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圣城阳光泛滥
书名: 牛鬼蛇神 作者: 马原 分类: 玄幻

        3 迷失在三种时间之中

        李德胜这家伙足足在路上延宕了七天,据他说途中转车的等候时间都不算长,没超过十二小时。我猜他累得够呛。

        他说最后这四天在川藏线上,一路都是阴天下雨。说进了拉萨天就晴了,“拉萨的太阳真好!”

        我告诉他拉萨也叫太阳城,一年有三百天以上都是太阳天。

        他问我手上拿的什么书,那是一本《古兰经》。他以为我信了伊斯兰教,我说还没有,我想先读读经典再行考虑。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读过这本书,他说海南岛回族的一个朋友有古兰经,他见到了随手翻翻就一下被吸引住了。那朋友见他有兴趣,就让他拿走,那朋友说自己还可以弄到它,说清真寺里有送。

        我说我读来有些吃力;他说怎么会,你书都写了几本,读书怎么会吃力呢?我说到底是宗教经典,其中的奥秘很需要费心思琢磨;比如——我翻开一处折起的书页。

        你们中有人复返于一生中最恶劣的阶段

        以致他在有知识以后又变得一无所知。

        ——《古兰经》第十六章第七十节

        我说:“看着的时候好像都明白,可是合上书又觉得从根本上就没读懂,真够伤脑筋的。”

        李德胜很奇怪地看定我,“不会吧,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那你说说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天呐。这两句话让我糊涂了好几天,怎么你一下子就把我点醒了?”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让你一说的确很清楚,可我一个人读就怎么也转不出来。”

        “是你脑袋太复杂,想得太多了吧。以我的经验,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他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看得出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几乎没经过思考,可是他的话竟然有如箴言一般强大。

        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李德胜也是刚刚到拉萨,我的生活就已经有了大变化。我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变化还在后面,对《古兰经》的解读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说说三天里发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颠倒一下顺序,也就是说,从明天说起。三天即三种。

        明天还没有到,还有大约十三个小时,不过没关系。好在李德胜已经来了。明天的故事里多了李德胜,而且他应该是主角。

        我这几天里一直在等李德胜的消息,原定回东北的计划只能往后推。我没有买机票,也就是说暂时没有出门的计划。朋友们都知道拉萨不通火车,要离开拉萨必得坐飞机。

        可以因此断定,明天的故事也是关于拉萨的。该怎么开始呢?夜里零点以后就是明天了。

        在拉萨讲时间的故事有点障碍,因为时差。拉萨经度比北京西移大约三十度,时间大约晚两小时,其一。另外,生活在1988年冬天的中国人都知道中国早已实行了夏时制,全中国的钟表同时向后拨了一小时。

        这样,以北京时间为标准时间的全中国人民,在每一天的零点时间上,你可以设想——假使有一个拉萨时间,拉萨人处在只相当于北京人概念中的二十一点左右。

        这是一年里暗夜最长的季节,即使天已经黑了许久,其实离午夜还有很长的时间,不过是晚上九点,如此而已。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这么早当然不会睡觉。干什么呢?

        我可能会坐下来继续写我的小说,我老婆估计要织一阵子毛衣。顺便说一句,我三年前正式和她扯了大红光纸印制的结婚证,内文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完成的——她眼下正在为我的明年春天操心。织毛衣,如此而已。

        听我故事的朋友们中有细心的,一定会翻翻日历,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一天是星期日——我说的是明天,1988年11月27日。

        我写小说经常在夜间,经常通宵达旦。所以我写了一阵必然要休息一阵,休息的时候我一般习惯到户外;拉萨的夜实在很美,用我的习惯用语——美得一塌糊涂。美得不可收拾。如此而已。

        我于是先探头进里屋,看看老婆睡了没有。没有,这也没关系。其实睡没睡都没关系。然后我就轻推门,来到外面再轻掩上门。我到隔壁敲门,李德胜就住在我隔壁。

        我说带他去个有意思的地方。显然他累了,所以他要问我是不是很远;不远。我现在住得离大昭寺离八角街很近,而我过去有两年多时间就在布达拉宫山脚西面的林子里。过去夜间散步,我习惯绕布达拉山,一圈大约一千三百米,大约二十五分钟。

        现在我转八角街成了习惯,我只要七分钟就可以慢踱到大昭寺门前。大昭寺是八角街开始也是八角街结束的地方。如果你是外人,你要转八角街的话,当然你不一定是外人,那么你就可以从任何小巷子拐进八角街。

        我们所在的位置离大昭寺最近,我们不必绕路钻小巷子。我们从正面进入。

        这种时候大昭寺门前并不安静,当然人不算多。有个老太婆常年睡在大昭寺门前,现在她肯定还在,想必已经深入梦境。

        李德胜没法理解,为什么这种时间还会有几个高大健美的康巴汉子骑着自行车在大昭寺前面的广场上兴致勃勃地兜风?不是一个两个,不是三十五十;他们彼此有些相似,同样头戴红黑两色缨穗,同样漂亮的紫红色脸庞。也许他们把时间分配好了,一拨骑车兜风,其余的休息睡觉?到了约定时间,他们的另一拨像换岗一样接替前一拨?

        他们许多人有各种首饰。他们的首饰不是镏金镀银仿宝石的,他们不喜欢那样的现代首饰。他们佩戴着真金真银真宝石,真正的珠光宝气。

        我老婆到这以后就迷上首饰,我全力以赴讨好老婆,竟也成了这方面的行家。我转八角街只在可意的首饰面前驻脚。明天凌晨当然不会例外。我的这个怪毛病李德胜无论如何不能够理解,首饰是女人才热衷的东西,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兴趣?

        我看到那个骑车的大个子头上的银物就站下了。他发觉我在看他,骑车绕了个圈子转回到我身边。李德胜显得紧张,以为会发生冲突,我告诉他没事的。

        大个子说:“哈啰。”

        我问他:“什么哈啰?”

        大个子说:“你们是汉族。”

        我常常被当作外国佬,胡子太多了,另外眼窝也深。

        我指着他头顶问他:“那个,卖不卖?”

        我一句问话不打紧,猛不防围上来一大群男人,个个都是康巴人装扮。康巴人个个彪悍,而且腰间都明晃晃挂着银鞘藏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李德胜吓得脸色惨白。

        这下好了,这些躲在暗处打瞌睡的家伙一下来了精神。他们纷纷伸出手指(亮戒指的相),低下头(亮头饰的相),要么用手托起颈下的宝石珠串。白天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白天人多,不会有这么多人站成排供我挑选。作为看客,李德胜同样幸运,相信这种场面他这一辈子绝不可能再看到一次。

        我有点犹豫,我身上没带钱。另外,我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彪悍的康巴男人,康巴男人可是世界上最神秘的男人。他们曾被希特勒列为最佳人种,据说这个姓希的曾经计划将康巴男人弄到德意志帝国去与亚里安女人交媾生娃娃,以造就最优良的新种族。当然姓希的没得逞;他运气不好,太短命了。就是这些个男人,在拉萨也有些骇人的传闻。说是他们只要拔出刀子就一定得见血,不然他自己那个男人的家什就白长了。前不久我还讲了个康巴汉子被激怒杀人的故事,叫《康巴人营地》。

        (我东拉西扯得过了头;没关系,现在我再拉回来。)

        我拿定主意不与任何人成交,只看看,看看而已,绝对不表示过分的兴趣。我自想可以不激怒他们。惹不起还躲得起,这是老祖宗的训诫。

        我拿出十二分的认真,仔细看了好几个人的首饰。有的我摇头表示不可心;有的我则竖起拇指称赞,然后告诉他:真好,可惜太贵了,我买不起。真的,有颗大猫眼儿石,市场时价至少要五千元以上,我怎敢问津?

        看我如此认真的与那些卖家交涉,李德胜当真以为我出门就是为了来买首饰。

        李德胜说:“应该很贵吧?”

        我说:“非常之贵。”

        “你身上带了那么多钱?”

        “连我老婆身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买不起它。”

        李德胜这才明白了,我也不过是看看而已。

        真正叫我心动的还是第一个和我交谈的大个子,他足有一米九十高矮,也就是说比我还高出一截。补充一点,我一米八四,九十公斤。我动心的是他的银头饰。李德胜问的也是它。

        我知道,在描写这件艺术品时我应该像巴尔扎克那样笔墨铺张。如果我有这个能耐的话。非常可惜。

        它很大,嵌在头上使头也显得小了。它上面镶嵌着三颗质地极好的红珊瑚,底面镂出古怪拼合的图案。图案上有几个动物,最小的一个是象,象大家熟悉,比较容易辨认。最大的一个猴头马身,看来是一方神祗。两个不大不小的像是兔子和大鹏鸟。周围另有些植物,也有相当抽象的古怪图形;不知是匠人随意随兴之作还是佛门太深,不易窥其堂奥。它外形与双肚葫芦相似,有大小不同的两个类圆形相连接,小圆上有个葫芦嘴,呈奶头状。它是全银的,掂在手上很有些分量。它完全令我着迷了。

        李德胜没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但是我早就知道这些事非发生不可,只不过我同样不理解为什么要发生。如此而已。

        我想简单地说一下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我非买它不可,但是我不知道它是否超出了我的购买能力。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把它白送我了。估计听这故事的人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步,这一点我相当肯定。如果哪个朋友有兴趣,就请在看了这篇故事之后来找我,我想那时我可以向你炫耀一下这件宝贝了。

        它真是件宝贝!

        他最后说他叫阿旺,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拉萨长大的,他父母来朝佛时生下他。他虽然是个地道的康巴汉子,可他是拉萨人,而且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拉萨,他二十岁。

        在这之后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提议和他扳手腕,比比力气。这是男人喜欢的项目,我想他会喜欢。

        我是运动员出身,结果我赢了。让我没料到的是李德胜,他居然向我挑战!当然了,想一想通常被人挑战的一定是先前的胜利者,谁会去找一个被打败的人挑战呢?

        李德胜比我矮大半个头,但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是那种极少数的力大无穷的矮个子,他简直是神力。我在十几年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这么容易就败在他的手下,沮丧啊。他赢得了那些康巴汉子的喝彩。

        我为了争回面子,继续向其他人挑战,当然结果还是赢了周围另外几个不服气的汉子。他们待我比开始和气多了,像多年老朋友一样拍我肩膀,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好奇地过来捏摸我胳膊。我故意用力绷起肌肉以显示实力。他们这么快就忘了刚战胜我的李德胜,这让我的失重的心里平衡许多。

        我们和他们和和气气地分手了。

        李德胜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他真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白白送你了?”

        我说:“你亲眼看到的,怎么会假?”

        李德胜说:“你肯定认识他,你们肯定是熟人或者朋友。”

        我说:“我肯定地告诉你,你的肯定是错的!”

        我们回到家里,我老婆神情紧张地守候在门口,像发生了恐怖事件。我说没事,她就问李德胜是否真的没事。老实厚道的李德胜终于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我把那件宝贝拿给她看,让她猜我花了多少钱。

        她说:“三千元。”

        我作出惊讶状,“你怎么可能猜得那么准?”

        她说:“我转八角街时看到过它,而且问过价钱,三千元;是个很高的康巴男人。”

        我讲了刚刚发生的故事,讲过扳手腕时我不无得意,她听得很专注。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要白送你呢?”

        李德胜说:“我也这么问过他。”

        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李德胜回他房里。

        我和我老婆都没有睡意。她是因为刚才一个人害怕,我还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动中。她说天花板里面仍然有响动,就像有人在上面蹑手蹑脚。

        这件事似乎越加不可思议了,我和我老婆在明天凌晨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想起昨天一个朋友讲的一件事,她把那件事与眼下自己家天花板里的声音联系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讲讲她眼下的故事。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另一个朋友刘雨讲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我的那篇小说有一个有趣的标题《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我也说不好是否这就是所谓“巧合”?不过我长时间以来心里总觉得这是个事儿,好像有点不那么光彩,好像多少沾一点抄袭的光。

        既然我已经把故事讲到这里了,我不妨继续讲下去。讲一讲总不能就算做是抄袭,要写成小说之后再发出去,以后才有是否抄袭的问题。

        她很有些想象力。昨天我朋友讲的事情比较离奇,大概也或多或少地刺激了她的想象。看来我又得打乱原来计划,要先行讲述昨天朋友讲的事件,然后再讲完明天的故事。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事先计划什么注定要失败,搞的一团糟。

        我为了不至把这故事的线索弄得太乱套,索性冒画蛇添足的危险,先介绍一下那个朋友的基本情况。

        少华,男,汉族,1984年毕业于渤海大学政教系,同年进藏。现在某学校任马原(马克思主义原理的简称)课教师。酷爱书法金石篆刻,酷爱收藏奇石并石刻,酷爱写诗。未婚。信仰辩证唯物主义及历史唯物主义。农民家庭出身。爱好集书读书。爱好辩论。身体健康,无慢性疾病。

        就这些。我以为这样介绍一下可以便利所有听这故事的人群。对了,忘了说年龄,他五天前刚刚满了二十七岁。

        大元,我来叫你是几点?

        就六点多钟吧,天还没亮。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把你搅和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搅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知道我一般很少求人,更不要说这种时间来求人。

        连着好几天了,我晚上总觉得天花板里面有人走动,只要一闭灯就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开灯的时候没问题,我不怕,你知道我不信鬼神。

        可是闭了灯眼前一片漆黑,那声音就不一样了,吱吱嘎嘎,叫你觉得上面的那个人简直肆无忌惮。

        我努力不理会它,我每天睡得很晚这你都知道,我困了才关灯,我想我可以很快入睡。我为了快睡开始数数。可我睡不着,我总想着上面那个人。我甚至听到他从墙壁走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

        就这样我已经连着三天失眠,我实在受不了啦。事不过三,三天了!妈妈的,我受不了就跑到你这儿来,咱俩再一道去找启达,咱们三个爬到天花板上看个究竟。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墙上还有脚印,不像人,像熊掌。

        就是。像熊掌,不过说像雨渍也行,模模糊糊地几大块污迹。启达说少华疑心生暗鬼,说他该找老婆了,说他正在青春期得了性烦恼症,说有个女人做伴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德胜是新朋友,他不好随便插嘴。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于启达少华早就太熟悉了。李德胜早年也曾猎过熊,他对熊掌比西藏的三个大学生更有发言权。他也认定那是熊掌印。

        那几块熊掌印从天花板一直下到地面,也像是有点名堂。可天花板是用胶合板钉起的,即使有人(或熊)出入也不会揭开钉紧的胶合板吧?

        启达说:“你搬进这房子那天我就看到这几块熊掌印了。”

        少华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前天收拾屋子,墙上还是白白净净的。我住的屋子我不知道?”

        我说:“还是找个梯子吧,找梯子上去看看,是神是鬼就都清楚了。”

        少华说:“天花板出口在厨房,踩水龙头,不用梯子就能上去。不过……”

        我估计他是想暗示上去有那么点恐怖,他看来确实被他的幻想吓住了。

        启达不在乎,我也不太在乎。前面说过我是运动员出身,启达也是,而且是业余拳击家。少华没有手电筒,于是我们用蜡烛。两根粗蜡烛就够了。

        我冷眼看到李德胜完全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猜他一定以为这三个家伙在做傻事。不做傻事还是我们吗?

        启达问少华:“主人,上不上?”

        少华摇头:“不上。”

        “不敢吧?”

        “跟我玩激将法?门都没有!”

        少华天花板里的故事不能胡编乱造。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没有人。不会有人。可是事出蹊跷,就在那一串熊掌印的上面有一堆白骨,骨棒比较细,像是羊肋条。一共十八根。

        启达说是羊肋在走,少华脸都白了。

        他十二分郑重地问李德胜(因为他年龄最大):“羊肋骨真的会走吗?”

        李德胜说:“我说不好,如果你能肯定天花板上是脚步声,看来只能是羊肋在走了。”

        我说:“不能排除是你神经过敏……”

        “过敏?决不可能!我神经绝对健全,睡觉从来不做梦!”

        我们一行四个吃过早饭去了小蚌壳寺,我们去找一个老喇嘛。

        小蚌壳寺小得名副其实,是只有三个喇嘛居住的一幢小房子,是密宗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寺院。据宗教界的一位熟人说,主持喇嘛道行极深,是密宗得道传人,听说他得道后自毙双眼退出尘世。我们希望通过他来解开羊肋之谜。

        小院狭窄,我们四个大男人一下就充塞满了。屋子更小,没有床铺,只有两个坐禅的??上面坐着两个喇嘛,其中年长的那个就是他。另一个要年轻一些,像是他的弟子,还有一个年幼的是役僧,站在一边。

        他眼瞳里乌光闪烁,头大如斗,额头与后脑尤其突出。他的白眉有中指长,从眼外侧垂下,非常美妙且悦目,一望便知是个真正意义的寿星佬。他两手手心向上摊开在膝上。

        屋子里居然没有佛像佛龛,须知这毕竟是寺庙啊。并且没有食炊用具和睡觉的地方。难道他们真的不吃不睡,像那个汉族大和尚海灯一样?那位宗教界的熟人说住持喇嘛会汉话。

        我们四个一起跪下,我低着头叫了声:“大师,我们有事来请教。”我事先嘱咐他们不要随便讲话,他们跪在我身旁一声不吭。

        老喇嘛立起右手掌在胸前,诵了一段经文,之后说:“六合之内,阴差阳错。”然后将右手放回到膝上。

        我知道已经完了,又一次低头:“谢大师指点,我们告辞了。”

        出了寺院,少华急不可待地问他的话什么意思,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回答他。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少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启达可是噗哧一声笑了。

        李德胜若有所思,“大师果然有大智慧。”

        启达说:“李德胜,你通鬼,帮我们解读一下大师的话。”

        李德胜说:“大师不是说得很清楚吗,阴阳出了差错,六合之内说的应该就是少华的房子。”

        少华说:“那怎么办?”

        李德胜说:“既然阴阳错位,当然只有调阴阳了。”

        少华说:“怎么调?”

        李德胜说:“还是大元悟得透彻。老子已经把方向指出来了,有生于无也便是无先于有。是次序错了。”

        我说:“次序错了?”

        “就是。一乃是有,先有而后无,岂不是次序错了?”

        我点头,“懂了,该先无才是,无中方能生有。”

        少华说:“太玄了太玄了!问题是我该怎么办?”

        启达说:“吊罗山果然地灵人杰!开窍!爽!”

        少华说:“别他妈装屁,你比谁高深莫测吗?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急有什么用?”

        李德胜说:“我有主意了。”

        少华说:“什么主意?千万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李德胜想想,“现在还没到时候。”

        我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少华,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少华欲言又止。

        我老婆的害怕,起因是我家的天花板也响,那声音也像上面有人在走动。她是女人,女人胆小,胆小可以派生出许多想象力。

        肯定有人,这是前提。问题是什么人会钻到天花板里来。小偷,这种可能性很大,要偷东西钻天花板顺理成章。流氓,想偷看人家夫妻或情人在住室里调情??。还可能是什么人呢?她说一定是朝佛的没地方睡觉,钻到天花板里又暖和又隐蔽。

        我提出疑问,他是怎么钻进去的呢?难道这幢房子的住户会有谁允许外人钻天花板吗?

        这是我们单位的职工宿舍,全部住户都是我的同事;而且我们单位不大,彼此十分熟悉;我们的全部五幢房子都被一道石墙连接起来,我们单位完全与外界隔绝开了。一个藏族老阿爸做门卫,外人不可能进到院子里来。

        “就前几天你下乡,电工到家里修整照明电线路,我才知道我们这些天花板都是活动的,没钉上。那个电工索琼蹲在上面往下看,还冷不防扔下一段电线头儿,吓了我一大跳。我抬头看天花板开了一个大黑洞,心里就不稳当了。我夜里不敢睡,生怕上面下来什么人。你想,别人都知道你不在家,家里就我一个女人,你说有人起坏心了可怎么办?”

        我笑她疑心生暗鬼。

        “还有,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幢房子东面大山墙上房檐下有通风口,从那儿可以进到天花板里去。通风口大得能随便钻一个人,不信你过去看看。真的,我去过了,骗你是小狗。”

        看来问题有些复杂。我们说走就走,这时天还没亮。

        我们单位院子大门朝西,我们出了大门之后向南到十字路口再转向东面,缘着院墙到了拐角处又向北,走了大约二十几步来到一个居民住的藏式院子门前。我们住的房子恰好与这个院子里的一幢房子毗邻。

        大门虚掩着,我上去轻轻推开,门后有什么东西挡着。我用手电筒照出那是个人,他蜷缩在门后睡觉。我们从半开的门缝挤了进去。老婆一只手下力地抓紧我,把她的紧张传导给我。我们穿过门洞往院子里走,这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有两只小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同时窜了出来,对着我们死命吠叫。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还要护住老婆(这时她已经躲到我身后了,同时尖叫着“妈呀!”)。好在小狗胆子不大,光是吠叫并不上前扑咬。我只好低声叫她先往回去,我不能等把住在院子里的居民吵醒后再对他们解释我们的动机,我们已经落进了十足的尴尬。

        我是在我们走回到自己单位大门时来了灵感的,我想如果有通风口应该房子两面大山墙上都有,也就是说西面山墙也有。是的,我们不必走动只要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这房子西山墙房檐下的通风口,每幢房子都是一样的,可以钻进一个人那么大的通风窗,只不过都上了木百叶窗。

        我问她:“就是那个?”

        她说:“就是。”

        “没有木百叶窗吗?”

        “有,可是那很容易撬开。”

        “撬开了吗?”

        她摇摇头。就这么回事。经历了这么一场反正也没觉好睡了,我索性又敲开李德胜的门,这一次是把他从梦里拉出来的。他用力揉着眼,显然对我的惊扰很不满意。

        “不睡啊?你们一个通宵折腾什么?”

        “给你讲个有意思的事。”

        “怎么有意思的事该睡觉还得睡觉。”

        到了八角街,也到了这个故事的关节部位了。

        那个大个子康巴男人被三四个黄头发洋人和另外许多藏族汉族围着,我们纯粹是凑热闹也围上去。他比洋人还高,我碰巧个子高所以看到他正拿着我明天凌晨看到并得到的银器向洋主顾兜售。他先是用藏语,其间偶尔夹杂一两句汉语。后来索性说起了洋话(是英语)。他讲那些图案,讲生死轮回,讲十二生肖,讲双肚葫芦形状的地狱与女人的子宫相似的道理。

        少华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有巫师在作法,说不定他可以告诉我们羊肋之谜。”

        启达听得出藏话讨价还价,说:“五千?什么狗屁东西。糊弄洋鬼子?”

        我告诉他:“是件银器,好像有巴掌那么大,镶三颗大珊瑚,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图案。”

        李德胜说:“这个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

        这时卖银器的康巴汉子忽然扭过脸对我笑了一下。他这个举动把围观人群的目光一下引到我这来了。我给众人看得尴尬,转身就往外挤。

        可是他又一次对我笑了,并且喊住我:“嗨,你有猫吗?大猫?”

        我下意识地点一下头。我家里的大黑猫有三岁多了。

        “我住的地方老鼠多的是,昨晚咬破了我脚趾头。你明天带来,怎么样?”

        我又一次痛快地点头。

        “哎,是不是黑猫,尾巴上有一撮白毛尖尖的?”

        我咳嗽了一声,“就是。”

        说完转身走出人群。

        少华问:“你认识他?”

        我说:“没见过。”

        “他怎么知道你有黑猫?”

        启达说:“巫师嘛。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敢自称巫师?”

        少华问:“真是巫师?真有巫师这种怪物?他不是个做买卖的康巴汉子吗?”

        我说:“闲磨牙嘛,哪有那么多真的,连启达的话你也当真?我猜一定是个做买卖的。”

        出了八角街,启达少华各奔东西,众人尽作鸟兽散。

        走出很远了,忽然听到少华的喊声。

        “什么时候才能到时候啊?”

        李德胜当真想了想。

        我说:“别理他,就当没听见。”

        回头讲一讲我家的大黑猫。

        是三年半以前我和我老婆刚到拉萨的事。我们住的房子原来是间仓库,除了墙角旮旯的七个老鼠洞以外,纸糊的天棚里叽里咕噜地至少有一个排的老鼠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捉迷藏。这种日子过了一星期,我们随时提心吊胆地等着哪一天有失足者从纸天棚的破洞闯下来。

        隔壁的小扎西大慈大悲为我们搞来一只小黑猫崽子,鼠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不可思议。刚来的猫崽比大老鼠还小,一物降一物的法则。物竞天择,大道理就是管用。

        它是功臣,所以尽吃好的。鱼天生是猫的美食,拉萨鱼贱,我还喂得起。都说把猫喂馋了就不抓老鼠了,我老婆说根本不要它抓老鼠吃,老鼠太脏,把老鼠吓跑就行了。她说天下老鼠那么多,一只猫怎么也抓不尽。

        我以为老婆的话总是对的。

        所以我们的黑猫又胖又懒。它毛色极佳,黑油油地时时都在轻颤,华贵得像头豹子。它不是个老实角色,到了农历二八月就四下出动去撩??,诱奸附近的家母猫野母猫,弄得我们整夜睡不着,听左一声右一声像小孩儿哭的猫叫秧子。

        我简直烦死了,几次提出要把它送出去,扔掉也行。可是女人不让,她说猫发情期不过一年两次,一次一个月而已,毕竟有十个月时间它老实安静地守在家里镇慑老鼠。况且扔了它,别人家的猫照样发情闹春,我们到了二八月照样不得安宁。邻居家家有猫,有的还不止一个。

        我以为老婆的话总是对的。

        所以我们的黑猫神态矜持体魄巨大,它简直比得上一只狗那么大。平时它睡在藏垫上,吃饭时它可以爬到饭桌边沿。

        去年冬天它失踪了十几天,我以为这下可算摆脱掉它了。

        我又错了,首先老鼠们重新闹翻了天;其次它竟像先知一样,在我和我老婆祈祷它回来时就回来了。它进门时大模大样,俨然是位受欢迎的贵宾。

        时间整个乱套了。我不说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把有条理搞得一团糟的天分。比如我先说三年前结婚,又说三年半以前我老婆刚到拉萨;再比如我说明天早晨看到那个卖银器的康巴汉子,又说今天从小蚌壳寺回来就已经见过这个人;一言以蔽之:时间全乱了。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我老婆想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他把银饰物送给你,就是为了换那只可怜的黑猫贝贝?”

        又错了,这个故事里的某些事尚未发生,怎么可以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呢?反正已经乱了,罗锅骑虾米——随弯就弯——随乱就乱吧。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再说你也清楚,黑贝贝根本不值那么多钱。他当时要价是五千元。”

        “那是对外国人,对中国人只要三千。再说他可以漫天要价,别人可以就地还钱嘛。”

        “你说它不值五千也不值三千?”

        “我没说,我们没那么阔气。如果钱不成问题,我花八千也舍得。”

        “对了。关键它值那么多钱。”

        “关键是他为什么要送给你?我想不通,我实在是想不通……”她眼泪也出来了,“要不就是你有事瞒了我……”

        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什么也没瞒我老婆。事情是极偶然发生的,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她就不会这么疑神疑鬼了。别人想交朋友送件礼物,这种事本来没什么不可理喻。

        难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结果,这种结果是谁都不曾料到的。我,我老婆。还有李德胜,还有启达和少华。

        也许那个康巴汉子是个例外?

        这个故事已经太长,刚到拉萨的李德胜已经被拖得筋疲力尽,这个故事不能没完没了。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不能长时间拿我老婆的痛苦当儿戏。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少华在明天上午——公历1988年11月二27日十点三十三分——借到一枝小口径运动步枪,十分钟后他已经骑自行车来到启达的住处,又过了大约七分钟多一点他们就到了我家。

        少华进门就叫:“大元,你不是有一盒小口径枪子弹吗?我借了枪支,说好的今天晚上还回去。我们是不是找台北京吉普到曲水去打猎?”

        我说:“就一杆枪三个人谁用?”

        李德胜刚好也踏进我家门槛。

        少华一把拉住他,“到时候没有?”

        李德胜再一次想想,“应该到了。”

        启达说:“想扯淡回来再扯。快收拾一下走吧,我去找车,找外贸车队的小狗子,他昨天刚从格尔木跑回来。”

        我找出子弹,熟练地把三颗子弹压进枪膛。枪不旧,我喜欢子弹上膛的铿锵声响。

        我看时间没那么紧,就让启达先到大门口去挂电话,跟小狗子把车定死。我自己想简单收拾一下房间,包括把被子叠起把窗帘挂起。老婆上班了,我是被他们两个人从被窝里轰起来的。

        少华坐着没事干,索性跟李德胜继续纠缠。

        “你说到时候了,那咱们回来就去我家。”

        “应该不是在你家。”

        “我家里出了事,不在我家在哪儿?还能在大元家吗?”

        我叠完被挂好窗帘又扫过房间。启达没回来,少华看着李德胜摆弄起小口径枪。李德胜在吊罗山打猎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他弄枪肯定比我们几个都在行。

        这时屋顶上一阵叽里咕噜的响动声,我们三个同时仰起脸。我看到少华的脸一片惨白,他的声音也哆哆嗦嗦。

        “就是这种声音。跟我房里的一样,不对,也有点不一样。不,不太一样。”

        我问李德胜,“你们刚才说什么到时候了?”

        “嘘——”李德胜制止我再开口。

        天花板上的声音又响起来,正在我们头顶上方。李德胜轻轻操起荷枪实弹的小口径,眼睛盯住发出声响的位置。少华聚精会神盯着李德胜的一举一动。

        相信他俩像我一样,同样看出了那一片纤维板在重压下弯曲抖动。少华不说话,只用手指定那块天花板方格。

        李德胜举起枪作仰射姿势,枪口几乎捅到了那块纤维板。在经历了几秒钟的寂静之后他扣动了扳机。

        先是枪声;

        接着是那块面积大约四分之一平方米的纤维板翻了个儿;

        接着是嘴里衔着血淋淋死老鼠的黑贝贝挂到了李德胜向上举起的枪口;

        接着是少华的惊呼;

        接着是启达疯狂从外面冲进来;

        接着是我的一声“这下糟了”;

        接着是我老婆持续了十几天的哀恸。

        2 青稞美酒的宿醉

        启达到西藏比我晚两年。最初一段时间饭局在我家里,启达刚毕业,对做饭还一窍不通。不谦虚地说,启达做饭是我徒弟。先吃我做的,然后帮我做,然后我帮他。到了这个阶段饭局已经挪到了启达家里。

        拉萨的每一个进藏的学生都无一例外骑单车,而且无一例外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区。这就是八十年代初的拉萨。我单位和启达单位相隔一公里多两公里不到,骑单车刚好五分钟。所以饭局在谁家里都不是问题,可以饭菜做好了再去,也可以提前过去做帮手一道来完成烹饪。总之怎样都可以。

        比如当年以我家为主时,谁来了客人都在我家请。后来以启达为主,客人又都去启达家。这种情形持续到我老婆到拉萨,我的拼伙吃饭的历史告一段落。

        啰嗦一句,蹭饭是那个时代拉萨生活的普遍现象。

        启达说不如让李德胜住他那儿,他反正要做饭,多李德胜一个人也不会格外费功夫。我觉得也可以,我能觉到启达喜欢李德胜这个人,这许多年他对他的海南岛故事早已经很熟悉,见了面他们也成了好朋友。

        李德胜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他搬去了启达那里。

        入伙的当天晚上,我们一干人等聚集在古老的密宗院木如寺,就是当时启达的单位。来蹭饭的除了我和少华外,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海燕。海燕也是少华的同事,也是少华的同屋;他们单位宿舍比较紧张,只能两人一间。

        海燕学历史教历史,个人的兴趣都在古钱上,古藏币。

        五个男人的聚会听听也够没劲了,不用说主题一定是酒。既然在西藏,那就应该是青稞酒。喝酒我不行,“切,文人不喝酒,真叫人笑话!”能这么说话,少华当然很行。中国人民很行。这是中国人民银行的戏称。李德胜怎么样?可以。可以也就是很行啦。还有一个不行,海燕,别看他那颗脑袋上胡子头发分不出个数,在喝酒问题上他跟我一样一点男子汉气概没有。启达是地主,是进藏学生当中公认的第一酒家,曾经自夸千杯不醉。

        记着,所有年轻男人的话都不必当真,有牛不吹骆驼。

        启达曾经继承了我的两道名菜,牛腱子肉馅饼和麻辣香肠菜粥;这后一道兼菜兼饭,又省事又丰盛。当然他不会以我的名菜宴客,他的拿手好戏是从重庆人那里偷来的红油火锅。

        一场没完没了加上两大桶头道青稞酒的饭局很难叙述,如果你是当事人难度就更大,谁不信谁都可以试一下。但是我有办法,偷懒的办法,不按事件发生前后次序的办法。

        比如把食物单独介绍,计有红油锅底,有牦牛腿大棒骨,有自制鸡汤,此为汤;有莴笋叶,有土豆片,有苕粉,有腐竹,有大白菜,有豆腐,此为素菜;有牛腿肉,有牛腩,有午餐肉罐头,有鱼,有鸭肠,有黄喉,有五张脑满肠肥的猪脸,此为荤菜。

        是不是一个偷懒的好办法?

        接下来我可以不必费口舌说吃饭的事了,反正就那些东西,最终都填进了猪脸。酒也说过了,也不再说。

        所以剩下的只有这五张猪脸发出的声音了。

        少华还是对羊肋骨念念不忘,“你说怪不怪,打死黑猫之前我一直因为那些羊肋骨闹心,猫一死我心也静了。”

        启达说:“到底还是李德胜解了你的心结。要不然你肯定还是没完没了,”学少华,“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海燕说:“什么羊肋骨?什么黑猫?”

        李德胜捅??,“你老婆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说:“哪能呢,你是朋友,完全是无意之过,她怎么可能那么没肚量?”

        我不能够什么真话都说出来,在这件事上她当真没什么肚量。

        李德胜说:“我知道猫养久了跟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

        我说:“没孩子的女人会把宠物当孩子养,她不一样。我们儿子刚过一周岁,她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再说了,我们回内地休假,猫一直是少华代养,要难过也该是少华难过。”

        少华耳灵,马上接过话,“你才难过!他娘的都是这个死鬼造的孽,让老子不得安生。我真是瞎了眼,我干嘛替你养它?”

        海燕这才明白,“说少华替你养的猫啊。少华这小子真损,把苍蝇拍接了个长长的手柄,隔着老远就能打到那黑猫。少华不在的时候它伸胳膊伸腿跳上跳下,神气的不得了。少华一进门它马上像耗子见了猫一样钻到床底下,任少华怎么轰它也轰不出来。大元,不是我买好,那些日子猫都是我喂,少华就从来没喂过它。少华,你自己承认不承认?”

        少华说:“你小子这还不是买好?”

        李德胜说:“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知道是猫我肯定不会开枪。都说猫有九条命,打不死的,怎么它一下就死了。”

        我说:“都是命。各是各的命。”

        李德胜说:“我心里堵得慌。”

        启达说:“青稞酒是好东西,藏族都说青稞酒治百病。来,干一杯。这杯青稞酒专门治你的堵。”

        少华举杯加入,“李德胜,感谢,感谢你治好了我的堵。你又不是教徒,你又不是没杀过生。”

        李德胜说:“它又没惹到我。”

        海燕说:“只能说它是个冤死鬼,充其量只能是误伤。就像你不当心,一脚踩死了蚂蚁一样;这种事谁也避免不了。”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海燕,最近有什么收获?”

        海燕来了精神,马上把手伸进羽绒服里面,抠来抠去才抠出一枚硬币递到我面前。我正面反面仔仔细细看了一个回合。

        “乾隆年的银币。有什么讲究吗?”

        “关键是乾隆哪一年。”

        哪一年我却没特别留意。我重新再看。

        “乾隆六十一年。”

        少华说:“乾隆六十一年怎么了?”

        我说:“没有乾隆六十一年。乾隆在位刚好六十年。”

        启达说:“那肯定是假的了,伪币。大元,我记得你书架上有本书叫《伪币制造者》是吧?”

        海燕极为不屑:“弱智。”

        启达说:“比你还弱智?”

        我说:“难道是错币吗?”

        海燕说:“当然是错币。你们想啊,拉萨离北京几千几万里,那时候没有火车汽车,更没有飞机,皇上驾崩的消息没一年半载传不到拉萨。”

        李德胜说:“钱铸好了,也发出来了,这才知道乾隆死了。所以是错钱,对吗?”

        海燕说:“真是知音!这是真正的错币,藏政府正式发行的错币,史书上说当年藏政府已经大力回收过,所以真正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

        少华说:“那它岂不是价值连城?”

        海燕志得意满,“你可以这么说。”

        我说:“这么说你小子不是发了?”

        李德胜却完全蒙在鼓里,“钱错了还有什么用?不是相当于废纸一张吗?谁卖东西会收一张******?”

        海燕说:“这位大哥,你脑子没毛病吧?连错币都不懂。邮票的错票你懂不懂?”

        李德胜摇头。

        我说:“他的那些名堂你不懂也罢。”

        海燕说:“大元,你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羡慕嫉妒恨呗。”

        “羡慕可以,眼气不得。”

        少华说:“眼气啊,我好眼气你啊!”

        启达说:“这没办法,天生就是个让人眼气的命。海燕,真该把你挂到墙上供起来,让我们随时随地可以瞻仰你。”

        海燕做暴怒状,“滚滚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哪天我真的想自己当偶像,我也绝不会找你们当信徒。看看你们一个个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脸。”

        启达说:“搞错了没有?这是什么地方?睁开你的小眼睛仔细看好,如果有谁该滚的话,那也一定是你,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海燕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你的地方怎么样?老子不是照样来啦?老子不但来,老子还要吃你的肉,老子还要喝你的酒。”

        李德胜已经微醺,“青稞酒真是好酒。”

        启达也与他旗鼓相当,“而且是上好的头道青稞酒。”

        李德胜继续,“跟我们的山蘭酒有得一比。大元去过海南岛,喝过山蘭酒,让你说大元,山蘭酒怎么样?”

        我笑了,“喝高了不是,要夸你的山蘭酒干嘛让一个不喝酒的人来夸?你不知道,这几个家伙呀,每次我夸什么酒他们就嘲笑什么酒。说句实在话,在我这个外行看,山蘭酒青稞酒黄酒包括广东的米酒,所有这些低度数的粮食酒口感都不错。”

        少华说:“完了完了,但凡美酒叫你这么一说就再也分不出好赖了,我别的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外行做你这么谦虚的发言。一言以蔽之,一种佳酿的无穷妙处就那么轻易被你谋杀掉了。”

        李德胜依旧温厚,“好酒当真不可以一概而论。大元,你的话没有一个爱酒的人能接受。罪过罪过。”

        我抱拳,“各位酒家多有得罪,大元还望各位海涵。”

        启达说:“哪有那么严重?爱喝一口的喝,爱吃一口的吃,大家各得其所,谁都不必强人所难。”

        海燕说:“我看也是,谁爱喝一口是他自己的事,别人为什么一定非捧他的场不可?说你的酒不好你不爱听,说我所讨厌的酒好我还不爱听呢。再说好与不好不就是个酒吗?有什么了不起?”

        在那个张口闭口都在讲生产力的年代,酒桌无疑也具有强大的生产力,只不过它生产的是酒话。

        喝酒的人都知道,酒话越说越多,酒话可以无边无际。当然首先是酒本身的能量驱使,还有就是数量;要有足够的酒,只要酒能满足供应,酒话便源源不断,比自来水龙头还要便捷。那一天海燕一时兴起,也跟着大伙儿喝了几杯,当然也加入了酒话的制造,不然他的话不会那么精彩。

        所以我就比较惨了,世人皆醉我独醒,最尴尬窘迫的情状。这让我想起一则西方寓言,说在盲人的国度里,唯一的明眼人才是真正的瞎子。那个晚上我就是那个瞎子。

        拉萨有年代不同规模不同的酒坊数百家,却不约而同都使用三种规格的塑料桶装酒。一公斤,二公斤,五公斤;这样酒的买卖便省去了称量手续。一个简便易行的发明,既方便了卖家又方便了买家。

        因为知道我和海燕两个人不喝酒,所以启达心理准备不足,只备了两大桶五公斤装。大约二十三点不到,两只酒桶都已经见底了,这让启达很没面子。趁着大家云里雾里的当口,他悄悄提上两只塑料桶出门,顺着又窄又陡的木梯往下去。

        他住三楼,要分别经过两节半敞开式的廊道才能到楼梯口。他的脚步已经有几分踉跄,脑子也有几分恍惚,所以在下第二段楼梯时踏空了,右腿插进两节梯步之间的空隙。这一跤摔得相当重,整个右腿内侧刮得血肉模糊,膝盖和两个脚趾都有一定程度的扭伤。

        这边楼上的朋友们都在酒精的刺激下兴奋,没有谁注意到启达那声惨叫。是启达的同事发现他受伤,上来告知我们。

        我也是那一刻才发现启达不在房里。

        我们七手八脚将启达弄到医院外科处置室。他真是伤得不轻,处理那些伤口一定很疼,一定不比过鬼门关轻松。好在值班护士是个又好看又好态度的藏族女孩,她极有耐心,尽量注意不过分弄疼他。这一点令启达在痛不欲生的一个多小时里好过许多。

        原本是启达想照顾李德胜才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现在的情形倒过来了,是启达需要人照顾。不用说,李德胜认为自己责无旁贷。想想也都是命里注定的事,如果李德胜还住在我那边,这一顿大酒肯定在我那边喝;我那边是平房院子,不用上下楼梯,即使出去买酒的还是启达,也不可能摔出这场惨祸。

        启达接李德胜过去,最后导致启达受伤。也是命该李德胜的西藏之旅多了一项照顾朋友的内容。

        启达受伤归受伤,还是没忘了以酒来款待远方的朋友。朋友来了有好酒,好酒不止青稞的一种,还有白的,还有啤的。启达对洋酒红酒兴趣不大。

        周一二峨明天换绿叶;周三沱牌明天换兰州;周五江津白明天换山城;周日文君一醉方休。

        按照启达的分类,海南岛吊罗山湿气大阴气重,加上热带雨林的盘根错节,尤其适合妖魔鬼怪,也适合像李德胜这种可以在鬼界里走进走出的家伙。

        启达最爱听的还是关于那一家三口山怪的故事,他现在毫不怀疑山怪的存在,就像他不怀疑李德胜这个人一样。他更关心山怪去了哪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被人打死吃掉。他进一步分析,一个物种不可能只有那么小的一个族群,那对成年夫妻也一定有自己的父母连同自己的兄弟姐妹。它们的父母也一定还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李德胜只信奉眼见为实。他见过那一家三口,亲眼所见。他没见过更没听说过还有其它山怪,他无法回答启达的问题。在他看来,见到了就是缘分,是命中注定。山怪不见别人是缘分未到,也是命中注定。启达的问题不是李德胜的问题。

        启达还有其它的问题操心。他不知道西藏这里的灵异世界究竟该如何定位,这里无疑是一个有神的世界,每个人心里都有神。如果单纯从心里感受到的神明来分析,这里的确与海南岛有天壤之别。

        西藏终年太阳普照,视线通透物象清晰;藏人死后以天葬的方式升天,因此对死亡很少恐惧和心理阴影;气候干燥阳光炽烈,没给湿毒和虫蛊这些与鬼魅相纠结的东西留出必要的空间。

        结论(启达自己的):西藏的灵异世界当属神界,与海南岛的鬼界平行存在。

        李德胜说自己对西藏所知非常有限,无法判断是否神界。但他对说海南岛是鬼界比较认同,他早就对大元说过他们那里(海南岛)的人运气比较差,因为没有天堂。他一直羡慕有天堂的地方和有天堂的人们。

        启达对他的说法不能苟同。在启达眼里,天堂并非一个目标或者终点。他说酒便是酒徒的天堂,烟也是烟民的天堂。真正的天堂应该在过程里,能让人享受的过程当然就是天堂。还有四个字,那四个字一定是天堂——天伦之乐。

        这番话很让李德胜在瞬间对启达有了几分小崇拜。因为他的说法让他感同身受。的确,两个好友有好酒相伴,说东说西其乐融融,不是天堂是什么?老婆孩子一家人开开心心,不是天堂是什么?他的疑问在于启达说的都是现世,可是来世呢?

        人们说到天堂,应该说的都是来世,有天堂才有来世,才有真正意义的来世。

        阴曹地府算什么?阎王和小鬼凶鬼心鬼病鬼又算什么?那样的来世带给你的只有恐惧和凄凉,只有对来世的拒绝。

        启达隐约觉到了李德胜的绝望。

        启达说:“你听说过美国西部的淘金故事吗?”

        李德胜摇头,“美国离我们太远了。”

        “西部发现了金子,很多很多的金子,于是有很多很多想发财的人聚到了西部。那时候美国的西部还是蛮荒之地,原住民很少,都是从东部和世界各地涌过去的淘金者。”

        李德胜说:“金子是个奇怪的东西,全世界都当它很值钱。”

        “有趣的是绝大多数淘金者或者你争我夺死了伤了,或者不堪劳累离开改行,只有极少数人梦想成真发了财。但是其中有一个数量很大的人群,他们不去淘金不下矿场不去偷窃抢劫,但是他们都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他们就是在西部开客栈的人开饭馆的人卖鞋子衣服的人赶马车的人开汽车火车的人。”

        李德胜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启达说:“我什么意思呢?”

        “你是想说我的职业最好,我为那些死去的人送行,我就像淘金中的那些不跟金子打交道的人一样,我说的对吗?”

        “你说的非常之好。无论那些死去的人是否能上天堂,他们都希望到了那边的日子能好过一点,你所做的就是满足死者的愿望,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安心。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你所做的就是积大德行大善,所以如果真有天堂,你是最有资格的。”

        1 五光十色八角街

        这里是我的天堂。

        这么多年里只要我在拉萨,每天都会到八角街报到,而且经常一天两次。没人真正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有谁面对面问我,我知道自己没办法给出让自己满意的回答。

        李德胜对此有他的解释。

        “这很像我在山里的情形。我的职业也不需要每天都上山,可是我同样没有一天不上山的,上山成了习惯。你想啊,山上有什么,不就是那些树啊竹啊藤啊,再就是那些小动物,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什么什么都一清二楚,没一点新鲜的东西。还不像你的八角街,每天都有新面孔,都有新上市的东西。”

        “你真的没有一天不上山?”

        “你见我说过谎吗?绝对没有一天不上山。”

        照他的说法,我每天一定要去八角街反而再正常不过。的确,他的话点到了一个要害,八角街是整个西藏的商品集散地,一定每天都有新上市的东西,都会见到全新的面孔。还有一点对我而言更重要,我感兴趣的是旧货,八角街每天都会有不计其数的旧货但是新面孔。天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旧东西。

        相比之下,李老西更喜欢看新鲜,尤其是那些来自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流光溢彩的首饰。八角街专门卖首饰的店铺至少有几百家,每一家店里的品种都有几百成千,名副其实的千姿百态缤纷烂漫。他一走进首饰店就会在其中长时间勾留,恨不得把每一件东西都看上三个回合。

        我对首饰一向兴趣不大,也许是因为所有首饰都太新。我天生喜欢旧东西,物件如此,房子街道如此,人也是如此。

        我起初对李德胜对首饰感兴趣不是很理解。后来想想,他一家居然有四个女人(他没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他又是个对家庭绝对负责任的男人,他当然会对扮美女人的首饰有兴趣了。女人无论什么年龄都不会放弃打扮自己,无论是黎族的女童还是藏族的老阿婆。

        我只猜对了一半。他给他女人和两个女儿各买了几件,也算是完成了扮美自家女人的愿望,但他仍然上街便会进首饰店。原来他是对成千上万种首饰的设计着迷。

        的确,在人类林林总总的日用品中,没有什么比首饰给设计提供的空间更大,可能性更多。锅碗瓢盆家具家电服装衣帽这些,几种几十种已经不算少;几百上千种虽然也有,已经不是很多。唯有首饰仅仅一个八角街,你肯定可以寻觅到几十万种,真正意义的千姿百态风情万种。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其中任何一款都有设计,都有专门的用心。

        李德胜尤其对构成首饰的材质充满兴趣。

        首饰的材质与其种类款式一样,多到数不胜数。石质类从最为昂贵的钻石宝玉翡翠,到最为廉价的普通石珠石片贝壳;几乎所有木质的材料都可以做成首饰;所有金属材料也都加入首饰;甚至动物的皮骨牙齿这些,也都成了首饰中的新宠。

        李德胜说得不错,首饰的灵魂尽在设计。

        他的海南岛他的吊罗山他的崩石岭,他的世界里几乎没这些东西。而他本人天生对一切包含设计元素的东西痴情。我甚至认为他幼年耽迷于写字画画,也一定是这份痴情在背后推着他走。

        这样一个人一下子掉进了首饰的海洋,流连忘返是一定的,最终溺水毙命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在乏氧环境中长大的人,突然把他放到醉氧环境,他的肺也许会在不自觉当中吸爆。

        那些日子应该是受我的感染,他也迷上了八角街。

        其他来自各方的朋友想逛八角街,我肯定是最好的向导,因为没有人比我对八角街更熟。只要来人告诉我他的兴趣所在,我就一定能带他到他要找的东西最集中的区域和店铺,让他一饱眼福。但是对于李德胜,我知道我不适合他。

        八角街是我的,以往过来的六年属于我,以后也仍将属于我。八角街就在那,无论谁走了它也不会走。

        李德胜虽然没告诉我他回去的日子,但我知道那不会很久,他有一大家人在海南岛,他不可能长时间扔下他们不管。我说这个是提醒自己,他在一天就尽量陪他一天,不要光顾着自己的那些旧货。我虽然不是他的好向导,但一定是他的好朋友,我把自己的时间尽量都用来陪他。陪他几十次上百次出入各家各户首饰店,而且从来不表示出丝毫的疲惫和厌倦。

        发现了车鼁珠做的项链,让李德胜异常惊喜。

        那就是一种??白泛黄的贝壳体磨制出来的珠串,不见得多精致,与那些骨制的或石制的项链没有多大差别。

        无论他怎样描述,我都无法想象车鼁究竟什么样。一对大贝壳,重到几百斤,而且有如蝴蝶翅膀一般的曲线,不行,无论如何想不出那是怎样的情形。

        看我笨得无可救药,他忽然想到了用笔。他很容易就画出了巨大车鼁的形状,包括它的大小比例,他在旁边画了自己作比照。这个李德胜啊,一旦拿起笔他的才情马上光芒四射。

        车鼁果然如他所画出的那么大的话,当然是这个世界的奇幻。谁都知道贝类是有生命的,而且是软体动物;在一个生命的有生之年长出那么巨大的壳体,当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可能真的需要几百上千年那么久。还有,一个软体动物,它又是如何从自己的食物里汲纳了那么多的钙质物,为自己造出如此辉煌的宫殿?太奇妙了。

        八角街的首饰当中的珍品当属红珊瑚一族,它与车鼁同样来自海底。上好的红珊瑚几乎是天价,与真正的老虎牙一样昂贵。

        这些东西我平日里就没认真拿在手上看过,因为我知道我买不起,所以心虚。男人的自尊心让我一直以来与身边的这些宝贝擦肩而过,这次是借了李德胜的光才开了眼界。有趣的是李德胜没我的这份顾虑,他对什么有兴趣就直截了当让老板拿出来看,他是那么自信,相信哪个老板都会以为他是一个潜在的买主。

        连续几天下来,李德胜大呼过瘾。

        毕竟他的海南岛吊罗山崩石岭是闭塞之地,在八角街这样的国际商埠中一定会意外连连惊喜不断。他开心,我自然也开心。

        这天早上又和李德胜去八角街,一路上觉得头昏沉沉的,他让我不必陪他,说海燕要带他找一家专卖绿松石的店铺。我中午回来就睡下了,一觉睡到天黑,起身后用冷水擦了脸,发现右嘴角生了疖,这是件小事。

        次日早上这个疖无限膨胀,并且流出叫人恶心的脓血;脓血不断流出,在嘴角结了核桃大的痂,半张脸开始变形,肿得一塌糊涂。这个部位民间叫危险三角区,说是疖毒可以从这里的血管直接进入大脑。这我不知道。这已经不再是件小事。我开始跑医院,我老婆显得很紧张。她紧张的结果是让朋友们都紧张了起来。

        李德胜认为医院开的那些药(银翘解毒片和头孢)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中的是凶鬼是大毒,只有等着让毒自己发出来,别无他法。

        海燕说我一定是做大孽了,所以被凶鬼找上门。

        贺中说李德胜有半仙之体,让我听他的没错。

        少华则偷偷??的腰眼,让我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千万不可耽搁了治疗。

        启达干脆将他一个当外科医生的朋友接到我家,让我享受私人医生的待遇。

        这群家伙啊,简直把我烦死了,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我对我老婆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再跟任何人提我的疖,不许她再做任何关于治疗的尝试。她见我动了真气,也不敢再啰嗦了。

        日落时我一个人走出去,看看街上人们丢弃的破烂瓦罐陶钵;看看长毛狗追逐玩耍;也到甜茶馆坐上一小时,把身上仅有的五角钱喝光。再就绕到药王山南面,看看朝佛的人们在这块圣地留下了什么,小泥佛?有释迦牟尼像的经幡?镂刻着经文的石板?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到书房里,拉拢窗帘。关闭房门,扭亮台灯坐到三屉桌前,这时候我的想象力特别活跃。我想起发生过和未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在写一个故事之前,总要为写什么怎么写这类老问题伤脑筋。要不是小格桑来了,又提起他的刑警队,还不知道我的想象会驰骋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先问我是否记得那个卖松耳石的人。我当然记得。

        他去年转到??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新手,这个案子叫他有点紧张。我让他解开风纪扣,把大檐帽摘下来轻松一下,并且给他倒了杯茶。

        李德胜又来了,他放心不下我的凶鬼。只要发现有鬼,他马上就有了精气神。我给他和小格桑相互做了介绍。

        小格桑的话题回到八角街。

        八角街环绕著名的大昭寺,街巷纵横交错。全世界几乎各民族的人,在这里几乎都可以看到。据有人估计,每天来这里买卖和朝佛的人不下三万,星期天这个数目至少要翻一番。

        八角街是个大市场,商品种类之多超乎想像。

        这里有目前中国最大的古董珠宝市场,每天在这里成交的款项成千上万,有许多沉着的不辨民族的面孔,从袖筒里对着外国游客偷偷展示藏品,露出不卑不亢的微笑,用手势讨价还价。

        李德胜告诉小格桑,他在那里见识了名闻遐迩的猫眼儿宝石。还在第二个拐角处的地摊上,买了一块质感相当好的翠绿色松耳石。它有大颗带壳的双粒花生那么大,重量五十二克。李德胜不懂宝石成色,只凭造型和色彩可意,就决定买它了。

        卖家要价六十元,李德胜以三十元还价。我知道那个人在这个位置经年不变,买他的东西尽可放心。

        他的年龄无从揣度,说三十五岁或七十岁都可以。我偶尔来八角街一趟,彼此早就眼熟。我从脸型上断定他是南亚人种,尼泊尔?也许是印度或者巴基斯坦。我在确认了李德胜当真要买之后与他讨价还价。他的汉话还算清楚明白,我们以三十八元拍板。

        小格桑不是来听我们讲买绿松石的故事,他来是有故事要讲给我,这是我跟他之前的约定。

        他说:“你当然知道八角街西南面那条便路。”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一到八角街我总是搞不清东南西北。不过我还是点点头,我不想打断他。

        “最近那条路在修混凝土预制块路面。你肯定记得那条路到了夏天就淤满泥浆。”

        我点头。不是表示记得,表示在听。

        “现在这条路已经重新修建过了。这条路现在比原来要宽一些。重修的时候原来路边的院子向里面收缩,城建局拆了住户的院墙又给重新砌好。”

        我说:“修那条路我有印象。”

        “拆墙时在一个独居的老太婆院墙下掘出一具男尸,尸身还没有完全腐烂。对了,就是那个卖奶渣的女人。你大概没注意到,第二个拐角上早换了另一个卖毛皮的康巴男人。”

        我说:“我注意到了,你接着说。”

        “老太婆没有牙齿,两腮深深凹下去。她说她不知道这件事也不了解这个人。她没有儿女也没有固定职业,以在街市上卖奶渣为生计。老太婆吸鼻烟,没有别的嗜好。”

        我说:“拉萨很多老太婆都喜欢鼻烟。”

        李德胜说:“我们那边更多的人喜欢水烟。”

        “居委会介绍,她早年的身世不详,住到八角街是平叛以后,算来也有几十年了。八角街地区来往流动的人太多,情况复杂,即使为邻多年,彼此也很少了解。我们开始找她谈时,她一口咬定不认识,后来我们吓了她一下,她便和盘托出了。”

        李德胜说:“人果真是她杀的?”

        “她说他是她的相好,他们好了有十几年了,他的东西都寄放在她这里。她其实不止卖奶渣,什么都卖。她说他有一颗九眼猫眼儿石。一颗五眼的优质猫眼儿石价值也在千元以上。”

        李德胜说:“我见到的那颗也是五眼,要价一千八。”

        “你诚心要买的话,我帮你去还价。那个死鬼把猫眼儿石当宝贝,不离身地挂在脖子上。老太婆说,她向他要过几次他不肯给,他只给她几颗她不稀罕的绿松石。她于是把他用白酒灌醉了,找来两个流窜各处做生意的康巴汉子帮忙,用绳子勒死他埋了。”

        我说:“杀人还要找生人做帮手,老太婆脑子肯定有病。”

        “老太婆说,结果她并没有得到那宝贝,它让那两个汉子强抢了去,她拿他们没办法,到头来吃亏的只是她这个老太婆。她是藏回混血,她自己曾经做过珠宝生意。”

        我说:“仔细想一下,她年龄也不是很大,也就四十岁刚过。”

        “经查实她三十七岁九个月。我们问她那两个康巴汉子的样貌特征,她三次说三样,又说他们出事后就走了。问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叫什么;她说生意人是不能探问对方底细的,也不问买卖货品的来源去向。”

        李德胜说:“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男人杀了,这样的女人不会是凶鬼上身,应该就是凶鬼托生的。”

        小格桑已经意识到我这个朋友有些异常。

        “不过老太婆又说,听他们的口气是去西川藏区。她这话可信可不信。她在这里许多年了,居然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嘴瘪瘪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所以看上去像个老太婆。我看她这些话没几句是真的。”

        我说:“后来呢?”

        “我们分析了她的供词。估计她可能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杜撰出两个康巴汉子。你想,在八角街做各种生意的康巴人有几千,在没有相貌特征的情况下寻访案犯谈何容易?又何况她说他们离开八角街,离开拉萨了。不过我们还是准备派两个人到她说的区域查访一下。”

        小格桑就是派去四川追踪的两个人之一。他说三五天内就要动身。我让他回来时把结果告诉我,他笑笑,问我是不是又要写小说?我不置可否,单凭他提供的故事,素材是单薄了些,不过谁知道案情发展到后来可能有些什么变化?

        我说:“看看你此行的结论如何。老太婆是否信佛?”

        他说:“她家里有几个铜佛和一些法器,但不知道她是用来侍奉佛主还是倒卖赚钱的。”

        小格桑的故事讲完,他就离开了。李德胜代我送客。

        我累了,累了时我喜欢点燃一支烟,平时我不吸烟。我靠在卡垫上闭了眼。

        我说:“为什么所有那些与阴谋有关的老太婆都那么干瘪?”

        李德胜说:“不就是一个老太婆吗?”

        我说:“我想起另一个卖私酒的老太婆。”

        这也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婆。她也住在八角街,她的主顾里有一个是我同事。她做私酒,她的酒不酸,生意一直不错。我喝不来青稞酒,喝了要泻肚,做青稞酒多是生水。在小格桑家里,他是一定要我按规矩干三杯的。我告诉他我在患肠胃炎。他一口咬定他的酒是白开水做的,喝了绝不会泻肚。我推不过只好喝了,也因此知道有这么个用白开水做私酒的老太婆。

        我随小格桑去过她的酒坊,为的是家里来喝酒的朋友我可以提供不用生水做的青稞酒。我心里想的卖私酒的老太太一定是干瘦的,不苟言笑,皱纹里藏着无数秘密。她不一样。她胖胖的,手又肥又厚,人相当和气。我知道我想错了,她不会是我小说里的人物。说心里话我有点失望。但我这时忽然想起她。

        李德胜说:“你总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

        我说:“那就麻烦你帮我把它抓出来。”

        他认起真来:“谁敢说他能抓鬼,你千万别信。神棍神婆本事再大,充其量也只是驱鬼而已,人怎么可能抓到鬼呢?而且你的鬼不一样,不凶不恶,好像也不害人,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

        敲门声。

        “大元!大元!”

        是新建。

        “一个人在家?天呐,你是怎么啦?!”

        “生疖。准是做坏事了,报应。”

        “准是做坏事了。走,到我那儿去,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在等我一个朋友,他从海南岛来。”

        说曹操曹操到,李德胜进门。

        新建说:“海南岛的朋友一块去,我叫新建。”

        新建是画家,展览馆的总体设计。他的住处还算宽敞。我们进门,一眼就看到他工作台上摆着几只纸鹞。他也是前几年进藏的大学生,原来学工艺美术。他的壁画、雕塑、油画作品都拍成了彩照陈列在墙上。李德胜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住处比我的干净,原来是有一位姑娘在这。姑娘很美,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叫尼姆,十九岁,父母都是拉萨的巴基斯坦人。

        她喜欢到拉萨河洗衣服。新建也喜欢到拉萨河,他是去写生,为创作寻找和积累灵感。夏日的拉萨河是诱人的,他被诱惑了,下河游泳了,结果脚心给碎玻璃剐了二寸长半寸深的伤口。他抱住脚鬼哭狼嚎,引来了远处洗衣的尼姆。

        之后是一连串可以想像的过程:她找来自行车护送他去医院,然后是探望,再探望。

        她发现他是个画家,发现他把胡子剃光后其实很年轻(他不过二十九岁),发现他的住处是一间零乱到极点的工作室,她成了他的学生。她自幼对美术就有兴趣,现在他们有时整天整天地切磋画意,他为她塑了个抽象造型的半身像。看得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时间抱了太多的浪漫想法。

        听他们和我讲这些往事,李德胜一脸傻笑。我猜他很难理解新建和尼姆的爱情;他几乎没有浪漫细胞,也从没见他对别的女人有过兴趣。之所以带他来新建这里,是想到他也画画,应该对新建的作品感兴趣。的确。

        我发现一幅新建的新作,这画的原型是住在那曲牧区的尼姆的奶奶。我简直呆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像皲裂的老榆树下的树疤。老人疲倦了一生,时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这幅画标题《岁月》,他们这些画家总是用标题让自己显得深刻。

        我问新建怎么认识了她奶奶。新建跟尼姆去日土写生时就住在她奶奶家里。老人每天给他挤新鲜牦牛奶做奶茶,给他讲小时候怎么随父母越过边境来到阿里,讲戈壁滩上的传奇故事。

        当他提出要为老人画像时,老人答应了。开始老人有说有笑,后来由于他专心作画,两个人没再交谈。老人很有耐心,但她显然惦记着羊和牛,她坐在那里,心却离开了。这时他看到她表情里那种潜在的疲倦。他抓住了这个时间里凝结的一切。

        尼姆告诉我,她阿爸几次去接奶奶到拉萨来,奶奶都推托要照顾牲畜回绝了。奶奶七十多岁了,她曾对尼姆说过,她活不多久了,她不想死在别的地方,她要留在草原。她习惯了草原,习惯了羊、牦牛和褐鹰。

        新建准备送这幅肖像参加今年十月在沈阳举办的全国美展油画展。尼姆参加了新建的草图构思。

        我说:“这么好的画该有个更好的标题。”

        那几个新建手绘的纸鹞吸引了他的目光。纸鹞又叫风筝。新建把纸鹞和我们带到屋顶上,开始炫耀他的杰作。

        拉萨的纸鹞也许不是最有特色的,但是纸鹞的背景是天空。拉萨的天空敢说独一无二!在这块地球上最蓝最蓝的天空放纸鹞,不,就是看别人放纸鹞也是惬意的。这时拉萨的天空正有三只漂亮的纸鹞在飞,和另外三只飞隼遥相呼应。

        我隐约觉到李德胜的心思不在这里,我们又走进八角街。

        释迦牟尼也许是永远的偶像。他长时间伫立在大昭寺门前。他对所有这些叩长头的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心里充满敬意。

        他说:“那么多人都在反反复复地磕头。我发现那个女人额头上都磕出了很大的茧,那一定需要许多年才会这样。”

        我说:“许多磕长头的都是这样,有的从几千里外一路磕过来,手上膝盖上额头上都是老茧。”

        他说:“可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猜磕长头可能和修行差不多,相当于苦修吧?是否惟其苦修才能抵达彼岸,才能进天堂?我不太懂这个。托尔斯泰曾经写过一个苦修者。”

        他说:“就不能问你什么话,你的回答总是让我更糊涂。”

        这时,我在正殿里意外地发现了她——她的侧影也是胖胖的和气的。她不会记得我,可我看到她把四张十元钱认真地贴到有酥油的佛龛上。我想起那次在小格桑家里喝她做的酒,的确没有再拉肚子。

        我说:“那个就是做私酒的老太婆。”

        他说:“跟警察说的那个杀人老太婆应该很不一样吧。”

        我说:“谢天谢地,这一次你总算没糊涂。”

        我们在第三个转角处与海燕不期而遇。海燕说那边有打狗队在折腾,叫我们不要往前去了,以免被疯狗咬伤。拉萨的狗实在太多了。以前还要多得多。都说拉萨狗是名贵品种,在伦敦要卖很高的价钱,当然一定要血统纯正。满街都是野狗,要血统纯正的又谈何容易。海燕对此颇有感慨。

        一个摇着转经筒的老太婆从我们面前走过,她的身后居然跟着大大小小七八条野狗,看得出来狗群是专门跟在她身后的,绝非偶然的乌合之众。我们继续往前。

        十几分钟之后,我忽然发现李德胜不见了。反正这家伙已经是个八角街通,他自己回启达那儿或者到我家都不是问题。

        我以为没有问题,那是我一厢情愿。李德胜果然出了大问题。他整整失踪了两天,第二天傍晚他才出现在我家门口。那两天我们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去找他,甚至惊动了警方。我没有过甚其词,我不认为会出现恶性事件,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他显然没顾忌到我的担心,他问我记得不记得那个身后跟着一大群狗的老太婆;我记得。我还记得他就是在那之后不见了的。他不关心我后一句话,他告诉我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睁大眼睛,“死了?昨天还是今天?”

        李德胜说:“她早就死了。你昨天看到的不是她本人。”

        等等,李德胜的表情里有一种让我惊惧的东西。

        我说:“你说我看到的是她的鬼魂?”

        她活着的时候就住在布达拉宫下面,离你原来所在的电台不远。他们说她死了有几年了,不过我还是想到她原来住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辈子独身一人。她从年轻时候就开始,每天围着布达拉宫外墙转经三圈。你们都知道,绕布达拉宫外墙一周有将近两千米。她每天转经三圈。常来这里转经的人都知道她。她靠做泥佛片为生。

        白天,她坐在八角街某个向阳的台阶上,用从远郊弄来的细黄泥和几个佛像印模,细心地做出体量不大的泥佛。这些佛神态各异,有千手千眼的欢喜佛,有端坐的宗喀巴,最多的是佛光四射的释迦牟尼。

        来朝拜的那些农区的和牧区的人们,走过她身边时总要蹲下身,选几个泥佛,在她装钱的纸盒里留下一元两元。也有来自异邦的游客,他们常要在拉萨买些纪念品带回去,他们也是她的顾客。他们问她价钱,她不回答,于是他们就学着朝佛的人,照猫画虎地拿上几个佛像,留下一张外汇券。这种时候她看也不看,仍旧埋头从她的印模中倒出一个新的释迦牟尼。

        下雨天她从不躲雨,呆呆地看着商贩们急匆匆地收拾商品摊;看着人们杂乱拥挤着找地方躲雨;看着雨水冲刷着她从远郊弄来的黄泥巴,浊黄的泥水从她脚上流向洼处。

        她的收入大概不少,她把钱全都捐给了菩萨。她定期到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和布达拉宫朝佛。她捐的钱里有外汇券,有侨汇券,有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有已经废置不用的旧藏币。每次去,她都倾尽所有,她对菩萨可谓一心一意了。他们说她没有一件新一点的衣服。

        这个故事听来不像真的,不过我相信它是真的。我到这里半个月时间,已经有两个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了。

        他们说前几年拉萨狗更多,那时候你们都还没进藏。狗在商店、饭店等许多公共场所里随意出入,当时可以称作狗患了。你知道藏族喜欢养狗,藏族决不会打狗,可当时拉萨的狗实在太多啦,同时也发现了几例狂犬病,而且有几种传染病据分析有可能是带菌的狗传播的。另外拉萨的居民仅十万左右,太多的狗造成比例失调,食物来源成问题,狗群时常发生恶斗,使居住环境受到很大干扰。

        为此拉萨市??号召打狗,并成立了业余打狗队,企事业单位职工不准养狗。

        多数人打狗下不了手,就把自家的狗逐到外面。这些家养的狗就加入了街头巷尾的野狗群,那段时间街上的狗比原来更多了。一些青年人提着******和***************追打狗群。

        这个老太太开始养狗,把那些受过枪击惊吓的狗引到家里,喂它们食,使它们能在不受惊扰的情况下懒卧着晒太阳。想必是狗也有自己的语言,它们把自己的好运气告诉同伴,于是有更多的狗到她的荫庇下。

        新来的往往混在老住户当中,畏畏缩缩地进入院门,一边用特有的提防的眼睛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如果碰巧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新来的肯定回身就跑,而且把尾巴夹紧。狗的眼里,木棍和枪是没有很大区别的,特别在这段特别的日子里更是如此。

        于是这个小院子成了狗的世外桃源。她每天照样出去,照样转布达拉宫三圈,照样在八角街塑造佛主,不过她去朝佛的次数少了,有时带走泥佛的人留的钱少她不再没有表示,她用忧郁的目光看着对方,摇一摇头,等着对方再拿出一些钱来。

        那只矮腿长毛的黄狗又生崽了,小狗崽金黄金黄。她出去转经时把小狗揣在怀里;狗妈妈则跟在她身后,随着转经筒有节奏地摇动,脚步一颠一颠的。

        熟悉她的人们都看得出她瘦了,腮塌下去了,眼窝塌下去了,颧骨和鼻梁高起来了。她开始每天买黄牛奶。

        卖奶的孩子知道她不讲价钱,市价四角一瓶的不掺水的原奶,孩子们掺水以后卖给她五角一瓶。她每天要买四五瓶牛奶,有时还要多一些。据她的邻居说,这些奶都喂了狗崽,她一口也不喝,她从不喝牛奶羊奶什么的。现在她这里已经有四只狗崽了。

        二十几条狗住在这个小院里,进进出出,整个巷子都显得阴森森的。这个巷很窄,两人对过刚好容得下,这个小院在巷子深处。每天傍黑时分,狗群鱼贯溜出院门,在巷子里一字排开向外移动。

        这件事首先引起邻居的不满。这么多狗在一起群居,难免撕咬吠闹,结果搅得四邻不安。当邻居说长道短时,她不多说什么,只是为难地笑一下。

        于是她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它们在一起,和它们熟悉,使它们能够听她的话,不再撕咬吠闹,不再搅扰左邻右舍。它们的确驯顺了些,不过她到八角街的时间更少了。

        她最喜欢的还是那只毛色金黄的小狗,只有它是生在这院子里的,她待它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它已经大一些了,她转经时不再把它揣在怀里,她在它脖颈上栓了条细绳,它就跟在她身后,像它妈妈以前那样,随着转经筒有节奏的摇动,脚步一颠一颠的。晚上睡觉时,它会悄悄爬上卡垫,偎在她胸前安详入睡。

        那一段时间,她经常出现在粮食市场。拉萨是高消费城市,西藏全区的粮食又不能自给,因此市场高价粮很贵。她是城市居民,粮食定量有限,而喂养二十几条饿狗是需要很多粮食的。她能怎么样呢?人们能看到的只是她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了。她时而推着四轮小车,推回满满两只面袋。看得出她是强撑着才没有摔倒,她推动小车,也是小车的横把支撑她,她其实是靠了扶持小车在路上行走的。

        她自己不再打酥油茶,甚至连糌粑也很少吃。糌粑比小麦要贵。可是她居然开始喝起青稞酒了。她先前从不喝酒,也不吸鼻烟。这以后的日子,每天中午,她都要坐进路边的围帐,痛痛快快地喝上两杯,然后醉眼惺忪地看看卧在脚边的小黄狗,也许还要和它讲几句只有她和它才明白的私房话。她的身体彻底垮掉了,但是她每天依旧出去,从布达拉宫转经,到八角街塑造泥佛,她需要造泥佛带给她的那些钱。

        也有人说她养狗并不是近几年的事,她多年来一直在养狗,她养的狗的确不下二十只。她不是个做泥佛的,她没有什么亲人,而且她早死了。死了几年了,甚至连住在附近的两个姑娘都没听说过她。

        老太婆把口粮省下来给它们吃,她瘦得叫人很难想象。前些年拉萨很多人都知道她,有些人出于怜悯送给她一些粮食,但她仍然舍不得自己吃。听说??还特批给她一部分口粮外的粮食,这也没用。她很固执,别人说话她根本不理会。听说她是饿死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反正她一个人生活,跟邻里没来往,人们发现她死了又因为太瘦,就风传她是饿死的。谁也搞不清楚。也许她整天和在外面游逛的狗群在一起,染上了传染病不治而死呢。

        这就是李德胜失踪两天后他给我的解释。这个家伙呀,他就不想想他是我的客人;一个死了很久的老太婆关他什么事,让他玩失踪来给我添堵。还有就是老太婆既然已经死了,怎么会那么肆无忌惮的从我们面前经过呢?莫非真有鬼魂这回事?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这几天像连着做恶梦似得出现这么多老太婆。我甚至怀疑这段日子本身根本就是一个梦境。

        或者李德胜来拉萨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大梦么?

        0 关于进化论

        进化论是今天最被普遍接受的说法,至少是中国人最普遍接受的说法。

        因为我们有近百年的历史是无神论的历史,这一百年来有三四代人,进化论深入人心,成为一种近乎真理的解释。一说起人的来源,就想当然的觉得是进化而来。或者说,从猴子变来的。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说,我们是从类人猿进化而来的,据说这个物种今天已经消失了,在几十万年以前就消失了。

        但是考古学的断档使我们无法找到从类人猿到人之间过渡的其他证明。我们拼凑出来的所谓古人类的遗骸,形态与类人猿相似,所以就认定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来。

        然而一些年来进化论也呈现出了越来越多的破绽,比如达尔文自己也承认,“眼睛”就是一件用进化论不能恰当解释的事。因为“进化”不应该从看不见到看得见,从无到有这个过程有一点像一堆元素凑在一起点化成生命一样,这个用进化论解释不通。

        今天我们发现进化论在很多地方有着非常大的合理性,比如优胜劣汰这是事实,在人和动物以及其他生物的整个发展史看优胜劣汰是一个普遍现象。

        还有著名的物竞天择,达尔文举了很多例子,这也是事实。哪种生物有能力适应地球给予的考验就能生存下来。

        还有就是每个个体都有的经验,就是用进废退,用的就发达,不用的就萎缩退化。这些方面都强大的支撑了进化论。

        在进化论中,所有的考古学无法找到人类出现的完整链条。人已经找到了那么多物种的化石,找到了那么多生命的来源,唯独对自身的来源无法形成完整链条。这就说明不是说“找不到”,而是从事实上反证:人一定不是进化而来的。

        人肯定不是猴子变的。今天没人会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猴子。

        虽然我们今天看到黑猩猩会像人一样使用工具砸核桃,其他很多生命也都有智能倾向,比如蜂鸟织鸟巢,蜜蜂造蜂巢,喜鹊造雀巢,那其中的精密都是不可思议的。据此可以说许多动物都有智能化倾向,我们至今无法解开这其中的奥秘。这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

        实际上人尽管制造出各种仪器去探测,却无法真正走进人脑,也没法走进蜂鸟和黑猩猩的脑子,现有的所有仪器都无法真正监测到“智能”的过程。人无法走进人脑,就如同人无法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其中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到今天为止,所有的关于人脑的工作途径都是猜测,如果不是猜测,比如人有办法走进人或者其他生物的脑子,那么现在人就可以指挥所有的生物。因为如果你能想办法走进去,能在其他生物的脑子里输入你的指令,那么它就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指令去完成事情。

        我们知道,迄今为止所有的科学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丝毫的进步,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实际上进化论与人类起源的一个核心问题在于:是否是猿变??。进化论到今天也一百多年了,在这一百多年里面,至少说人的认识在一步一步深化。在这个过程里面,没有证据支持猿变??的说法,至少猿变??到目前为止仅仅是人类起源所有说法当中的一种,而且没有被普遍认定。

        这个说法尽管被大部分中国人接受,但事实上我们知道接受的仅仅是有这种说法,没有人真的认为自己就是猴子变的,也没有人真的认为自己的前辈是猴子变的。

        我们前期是把物种起源和进化论经常混在一起,实际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物种起源是0走到1,0是无是空,空到有,这是物种起源。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话题,一堆血肉包括了所有构成生命的要素,我们把它们聚到一处,能不能把它点化成生命,当然不能。这个0就走不到1。物种起源是更大的难题,生命从无到有和生命的成长是两回事。

        进化则是1到万,看上去是隔了9999,但事实上这是很近的,1到万到亿甚至更多,这都不存在障碍。

        看先贤的不朽经典: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就是从一到二到三到万,这可以一口气说出来,而一要有道才能生出。在此处,这个道就是生命起源。有了生命起源,才有与生命相关的所有问题。《道德经》说到底说的还是人的问题。

        这跟多米诺骨牌也是一样的,总要推倒第一颗,才有后面一连串的倒下。如果第一颗没有倒下,就没有后面的倒下。关键在于第一颗,它倒下了,后面就会有无穷多颗,这之后才开始进化问题。

        进化容易起源难。万事开头难。面对所有的起源或者开头,第一个难题的是生命的缔造。因为之后的所有创造都是基于有了生命这个前提,生命是原初。

        没有生命这个原初,之后的什么都不可能继续。

        进化论和生命起源经常被放在同一个场合去讨论,实际是大谬。在一个大谬之下推导出的一个结论,必定荒谬绝伦。

        就像我们少年时期,有一个著名的图,海水,单细胞生物,多细胞生物,然后变成鱼,然后变成两栖类的青蛙,然后上岸又变成爬行类,然后鳄鱼四肢强壮了就变成哺乳动物,哺乳动物前面两个脚一抬起来就变??。

        这个图给人以错觉,如同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达尔文的进化链。就是最低级的动物逐渐变成了我们。

        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个链条无疑是大谬,货真价实的伪科学。但是在很多年里都被我们当成真理。

        简单的用进化论去否定圣经关于人的起源,就形成了两种百年里一直在打嘴仗的不同学说。这两种学说今天看来都很孱弱,在后来的时间里这两种说法甚至敌不过晚近的第三种假想,即所谓的外星人,因为我们更愿意相信未知力量。

        人类对未知的敬畏,导致了外星人说轻而易举就冲破了传统关于造物主造人说和进化??说。后两个学说虽然有历史有渊源,却在与一个更加荒谬的“人是外星来客”说法对垒时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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