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批判或辩证。阴曹地府之捉襟见肘
当然这是大元的要求,他希望李德胜把他的事情尽量详尽地写给他。比如发生了什么,比如哪些人在场,比如他(李德胜)当时当场的心情和想法,甚至犹豫和疑问;这些都是大元所关心的。如果李德胜不太为难的话(他当然不为难),如果李德胜有时间的话(他有的是时间),他(大元)让他(李德胜)尽量详尽,“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那些年里大元自己的生活就是一锅夹生饭。
他是一个来自辩证唯物主义之乡的男生,他周围是一群跟他同样背景同样充满无神论者乐观的男生和女生。他们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向往,同时相信自己是猴子变的(进化论信徒)。可是他们走错了地方,走进一块充满神灵与惊异的几乎是封闭的高地,走进一群笃信神明的藏传佛教徒当中。然后大元自己会偶尔收到万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的鬼魅故事。
虽然李德胜的故事只是当年大元在西藏那段生活的调料,但是由于大元对世界的基本立场已经与身边西藏的具体生活相冲突,所以来自海南岛的那份调料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如同化学中激烈的化合作用一样。大元的生命因此充满了变数。
大元会把所有他以为有价值的东西与伙伴们分享。
他将西藏的生活端给李德胜,与他一道品味;
他将李德胜的故事讲给进藏的朋友们,一同辨析;
他将不同的生活熔于一炉,写出小说与读者互动;
所有这些又全部回流到他内心,让他的人生色彩斑斓且无限丰富。大元身边的人因此羡慕他,都说他命好。
神婆为黎族少女超度亡灵时发生的那一幕,启达认定死者自己走进神婆身体属于进入叶地的过程。启达说藏传佛教认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有一块中间地带,叶地;无论你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叶地都是必经之地。或许你的终极命运有可能在叶地发生改变,改变你生前已经被确定的方向。
叶地,不论它先前存在与否,它都是启达的重大发现。
启达以为神婆很关键,她可能就是那个决定改变方向的人。
当然藏传佛教认为你的人生表现至关重要,你做了多少善事做了多少恶事,你对佛是否虔诚,你一生的修为是利己为主还是利他为主,诸如此类的。若你对自己来世的走向关心,你必得在今生的每一段路程都提醒自己。
一个疑问是死者只有十三四岁,尚未成年,她的人生还没有进入值得她反省和忏悔的阶段,因此她也不存在前面的问题。
同理,作为中间地带的叶地,对她的意义也不存在。
启达当年对叶地极为热衷,他的流光溢彩的小说处女作《巴戈的传说》正是他进入叶地的伟大尝试。但是他也会犯错误,他会把他遇到的(包括见到和听到)所有死亡案例都往叶地的方向推,连李德胜故事中的死亡也不能幸免。
启达犯了一个忌讳,他忘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真理。
启达仍然不服,说真理是个狗屁。
少华说不强词夺理就不是启达。
他认为神婆就是个精通催眠术的骗子,催眠术是科学,是已被证明了的。利用催眠行骗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古今中外古往今来。
少华天生就是诗人,当他听说小说家大元居然不能喝酒时大为失望,切!文人不喝酒,真叫人笑话!
有道是李白斗酒诗百篇。有先贤为楷模,少华的书架上除了古今中外古往今来的圣贤书外,最多的就是酒了。绿叶山城兰州,三样都是啤酒;沱牌江津文君二峨,四种皆为白酒佳酿。
少华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四十八点五千克,瘦削的刀条脸,不多的几缕长发漂浮在细脖子周围,异常潇洒。
我是个瘦小的猎人
永远也装不满猎袋
骑着瘦骨嶙峋的白马
我的草原 向我走来了
那是高拔的青藏高原在充满无边幻想的八十年代里最为激动人心的诗篇,连泰斗级的西藏诗人马丽华也为之叫好。
少华与启达是一对冤家。启达的叶地在少华眼里根本就是无病呻吟,启达不过是想借叶地来让自己的小说增加神秘感而已。在少华看来,藏传佛教中许多看似神秘的事物,其中的许多过程中都包含有催眠术的成分;黎族女孩复活的故事尤其典型。
少华认定,催眠术是人类早期最为重要的发现,催眠术直接催生了诸多宗教神迹,使宗教有了令人信服的力量。所有族群的不同宗教信仰都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古老的催眠术。而掌握了催眠术的极少数人自然成了宗教领袖或者引领者。
那个神婆便属于那个少数人的行列。
那些萨满巫师亦是。
那些满世界给人看病治病的气功师亦是。
那些卓越的艺术家亦是。
在他罗列掌握了催眠术的名单当口,启达插上一句。
启达说:“诗人书法家藏传石刻收藏家少华亦是否?”
启达算是捅了少华的胳肢窝,少华自小舞文弄墨拜书法名师自己尤擅金石篆刻,进藏后专攻新诗尔后迷上宗教石刻,是新西藏文人中多才多艺之第一人。
人称少华大师。而第一个为其命名的就是启达。
最为困惑的是大元自己。
首先李德胜是他的朋友,他一个人的朋友,与少华启达他们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现在李德胜的那些诡异的故事已经成了西藏三个大男孩的共同故事。无论他俩相信与否,反正大元自己是不能够怀疑的,因为他知道李德胜绝不会撒谎说瞎话。
可是不怀疑就是相信吗?大元这样自问之后没得出答案。
在他所受的教育里,实证是其中最重要的环节。与实证密切相关的词汇还有诸如“眼见为实”,诸如“合乎逻辑”,诸如“情理之中”;相反的词汇诸如“匪夷所思”,诸如“耳听为虚”,诸如“不靠谱”。所有这些词都可以正面或者反面去面对李德胜的那些鬼魅故事。
可是结论是什么呢?是肯定还是相反?
他甚至觉得少华和启达的话也都有各自强大的力量。大元这时意外发现了相信不相信似乎没那么重要,似乎故事本身比结论有意思得多。李德胜故事的魅力在于它有意思。无论谁都会被它吸引,都会或多或少引出几个“为什么”来。
这个发现让原本困惑不已的大元豁然开朗。的确,这个世界经常有让我们的真理和逻辑蒙羞的出人意料的故事,真理不是你的亲爹亲妈,逻辑不是你的亲生儿女,你何必为它们坚守呢?
那个小牧童一家对李老西做的坏事让三个朋友个个愤慨。
少华认为第一个回合李老西就不该救那老太婆,如果没救,后面老太婆的死也就与他没有任何干系。而老太婆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她儿子们向李老西发难的最主要动因;李老西的拒绝导致母亲之死,儿子们就绝对不给李老西留任何活路。
小牧童的爸爸叔叔们终于还是回到人伦与逻辑的大道上来。该死的逻辑。逻辑就可以让那几个可恶的男人逃脱罪责吗?
启达看到了人性的光华。李老西不可能不救老太婆,因为那老太婆是小牧童的亲奶奶,而小牧童是李老西始终不渝的朋友。又是该死的逻辑。李老西在逻辑链条的滚动中成了牺牲品。
小牧童为家人对自己朋友的伤害而悲哀,这又是人性的光华。
爸爸叔叔们其实只做了自己作为男人该做的事,捍卫家族利益(为战胜牛瘟给家庭生计带来的威胁)并为之战斗到底;既然李老西自己选择不愿做他们的盟友,那他就是把自己放到了与他们为敌的立场。他们作恶都是人性使然。
爸爸叔叔们其实只做了自己作为儿子该做的事,为挽救妈妈的生命做一切努力;既然李老西有能力救他们的妈妈(先前他已经救过她一次)而拒之不救,那他就是选择把自己放到了与他们为敌的立场。他们作恶还是人性使然。
很明显,李老西咎由自取,当然他也该当不赦。
他们对他做什么都不为过,他们就不该放过他。对他们而言——他罪不可赦,所以他们下狠手置他于死地。再检视一遍整个逻辑链,绝对没有问题。
该死的逻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而那些作恶者也不过是代逻辑受过,或者可以说是由逻辑在背后驱使他作恶,如此而已。
大元忽然感慨万端,“人呐,真是坏透了!”
少华说:“也真是,鬼再怎么坏还能坏过人吗?”
启达说:“我更信一种相反的说法,没有坏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做坏事还是因为鬼入了心,鬼让人身不由己。”
大元说:“也包括说生病是鬼上身,按老阿福的说法阿根的女人肚子里进了凶鬼,所以才成了没怀孩子的大肚婆。”
少华说:“我就从来不信人之初性本善这种鬼话,摆明了是人在自欺欺人,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找借口。有了功劳做了好事就都归到自己名下,要是做了坏事那就不是我了,是鬼。追究罪责吗?对不起,找鬼去。”
启达说:“太刻薄了吧你!照你少华大师的说法,普天之下就没有好人了是吗?”
少华说:“好人当然有,不过是比较稀罕而已。”
大元说:“所以毛泽东借了白求恩,为做人定出一个标准来。”
启达说:“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真是至高无上的境地,定位一个理想中的人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少华说:“那些话也都只是说说而已,我不信谁会当真。”
大元说:“我会。而且我以为做到这些也没什么难,把心放正,把今天的状态一直保持下去,我相信那就是这样一个人。”
少华说:“大元,你别吓我。你不是想说你就会用这些标准要求自己,一辈子做这样一个人吧?”
启达说:“这样的人还算是一个人吗?根本要么是圣贤,要么是狗屁。刚才你自己还说——”学大元的口气,“人呐,真是坏透了!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断定你根本就是个性恶论者。”
大元说:“虽然我很清楚,好人坏人都是一辈子,也都没什么大不了;虽然我也认为做恶人做坏事未必比好人好事的结果更差,但我还是希望我这一辈子离毛泽东的五个标准近一点。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少华说:“你得承认,这个世界总归坏人多一点。那三个开车撞死阿翠的家伙,肯定连一点良知都没有。”
启达说:“不要一概而论,开车的肯定只是一个人,另外的两个绝对是无辜者。从法理上讲,那才是两个冤死鬼,跟冤死的阿翠根本没有两样。”
少华说:“不是吧,你同情那两个帮凶?三人同行,同伴杀人后一同逃逸,情节极其恶劣,他俩当然是同案犯,是罪有应得。”
启达说:“是不是所有大诗人在政治上都是低能儿?庞德是,博尔赫斯是,少华大师也不例外。另外两个人做什么案了?怎么就成了同案犯?他们一道参与了谋划杀死阿翠的罪案吗?阿翠只是一起交通肇事的受害人而已,有人开车肇事,之后心里承受不了死亡后果,这才驾车逃逸。情节的确恶劣,但是再恶劣这也不是一桩谋杀案,更没有所谓同案犯。”
少华说:“你的狗屁法理当然能拿到法庭上去说长道短,但是公道呢?这件事摆明了是一个小姑娘被一群恶徒残忍杀害。我们现在能够知道的——作案人有三个;作案动机由于凶手已死而无从判断;其中一人在企图用杀害了小姑娘的工具(汽车)进一步对追击者实施杀害行为时摔死,另外两人则殒命于被害人所属人群的愤怒制裁过程中……”
启达说:“打住!等等,不要在关键处含糊其辞,什么叫被害人所属人群的愤怒制裁?同伴撞了人,同行的别人就该被暴民活生生砍死砸死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少华说:“别拿那套冠冕堂皇的法律说辞来唬人!人类在没有法制的时间里生存了几千年,他们同样可以维持平衡,以保证人类能继续下去,他们靠的是公道,你明白吗?公道!以牙还牙,杀人偿命,伸张正义,所有这些就是公道。”
启达说:“你的公道无非是给暴民的杀戮找借口而已。”
少华说:“不是借口,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而且它不必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不必审判走所谓的法律程序。该怎样就怎样。”
大元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罪在阿翠的乡亲,我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同意将那些山民送上法庭。启达,你说他们是暴民,我听了非常刺耳!如果你此时此刻抬出法律,我会叫你和你的法律见鬼去。”
启达说:“你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认同以民间血债血偿的方式去复仇。那样的话人类只好倒退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了。”
少华说:“别那么耸人听闻了好不好?人类何曾有过茹毛饮血的时代?你当真相信达尔文那个骗子的鬼话?当真相信你的祖先是猴子变的?”
启达说:“你不至于连进化论都怀疑吧?如果那样这世界还有真理可言吗?”
大元说:“启达我不是跟你抬杠,不过我对你所说的真理当真很怀疑。我不能分辨你和少华的话谁的更有道理,但是少华的说法让我心里更舒服一点,可能是所说的公道自在人心吧。”
“少华,你做梦吗?”
“我就没有一天不做梦。我的睡眠很差,应该是什么神经官能症吧。”
“启达,你呢?”
“我猜你是想说李德胜的梦吧?”
“什么也瞒不过你。你那么喜欢弗洛伊德,也帮李德胜圆圆他的梦。对我来说,那些梦很难理解。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梦里的那些东西很多都超出他的经历,他不可能日有所思。”
“可能根源在于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我们与这里的藏族是不一样的人。他们是有神论,而我们不是。所以他们在自己世界里遇到的事情,对我们而言有如天方夜谭。”
“大元,你说你从来不做梦,是不是真的?”
“至少有差不多二十年没做过梦了。”
“不做梦的人真叫人羡慕啊。”
“鬼话。你天天有梦可做那才让我们羡慕呢。启达,为什么有神论者的梦跟我们那么不一样?”
“所谓日有所思,我们白天里早就习惯了用逻辑法则去观察和判断,一切都要有一个合理性的解释。事实上我们在不自觉当中已经把所有疑问逻辑化条理化,因而我们的梦也同样被逻辑这个大筛子筛过了,已经成了一个有逻辑的梦。所以……”
“很有启发。李德胜的日有所思没经过逻辑筛子,他的梦也就更荒诞更不可思议。所以他会无端梦到几百斤重的有着蝴蝶一样翅膀的车鼁。”
“启达,你怎么解释他梦到车鼁,马上又把梦中的奇思怪想兑现,亲眼见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车鼁?”
“你们不了解李德胜,他是百分百不懂得撒谎的人,我担保他一生一世没说过一句瞎话。他说看到了就一定看到了,那个你以为不可能存在的车鼁肯定存在。”
“这次我投少华的票。有蝴蝶翅膀的巨大车鼁只是他的梦。”
“你可以不怀疑你的朋友,我还是觉得他的梦前前后后有不少破绽。他们少数民族和边缘地区的故事,总让人觉得有故意搞怪的意味。那个车鼁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可是它跟那个患大肚病的女人根本没有直接关联。女人放了几个屁,患了一个月的大肚病莫名其妙就好了。怎么听都像是讲故事的人故意搞怪。”
“我不怀疑李德胜。但我在看那个故事的时候也有跟你类似的感觉。他以前的信里说的事情都比较简单直接。打从我跑过海南岛之后,他的信不一样了,事情说得很细,听上去也有点玄。”
“少华,你说这是不是大元把他的小说给那家伙看了的后果?他在学大元小说的方式?”
“你这么一说似乎真有那么点意思。”
“如果那样的话,去解他的梦就比较困难了。小说是创作,他学大元去创作的话,解他的梦岂不等于解他的创作?”
“你们这么说的话,反而是吓到我了。我在写小说,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我这一辈子的模式。可是李德胜不一样啊,写小说不是他的命;倘若吃了我的*********,他也变成我这种走火入魔的状态,他的结果岂不会很惨?”
“他是你几十年的好朋友,让他悬崖勒马吧大元。”
“是啊大元,写小说是一道窄门,就别让你的为死鬼做纸工的朋友也来挤窄门,不是人人都可以趟浑水的。”
“……”
大元摇摇头。他不能对自己的好朋友说三道四。
2 拨云见日
打从1966年起,连大元这个十三岁的小崽子也都能够确认,李德胜是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有道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他的一生应该比有万贯家财的人来得顺遂和富足才是。
事实并非如此。当年他是学生,学生的阶段权且不论。
就从1966年之后的日子算起,他的能写会画的手艺没能派上用场,倒是理发的手艺让他安身立命的最初阶段算是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起步,那个时间不长规模很小的理发店。
他娶妻生子收徒弟,这些都有赖于理发的手艺。
第二个阶段理发店换成了药材铺。他写写画画的手艺也多少派上一点用场,他用土法给人治病,当然少不了画纸符让患者喝他的符灰之水。辨别料理草药的手艺让他免去了砍柴种地之苦,却也同时给他带来倾家荡产之祸。
三份薄技给他人生开始的两个阶段分别带来生机,但没有哪个手艺真正带给他让人羡慕的富足生活。
学做纸工则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的一个权宜之计。当初他就没想过会长做,完全是做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很像那撞钟的和尚。纸工是他的第四份手艺。
学做纸工并不复杂,像他这样有极好的写字绘画基础的人,学来尤其容易。在常规意义上,有一些简单的设计和构思,做一些简单的剪裁和粘贴,备一些简单的图样加模仿。纸衣纸裤纸帽纸鞋,纸金纸银纸箱纸柜,纸骡纸马纸猪纸羊,再有就是纸人了。
他很快成了行家里手。
每年鬼节之前的那一周,是他和其他纸工收获的季节。鬼节是海南岛的大节,各自然村行政村都有自己的集市,专门买卖五花八门花样繁多的纸品。到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鬼节的热度达到高峰,一天里卖出的纸品相当于整个一周的全部。
换句话说,鬼节之于纸工,相当于秋天之于农家,全年的大部分收入皆来源于此。鬼节卖的纸品是纸工全家人积累三个月的辛苦,这一点也很像农家种田要劳作几个月一样。那些纸品在家中堆积如山,差不多占据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间。
那也不是说余下的九个月,李德胜他们就无事可干。
生老病死这种事在村里随时随地都有发生。谁家有了丧事,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李德胜。没有一个家庭肯让自己的亲人空着两只手去阴间,真金真银真车真马备不起,纸的总归要备足。
正常情况下,一家的丧事忙七天下来,李德胜的收入基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计,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状况。而一年一度的鬼节,他一家人联手从做好到卖出,再减去买纸买竹篾买绳的费用,余下的纯收入可以确保半年以上的生计。
做七天便可以一个月衣食无忧,这在农村太奢侈了。如果这一年村里多走了几位老人病人,李德胜这样的纸工之家的日子就红火得令所有乡亲们羡慕了。
山穷水尽的一次无奈之举,居然成就了一份李德胜想也不敢想的富足日子,这一点绝对让他始料未及。他的好运不止如此,能写会画的老手艺使他的纸活比别家的精彩许多,这令他的生意有更强的竞争力。甚至邻村的丧事也会专门跑过来请他去做。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最棒的纸工,经常是这家的活计还未忙完,那家的活计又找上他。
他的好运还不止如此,原有的精熟的行医弄药手艺,让他对阴曹地府比别人更多出一份想象力,他自行设计出先前从未有过的各种适合送往阴间的新的礼物,当然都是纸品。因此他的收费更高,他的客户的葬礼也相应比别家精彩。不能不提的是那一年的黎母山之旅,那一行给他日后的纸工生涯太多的启迪和想象。
有一忽他甚至以为他的坏运道已经彻底过去了。
他女人的身体比原来强了许多,不但完全恢复了自理能力,还可以承担大部分家务。三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大,阿光和阿霞除了上学外,也可以成为阿爸或者阿妈的帮手。只是老母亲的身体远不如先前,妈妈到底是老了。
1988年鬼节前的七天,妈妈去世。那一年鬼节李德胜家的主题自然是祭奠母亲,全家人半年的生计一下没了着落。但是李德胜没慌,他女人也没慌,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积蓄。他们已经过上了只有梦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好日子。
“好了疮疤忘了疼”是一句至理名言。李德胜后来就很少想到先前生活中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眼前的三个孩子个个健康,最大的阿光刚刚定了亲,迎娶新娘的日子定在来年(1989)春节。女家也是黎族。大女儿阿霞已经上了初三。二女儿阿花也已经进了崩石小学,在刚入校的秋季运动会上小姑娘一举拿下三个第一;跳高,四百米,铅球。一年级新生居然捧回三个奖状,让一家人着实开心了一回。
没错,李德胜自己也当阿霞是大女儿,阿花是二女儿。阿翠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阿翠毕竟在这个家庭中结结实实存在了六年,连她也被渐渐遗忘,她的那个只有三天生命的怪胎弟弟当然就更不在李德胜的记忆中了。
山下的镇子里有人来为阿霞提亲。媒人说男方的家长是副镇长,说副镇长见过阿霞,一眼就相上了她。马上托人到阿霞家来,媒人的口气让李德胜觉得自己该当受宠若惊才是。仅就这一点李德胜已经很不舒服了,他几乎马上就决定不去攀这门亲。
“我大女儿还在读书,还不想考虑嫁人。”
媒人讨了没趣,灰溜溜走了。
他女人说:“阿霞也十六了,有好人家也该考虑了。”
李德胜说:“当官就是好人家吗?我大女儿不能受人家的气。我不稀罕嫁到当官的家里。”
他女人说:“谁说嫁当官的家里就一定受气?”
李德胜说:“媒人的口气你都听到了!是他们上门来提亲,听着怎么都像在给我们面子。嫁这种人家,我大女儿每天要看他们的脸色,说什么我也不答应。”
他女人说:“谁不想过好日子?阿霞嫁个好人家有什么不好?”
李德胜说:“我们家的日子怎么不好了?”
他女人说:“我没说不好。我就听不得你一口一个我大女儿!你心里把阿翠放哪儿啦?”
李德胜一时语塞,“阿翠不是没了那么多年了么。”
“没了多少年她也是你大女儿!阿霞才是二女儿,不是阿花;”女人用手抹眼泪,“听你那么叫两个孩子,我就知道你把走了的那两个都给忘了……”
李德胜深知女人不是那种整日抱怨的家婆,所以他能觉到她话里的份量。他的确很少想到过世的两个孩子,偶尔想到时也会用“死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来为自己开脱。他说服自己容易,但是他不敢用同样的话对女人说。
尽管回绝了副镇长家里的提亲,但李德胜为了让他女人宽心,还是专门跑了一趟镇上,间接问到那个副镇长儿子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男孩患轻度小儿麻痹症,生活自理有一定困难,而且脾气很坏,经常会对周围的人发歇斯底里。他把这些如实讲给女人,女人终于把心里的这个结打开了。
阿光的亲事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中学没毕业便辍学接手家里纸品的进货事宜。他个把月总要跑一趟海口,只有海口才能买到他们所需要的各种颜色规格的纸张。他因此认识了那个黎族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希望父母同意他们,也希望家里去提亲。阿妈没有意见。阿妈同意的事情阿爸都不会反对。
唯一的难点在于怎么对小顺家解释。
这些年里小顺与师父一直保持密切来往,他比师父的哥哥姐姐们更像师父家的亲戚。他大女儿出生时,师父口头上为两家孩子定了亲。但仅仅只口头上而已,从没有过仪式或文书契约。十几年了,就这么一路过来,谁都不曾将先前的口头契约认起真。
在小顺心里,如果师父当真要他把女儿嫁给阿光,他肯定会听从师父的安排。师父不提,他当然也不好自己主动要把女儿嫁过去。有一点他看得出来,师父对徒弟的三个女儿没有很中意哪一个。几次玩笑中,师父说过这样的话:
“小顺,想好了没有,让阿光娶你哪个女儿啊?”
师父这么问,就等于已经否决了先前特指的大女儿。小顺自己也知道,三个女儿中小女儿最好看,两个姐姐都逊色一点。
小顺看着阿光长大,对阿光印象颇佳;说心里话,哪个女儿嫁给阿光他都没意见。而且师父师母的为人都好,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当父母的都会很放心。虽然女儿都还小,还没到出嫁的年龄,可他和他女人在心里也早把阿光当成是一个女婿了。
小顺和他女人的心思,师父师母都很清楚。所以李德胜的女人怕小顺他们一时接受不了。
说到底,所有这些都是当阿爸阿妈的心思。
阿光自己从来没把小顺阿叔家的哪个妹妹另眼看待。在他眼里,她们和阿霞阿花都是些小孩子,她们都叫他“哥”,他也只当她们是小妹,如此而已。当他知道阿妈为不知如何将他的事对小顺家解释而为难时,他有点意外。但他不想让阿妈为难。
阿光自己去找到小顺阿叔阿婶,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事。
小顺和他女人当然无话可说,只有祝福的份。阿光自己解决了阿妈的难题,阿妈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能够为自己当家作主了。
阿爸李德胜的心里却不那么踏实,在他看来儿子也刚过十八周岁,??臭未干,在婚姻大事上如此自作主张,无论怎样都还太早了一点。太早立世未必就是好事。这件事或多或少总会伤害到小顺和他女人,他知道他们都喜欢阿光,而且有所期待。他看得出阿光根本没顾及到他们的感受,他们对阿光一直像自家的孩子一样,阿光却毫不顾及他们的感受,这让李德胜觉得心寒。
山里的日子总归是那种波澜不惊的状态,小事不小,大事也不大。山里人也习惯了随遇而安,大家各活各的又各不相扰。偶尔谁对谁有几分期许也不会很当真,有了就有了,没有就没有,谁没有谁都没什么大不了。所以阿光要娶黎家的女儿,小顺家的天也没有塌下来。
1 建省。历史翻开新一页
这件事最初发生在遥远又遥远的北京,发生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那是国家领导人的事情,根本与李德胜连同他的家人无关。国家领导人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就此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在春季的某一天里,在海口的一个大院的门口,导致了一个小小的变化。一块新做的牌匾换下了先前的那块——
海南省人民政府。
对于吊罗山崩石岭的村民而言,北京很远,海口也很远。北京的事情不归他们关心,海口的事情同样不归他们关心。
常跑海口的阿光刚好赶上了那个挂牌仪式。他文化不高,但是牌匾上的那几个字他都认得,他把它们一个一个读出来,但他对那七个汉字所包含的内容不甚了了。现场围了很多人,参与挂牌的那些人显得很兴奋。围观的人更多,但是许多人脸上都透着麻木,看得出来他们认为这件事跟自己关系不大。
阿光回去跟阿爸阿妈说了这件事。阿妈没搭腔。
阿爸说:“升格啦,好事啊。”
阿光说:“怎么好了?”
“往后自己管自己,不归广东管了。”
“自己管自己怎么就好了?”
“谁愿意让别人管呢?你愿意吗?”
“也是。自己管自己,挺好。”
那会阿光刚认识了黎族女孩阿玲。阿玲是文化用品公司门店的售货员,阿光都是在她那里买彩纸。那以后不久,阿玲说她哥哥升了副科长。阿光只知道她哥哥在公署上班,副科长一定是不小的官,看阿玲那么开心就猜得出来。
阿玲还告诉他,公署撤了,改省??了。她哥哥的同事有好几个人都升了职,薪水也自然有了增加。
阿光一个突出印象是海口的人比原来多了,都是大陆人。那些大陆人走路的频率比海南岛本地人明显要快,从走路就看得出那是海南岛人还是大陆人。海口突然之间热闹起来。尤其是路边一下多出了许多买吃食的地摊,什么新疆拉条子,陕西羊肉泡馍,云南米线,东北水饺,北京爆肚,天津煎饼果子,湖南肠子,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这时候的阿光在家里已经被看作是大人,自己的口袋里也经常会有些零用钱,加上阿爸把进货重任交给他,他很像是一个独立撑门面的年轻老板了。他原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头脑清楚,做事有板眼,难怪已经算是城里人的阿玲对他另眼相看。
李德胜已经发现阿光有点大手大脚,偶尔身上就会多件新衣服,或者脚上就会多双新鞋,而且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皮鞋。他仔细查儿子的账,账目上没有漏洞。
女人说他,“自己儿子你还信不过吗?”
李德胜说:“没有啊。我猜阿光在琢磨自己赚钱的事。”
女人说:“那是好事情啊。”
李德胜说:“是好事情。我交待的他都办得妥当,而且进价比我自己进的还要低。可见他根本没用家里的钱。”
女人说:“这个月他添了两件新衣,还有就是皮做的鞋。”
李德胜说:“你说他不会背着咱们做不该做的事吧?”
女人说:“不会。他绝不会碰别人的钱。”
李德胜说:“你说要不要多给他一点零用钱?男子汉出门在外,手里没钱心里会发慌,不踏实。”
女人说:“你早该这么想了。你说,儿子是不是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
最懂儿子的还是母亲,男孩开始打扮自己就一定是在思春。阿光的新衣新鞋当然都是为了阿玲,他希望自己在阿玲眼里又帅气又有自信心。他看得出阿玲对他很在意,也愿意帮他。
上次就是阿玲的哥有桩麻烦的事情需要人跑腿,她把机会介绍给阿光,她相信阿光不会辜负她的信赖。阿光果然把事情做得很漂亮,得到她哥哥的称许,同时得到二百元劳务费。她哥哥说以后事情会很多,有得他做了。还说他最好别回乡下,就住到海口来。
阿光回去征求了阿爸阿妈的意见。阿玲的哥哥为他在宿舍区里借了一套一室住房。这下阿光像阿玲一样,成了海口的居民。
肯定没有人会料到,海口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涌进了几万人,这个昔日的海岛小城,一下成为继深圳之后中国乃至世界最为火爆的淘金地。旧城区那几条带骑楼的老街,充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路英豪。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忙着注册公司,忙着土地买卖,忙着签合同招聘人马,忙着盖房子,忙着将各种家用电器运上岛摆进大大小小的店铺。还有更多的人陆续登岛,忙着找关系,忙着找住处租房子落脚,忙着找工作,忙着找一份临时生计糊口。
海口真是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阿光这会已经是阿玲的哥哥的贴身马仔。阿玲的哥哥正在谋划,利用自己在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的权力,开一间自己的公司。当然他不能自己出面注册,他打算让阿光出头,让妹妹阿玲实际上掌管公司业务。
这个计划让阿光很兴奋,她哥哥这样安排表明他对自己很信任,也等于表明了他基本认可妹妹与阿光的关系。阿光和阿玲已经有了那种亲密的关系,在他心里阿玲已经就是他的女人了。当然,这一点必须得到阿玲的家里认可,得到自己阿爸阿妈的认可。
阿玲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阿光让家里来提亲的想法,这让阿光兴奋得一夜没合上眼。
一年前李德胜收到大元的邀请,让他自己安排时间来拉萨玩。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不可能出那么远的门。安顿了母亲的丧事之后,他忽然很想出去走一走。上一次出岛还是1966年。他女人对大元的印象很好,也知道他们两个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友情,她让他想去就去,不用担心家里。
他刚刚忙完一单活计,死者是本村人,但出门在外已有三十年以上,是三亚一家国有公司的经理。叶落归根,家人根据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他出生的崩石岭。
灵堂设在村部的院子里,整个院子被临时加上屋顶,四周也都用大幅帐篷布围合,这使得灵堂非常宽敞,容得下高大的纸扎牌楼,连同纸扎的双车双轿,纸扎的骡马牛羊猪狗鸡,让所有来吊唁的乡邻亲友都大开眼界。
他的葬礼算得上气派,下葬的那天光是纸扎人偶就排成了一整个方队。紧随其后的是从全岛各地赶过来的开汽车前来吊唁的客人,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车队。最后才是人,打灵幡穿孝服的亲人在前大放悲声,徒步的友人以及远亲垂着头以沉痛的姿态跟在后面。
谁都看得出来,整个仪式所需纸品数量巨大。死者的家人只找了李德胜一人负责,所需其他纸工由李德胜去临时聘用。工程量再大工期也仍然只有七天,李德胜聘了超过十个人一起赶工,其中自然有他的家人;他们全力以赴。
结果让死者家属相当满意。尽管累到虚脱,李德胜还是很开心。一单活计下来,李德胜包括他的家人一道,拿到了平时三倍的酬劳。
这下他不用去银行取以前的积蓄就可以去西藏了。
动身之前,他嘱咐女人一定按约好的日子,请媒人到阿玲家去提亲,千万别耽搁了儿子的终身大事。阿玲的老家在白沙,从吊罗山过去坐车大约三小时。
他自己规划了路线,从海口坐船到广西北海,再坐火车到成都,再搭长途车途经川藏线去拉萨。他的第一站是海口,他有儿子阿光在海口接应他,这让他在乡邻跟前很有面子。
阿光去接他,把他接到住处就又出门去忙。他看得出儿子很为自己忙碌的事情自豪。儿子告诉他,自己是新公司的法人。李德胜不懂法人是什么。
“就是老板,就是对公司负全责的那个人。法人是要在工商局注册备案的。??面对公司,认的只是法人一个人。”
“老板不是阿玲的哥哥吗?”
“他是官员,他不能当法人。”
“他不能当,你就能当吗?”
“我代表他。我是他的全权代表。”
李德胜眉头紧锁,“可是出了事怎么办?”
“不会的。她哥是副科长,没有他摆不平的事。阿爸,我还有事,不跟你多说了。”
“凡事多转转脑子,不懂的事一定要弄清楚再决定。”
阿光已经出门了,“阿爸,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李德胜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他是隔日的晚班船。他借口去阿光的公司看看,他其实想亲眼看看阿玲的哥哥那个人,结果真还给他看到了。他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阿光送他去码头。途经邮电局时李德胜进去,给西藏的大元发一封告知动身时间的电报。他一路上很犹豫,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把心里话对儿子说出来。儿子毕竟是儿子,他不能把话揣在肚子里。
他说:“阿光,别怪阿爸啰嗦,那个人心机太重,我对这样的人信不过。阿玲跟他哥不一样。”
阿光说:“他是好人坏人不说,他总不会害自己妹妹吧。阿玲已经是我的人了,他害我就等于害她。阿爸,你就放心吧。”
儿子如此说,李德胜明白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益。
0 星期日也叫礼拜天
休息一天。
卷2 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