小就得到达哥和三哥的关爱,他跟三哥尤其亲近,因为三哥跟他的年龄最接近,当然三哥也比爸爸和达哥更多童心,他在儿时已经把三哥视为最可信赖的朋友。有些话他可以不对爸爸讲,却无论如何都会告诉三哥,他和三哥成了莫逆之交。

        虽然大元与海南的缘分是起于李德胜,但是他真正落脚海南却又与李德胜毫无干系。像李德胜逐渐淡忘大元一样,李德胜的名字在大元后来的生活当中几乎被遗忘了。也是时间的伟力罢!

        大元和三哥的缘分始于1990年的沈阳,那年三哥高中毕业。三哥从电影厂的照明学起,后来成了专业摄像师。他开始上班,大元刚好在做电视节目,从那时开始他们成了搭档。19岁的三哥和37岁的大元,以当时的年龄差距两人可算得上忘年之交。

        达哥那时已经从西藏内调,回到老婆所在的城市落脚。达哥的女儿比大元的儿子大六个月,他俩在同一年做了父亲。达哥和大元一样,对离开西藏后的生活很不适应。大元写了关于那段生活的小说《总在途中》,之后离了婚。达哥没那么惨,但也无法忍受在学校里当老师,逃到沈阳来和大元他们作伴泡剧组。那一年达哥28岁。1990年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年份。

        有个六个字的成语叫往事不堪回首。那些年里大元的日子昏天黑地,1991年离婚,1993年登陆海南岛,1995年从岛上撤离(大元自己),2000年去上海的大学里任教。十年一梦,正可谓“往事不堪回首”。

        在他自己看来,他和达哥一如既往没丝毫变化,三哥从男孩长成了男人,儿子从幼童长成了中学生。对于他曾经的读者包括前妻在内,他已经彻底堕落,完全脱离了小说和文学混迹于江湖。他们怎么想,大元真的不是很在意,对他而言生活就应该时刻处于变化之中,没有变化生活也就停止了。

        也正是这一段生活让他深切体会到原有生活的局限,他看到了所谓的作家的生活其中包含了太多的自以为是,其实酸得要命,让旁观者觉得好笑,更觉得可怜。他们就是一群自说自话的人,个个自信到爆棚,完全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蛙。

        大元喜欢一本叫《刀锋》的书,一生当中读了五六遍之多。书里的主人公叫拉里,从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归来后,忽然对身边的一切生出深刻的怀疑。他有一笔数目不大的遗产可以继承,这让他能够过一种不必为生计工作的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只是读书和到处走走看看。

        不写小说的这十年,大元过的就是这样一份日子,很像书中的拉里。

        拉里去了很多地方,去过非洲,也去过印度,似乎还去过南美洲。他做过很多底层人群的工作,甚至做过苦修者。他当初的疑问在于现存的秩序和价值,他最终也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但是他却因此收获了充实和对自己的信心。这本书是毛姆的杰作,是以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原型杜撰而成。

        大元这十年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复制了毛姆笔下的拉里。

        人,生活,生命,爱,所有这些方面他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他尤其喜欢布莱希特的《三分钱歌剧》剧本解说中的一段话。

        强盗麦基在展望未来时,看到的绝不是绞刑架,而是平静的属于他个人的鱼塘。

        他写作二十年,他几乎从来不做笔记札记日记,他从来对格言警句抱怀疑态度。但是他从菲尔丁那里学到了另外一种方式,为自己的作品写题记。

        生活是什么?它不过是一种愿望。

        ——摘自卓别林电影《舞台生涯》

        你只要稍稍离开江岸

        就会发现大路笔直

        上下都很平坦

        ——摘自《上下都很平坦》

        当然,信不信都

        由你们,打猎的

        故事本来是不能

        强要人相信的

        ——摘自拉格洛夫《骑鹅旅行记》

        各种神祗都同样的盲目自信,他们唯我独尊的意识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他们以为唯有自己不同凡响,其实他们彼此极其相似;比如创世传说,他们各自的方法论如出一辙,这个方法就是重复虚构。

        ——摘自《佛陀法乘外经》

        辽阔的大海空空荡荡,没有其它船只航行,他们像是在穿越一个空寂的世界。

        ——摘自毛姆《远东航船》

        玻璃弹子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又最不容易的一种,是让弹子途中毫不耽搁,下洞。

        ——摘自《错误》

        窝莱斯有做美洲土人的野心,既然事实上办不到,他只好一个人单独生活。其实孤独的人就是文明国家允许的一种变相野蛮人。

        ——摘自雨果《笑面人》

        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自己有罪。他们知道自己造成的苦痛,他们的过错,他们的谎言,他们的背叛。

        ——摘自格林小说

        没有什么能够

        抹平我们额面的皱纹

        因为我们过去热爱

        现在也仍然热爱生活

        相信吧,不论过去

        现在或者将来

        我们都是些认真的孩子

        ——摘自《零公里处》

        所以我觉得,我编撰这些故事的时候,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远离着缪斯女神居住的帕纳塞斯山。

        ——摘自薄迦丘《十日谈》

        我清楚记得

        就在堤坡上

        那颗三色弹子

        显得自由自在

        ——摘自《上下都很平坦》

        我在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子前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女人,我一看出是她,不禁大吃一惊。

        ——摘自辛格《巴西一夜》

        病区没有任何形式的围栏,这样它既不能防止病人外出,又不能防止外人进入。

        ——摘自《虚构》

        除非他能找到一个意外的出口,一扇非正式的后门,或者譬如说外通一条小弄的太平门……

        ——摘自巴斯小说

        他觉得后心被砸了一下,顿时突发的麻木向全身蔓延开去。他马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记得他绊在一丛灌木里,身子朝软绵绵的黑暗倒过去。

        ——摘自《总在途中》

        柔软而无情的雪片,悄悄的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纯洁的,就跟伪君子的诚实无欺一样。雪片变成雪崩,跟欺骗变成罪恶一样,都是纯洁的东西慢慢积累起来的结果。

        ——摘自《笑面人》

        不如总在途中

        于是常有希冀

        ——摘自李一丁来信

        从我这里走出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

        从我这里走进幽灵的行列

        ——摘自但丁《神曲?地狱篇》

        大元把这些题记每一则都用他所喜欢的三百字稿纸誊下来,一张一张贴满他在海甸岛东部住所的墙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那些文字彼此很不一样,有的是诗,但是大多数不是,是一种描述叙述或者表述。他很迷恋这些曾经属于他小说的文字,所以躲在这些文字当中懵然而自得其乐。

        所有熟悉大元的人都知道他很自恋。一个自恋的男人。

        1 命中注定的美丽邂逅

        他少年时期就有了人生偶像,诗人书法家画家林散之。林散之的字是他的最爱,在他心中怀素和王羲之也要排到林散之之后。还在大学生的时候,他已经用自己的稿费拥有了第一幅林散之。大元自己也写诗,也时常被诗情诗意所笼盖,但他的诗与旧体诗相去甚远。林散之全部是旧体诗,大元读来很有心得,可以给别人说得很起劲,但是却没能从中汲取到对自己写作有帮助的滋养。

        林散之的诗和字包括画,在他都是高不可及的神品,他只有仰望的份,从来没奢望过可以接近。

        但是有一点却让他以为自己有机会去模仿,那就是林散之的生活。老人家的一生聚徒教授不亦乐乎。这样一种格局和状态是大元内心无比想望的,而且他觉得自己未必不能够去选择那样一种生活方式,去大学当老师成了他许多年里的一个愿望。

        而儿子2000年小学毕业,那也是大元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儿子13岁,已经离传统的??年龄只五六年光景。

        大元认定这段时间刚好是男孩长成男人的关键期,所说的中学时代。他把儿子带到这个世界来,他必得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他已经把太多时间都推给父母亲,他决定在儿子小学迈入初中的这道门槛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格局。

        经过多方努力,他进了上海一所老字号工科大学当老师。他把自己原本动荡的生活一下给固定了,让自己想动也动不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儿子带在自己身边,他和儿子就此成为新上海人。

        此前母亲极力反对他的想法。儿子在奶奶身边的七年里,爷爷奶奶两个人尽心竭力,爷爷(一个退休的老工程师)负责教育,奶奶掌管生活。母亲反对大元自己带孩子的理由是他根本带不了,首先因为他是男人,还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又从来没带过孩子。

        大元相当固执,他认定的事情便非做不可,非做好不可。

        大元运气不错,到学校那一年刚好赶上学校自建的一个宿舍小区竣工。教授身份让他分得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的新屋。当时的自建宿舍有若干福利成分,所以价格不高,大约三十几万,但这也不是大元一下就拿得出来的。凑足这套房的房款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最后东挪西借总算凑足,他和儿子有了一个家。

        这时候大元生命中一个相当重要的人出现了,是他的一个学生姚吴。认识之前他只是他的学生,认识了便成了徒弟。以后几十年这两个人一直以师徒相称,成为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是后话。

        姚吴开始只是帮师父在课上做录音,在课下将录音还原成文字。大元当老师讲课的八年里,共发表出版讲课录音稿逾百万字,单篇发表的数十篇不算,仅专著计有《虚构之刀》《阅读大师》《细读精典》《新阅读大师》《小说密码》《电影密码》。其中六成以上为姚吴所整理,工程量不可谓不大。

        说起来那也仅仅是姚吴所做的一小部分而已。

        另外一个部分对师父大元来说同样重要,姚吴成了儿子的朋友。两个孩子之间最初确定下一个有意思的称谓,儿子叫他老大。这个称呼一叫居然也已经超过了十一年!

        大元对当老师讲课这件事的热情只维持了前面四年。

        在大学里的聚徒教授远不如林散之在自家院落里来得惬意。大元为两堂共九十分钟的课程,正常备课要两天,因为他要读一整本书,要对书的作者做一次系统梳理,要把讲的内容尽量让听众(学生)消化理解并受益。因此他备课相当辛苦。但是他发现许多学生根本兴味索然,这一点大大挫伤了他的积极性。

        他不能怪学生,因为毕竟绝大多数听课的都是工科学生,对学理学工的学生讲小说的妙处,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分对牛弹琴的意味。说事倍功半也显得温柔了。四年之后的老师生涯已经令大元相当郁闷,他的学校没有文科传统,期待如北大复旦那样的文学氛围,恐怕至少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郁闷,并且绝望。

        这其间有另外一桩事情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的老朋友老谭知道他一直喜欢电影,怂恿他捡起电影来做。老谭执掌一家大的影视公司,可以给他投一些资。

        第一步当然是策划电影剧本,有启动资金的运作与当年拍摄《寂寞邀请》就很不一样了,正所谓鸟枪换炮。

        策划班底有资金支持,三哥马上移师上海;姚吴也有了一份薪水,可以减少对家庭的依赖。那个回合热热闹闹,大元的一个导演朋友一个广告人朋友一个在法国学电影的朋友都聚合在上海,可是三个和尚没水吃,无论如何也没能弄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剧本来,最后只能无疾而终。一个小制作的商业运作最终流产,在那个年代是常有的事。

        这个回合令人沮丧。也让大元尝到了做电影不容易的滋味。

        但是这一次之后,却给大元带出了一项副业,做电视剧本。当然这也是老谭的约请,老谭是大公司大手笔,签了合同马上给了部分定金。这让大元的写作第一次有了收入预期,同时也有了时间约定和法律条文的约束。

        大元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赌徒》时的情形,当时迫于交稿日期临近,陀氏第一次尝试雇一个速记员,他准备以口授方式写小说。一本书他只一个月就完成交稿。《赌徒》之后居然成为世界名著。

        大元常年伏案,形成很严重的腰伤。写作的坐姿对腰伤患者是极难承受的考验。剧本的要求很具体,每集不少于15000字,二十集就是三十万。以大元先前的写作进度,平均每天两三千字之间,完成剧本要十足的一百多个工作日,加上耽搁加上日常工作,恐怕少说要半年。他的腰伤绝不可能给他那么久的时间。

        他决定尝试口授。在过去的时间里,姚吴已经跟他磨合得有一定基础,预想应该行得通。

        儿子和姚吴玩得很好,两个人经常会做夜半长谈。大元太忙碌,时而只能将儿子托付给姚吴。儿子13岁到17岁这四年里,儿子把百分之九十九的心里话都倾倒给老大;其中包括了长大过程中对自己妈妈和对大元的看法。

        而儿子对自己的看法刚好是大元的盲区。

        对于大元而言,他的生活中首要的肯定是儿子的饮食起居和教育;

        其次是他作为教师的职责所在,备课,讲课,行政(系主任);

        再其次是以老谭为主的外部社会带给大元的生计(电视剧本写作)和爱好(电影剧本创作,电影拍摄)的机会;

        再再其次,他是单身男人,他需要交友,需要恋爱。

        这四项内容中,每一项都需要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照料一个男孩的生活和教育已经足够两个成年人终日忙碌了,从早上??开始,到早点,到送走孩子去学校,到买菜,到买衣,到买各种学习用品日用品,到两顿正餐,到督促作业,到解决季节更替带来的诸多问题,到与儿子老师学校的沟通,到陪孩子玩,到给孩子讲观察世界认知世界的方法,到用各种方式培养孩子的眼力。所有这些之外,还有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家务中的搞卫生;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日常搞一次卫生大约两小时,大元把其中每周一次的拖地任务交给了儿子,儿子的另一项任务是洗碗,洗每天晚餐后的碗。

        教学最大的工作量是备课,不赘。系主任要面对五十个教师,数百个学生,日常的大事小情可想而知;足以占掉一个大男人一天里绝大部分时间。

        至于生计和爱好两项,八年屈指一算,计有五部电影的策划及剧本写作,每个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以至更久;计有五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写作,总计约两百万字;计有六部专著约一百余万字。所有这些都是大元当下和日后的生计基础。薪水实在太有限了。

        交友和恋爱的事就省略不提了,谁都知道那需要多少时间精力金钱和感情的付出。

        这么说下来,大元对儿子心里面的东西肯定会有盲区,儿子不主动说出来他当然无从知晓。大元承认他和儿子在情感方面交流不多,也因此觉得很歉疚。他曾经专门写了一篇文字《给儿子打欠条》,他的歉疚之情跃然纸上。

        大元在电影电视方面的运气不太好。自编自导拍了一部电影,一直停留在初步剪辑阶段已经七年之久;所有的五个长篇连续剧都只停留在剧本阶段。加上先前在海口拍的电视电影搁浅,他对影视的热情无论如何该画上休止符了。

        自打1991年离了婚,他的感情之路同样坎坎坷坷。他从未想过日后再不成家,可是成家的好运气却总是不曾光顾他。他对婚姻需要缘分这件事笃信不疑。唯一的解释便是缘分不到。

        他在那几年里状况该算是比较差,据姚吴的说法,经常是面带菜灰色,脸颊常有浮肿状态。他情绪低落,经常处在疲惫状态,这种时候他唯一的调节便是跑一次海南岛。

        姚吴说师父每次从海南岛回来,精气神总会有比较大的改观。所以只要看到师父的心情差脸色灰的时候,他就提醒师父去海南岛转转。这成了师徒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前妻说她有一个机会去德国完成一个项目,为期一年。她征求大元意见,可否让儿子休学一年去欧洲转转,或者干脆到欧洲去上学。大元问儿子自己,儿子说他想去。2004年内儿子走了。

        大元和儿子之间的四年蜜月期结束了。

        那一年还有一件很坏的事情发生在大元身上,严重糖尿病。

        儿子走了之后,姚吴成了师父身边仅有的一个人。工作仅仅是师徒二人之间的一部分,他们之间更多的时间在交流。姚吴成了大元说心里话最多的那个人,如果没有姚吴在身边说说话,那些年大元的日子当真很难过。

        姚吴目睹了师父那些年里的低落,阴郁,躁狂,甚至厌世。用他的话说,师父那几年的日子过得不好,很不好。只有两件事能让师父的心情光明朗照,一件是去海口,一件是去柏林看儿子。去海口容易,每年都可以去;如果想每年都去柏林就太奢侈了。从2004到2008年,他也只去了柏林两次而已。

        大元当老师至今已十二个年头,但是他坚持讲课的时间止于第八年,2008年。也就是说,他真正意义的教师生涯只有八年。那是基于另外一桩重大的个人事件。

        而在那之前的2007年暑假,他又被徒弟催促着去了海口。

        暑假去海口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他甚至以为他的好运就在暑假的海口。2006年的暑假即是如此,短短二十天时间他居然收获了一套有大花园(是空中花园)的房子,而且房价是海口历史上最低的时间,每平米仅1680元。所以他认定他的好运气在暑假的海口。

        他的信念当真给他带来更好的运气,他的2007年暑假的海口之行让他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海南女孩。他的人生就此改变。

        那女孩是个退役的专业运动员,叫李小花。

        0 关于智

        这是我们和其它物种最大的不同。

        智里面有一部分的指向是“有用”,有用当然是服从于生计,这部分智和动物是一样的。动物的捕猎、筑巢所呈现的智的取向和人类为自身需要、有用而动用的智是一样的,虽然人的智要比动物精微得多。

        人造的房子和衣服——衣服也是人的巢——要远远超过动物。但这部分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计算,计算完全是有用劳动,服从于劳动的需求。这个“用”就是指生计需要。

        但是人也同样有很多的智是用于“无用劳动”,比如哲思,比如艺术,比如宗教信仰。这部分劳动完全是无用的,是给心服务的,为心所享用。智的这部分是非常奇怪的,人类的哲学、思想、艺术和宗教,这一定是其它所有物种不具备的。因为我们没看到它们在这方面的任何表征。我们所看到教堂(包括庙宇),雕塑,图画,珠宝首饰……这些都属于没用范畴,与生计需求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人的劳动的极重要的部分。

        杰出的建筑师刘家琨告诉我,一幢房子设计如果是基于生计,满足于生计功能需求,它即使很精彩有艺术性,它还不是艺术。

        比如——正常跟人的需要相关的房子要多高呢?人一般举手的高度超不过两米五,这就是一般房子确定举架高度的标准,这就是服从最低需要。然而我们去博物馆去哥特教堂,发现它的穹顶20米高,甚至尖顶一百二十米高,远远超过两米五的最低需要;之上的十七米五,一百一十七米五的无用空间的闲置,只为了人的视线可以自由伸展来去,这就是艺术了。它不服从于基本需要,超出基本需要的部分只为看上去敞亮,把心理压抑彻底赶走。尖顶教堂只有一层,头上的一百多米都不具备实际的用处。这就是前面说的,教堂建筑的百分之九十与用不相干,完全为着养眼和养心的。

        这个现象也是人所特有的;在动物的智的呈现中,看不到这种完全无用的费工的事例。

        人的智和其它物种的智最大的差别是,人把自己的智在很大程度上用于无用的部分。就是赋无用以价值,比如心情的价值、信仰的价值、思想的价值以及体会的价值——不仅是愉快,甚至是悲伤的价值。比如人在很多年里,都认为悲剧具有最高的艺术价值。

        归纳一句:人的智一部分指向生计和生存,但很大的部分指向的是与生存生计完全无关无用的方向,从而创造了人类辉煌的文明。

        这也是地球上其它生物没有自己的文明和辉煌而为人类专有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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