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在一家酒馆里找老板下了几盘棋,再找张靠窗的椅子吹着晚风,看着灯光下的夜景。
然后我估计了一下所消耗的时间,这在梨子心中肯定已等同于“失踪”,这时候回去,不仅没有责问,通常还会有关心的问候。
等我施施然步回房间时,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快乐并痛苦的单身士族。
桌子上只有简短的一张字条:“我们去找小雪。”
做一个单身士族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之一,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好处二,想睡就睡,躺在大街上也无人拦你。
这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两大好处,不过,在与某种动物的生活习性进行过一番细致地比较后,我惊讶自己居然没有足够渊博的知识将两者进行区分。
相反,坏处实在是太多了:
坏处一,没人给你做饭。在城镇里,有钱就可以在饭馆吃,味道也好,可惜心思缜密的思琳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可能是为了加深我的印象,和将来的悔过程度,她们在付了当晚的房钱后,就没给我留下一件值钱的东西,这是我在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后得出的痛苦结论。
当我不在意地走向床前时,想起枕头下藏着雪魄魔法石。那可是从矿场大规模开采的第一批矿石中精选出来的,只要一块,我就可以活得潇潇洒洒。
翻开枕头后,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一个金币也行。但结果我只好住普通客房,吃标准套餐,问老板有没有寄存包裹。“没有!”打烊前的老板刚硬有力地回答。
实在不行,就算十个银币,我也能大嚼几顿,我问能不能退今天的房钱。
老板冷冷地抛过来一句:“客官,已到凌晨二点了,你退昨天的房?”
自知理亏,我也就没坚持。罢了罢了,有个铜板是先前的客人掉在床脚边的,我跑出门时还把它踢到墙角,让我将它拾起,明天啃个大饼吧。
咦,没有了?不可能吧?女人,残忍的精灵!
这直接导致的后果是,第二天,我在大街上徘徊,对着各种各样让人心动不已的食物深深地凝视,但每次凝视都会因第二个坏处而被迫停止。
坏处二,没人给你洗衣服。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半晌,身上的长袍就会被汗浸透,阳光一照,留在衣服上的就是白花花的盐份。身上的长袍被我坚持穿了一天多不洗后,我诧异地发现当我路过一个集市时,卖食物的几个面目善良的老大娘蜂拥而来,半强迫、半哀求地脱下我的长袍给我洗了一番。把长袍还我时,她们再三叮嘱,下次我要路过集市,千万千万要给她们先打个招呼,免得留在食物上的臭气,让食物背上已变质的恶名。
坏处三,没有可爱的对象展示自己的才能。
当你说出自己最得意的事后,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及时地、仰慕地看着你,是最惬意的事。这可以说是一种无法用言词彻底表达清楚的快乐,其快乐程度,我可以用另一种方法将之衡量:男生可以理直气壮因心爱女孩用这样的眼神看另外的男孩一眼而要求决斗,人人认为这无半分不妥之处。
坏处四,很难产生气吞山河的豪气。
当有一个女孩爱慕你,并把你当成唯一的依靠时,你会像中了魔法一样,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其所中魔法的深度与女孩爱你的程度、美貌和曼妙的身体等等有密切的关系。
坏处五,嘿嘿嘿。
无需更多时间的比较,第二天下午,我就决定越早找到她们越好。
我那句话虽有转移梨子注意的用意,但思琳也肯定知道雪龙去蜥蜴国可能性最大。
敌人的敌人几乎都是自己的朋友,但情人的朋友是自己的朋友的不多。那头雪龙从来就没对我表示过好感,而判断准确地告诉我它肯定对我怀有敌意。
敌意只能培养出敌意。它对我没有好感,我们也就心照不宣在梨子面前表现友好。事实上,即使是普普通通的关系也比那种强制按捺的彼此不满要好得多。
在失去了“帮它找到塔尔”这根支撑我与它关系的桥梁后,又没有梨子在身边,雪龙肯定不会再维持以前的耐心。雪龙离开后,我对它的离开暗地里有些开心,对寻找它自然有些冷淡。现在要去找梨子,倒可能梨子没碰上,先碰上那条疯龙。
想了一番,我决定在现有条件下尽力地易容,再把身上的电元素精灵收敛一下。那条疯龙涉世不深,当能瞒过它。
我很幸运,刚易容完毕,就是将长袍换了一件当地人的衣服,脸上用在集市路边拾起的一个烂西红柿的汁胡乱涂抹一下后,就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在集市口贴出告示:吾主,乌猛城主,招募使团卫士一百,身强力壮者,择优选用。
我异常顺利地通过了招募人员的目测:在一大堆面目黝黑,身材瘦小的当地人中,一个脸色异常红润,相对高大的人,是非常容易使人相信此人身体强壮的。
我和一批顺利通过目测的人,绝大部份面目不善,肌肉发达,看上去就有杀人纵火嫌疑的人,跟着当先的官员来到一座府邸。
正门三级台阶上,两边各站着满脸肃容的三个武士,庭院里的五层木塔在这座城市显得鹤立鸡群,远远就可望到。门前旗帜上的单剑上站着一只乌鸦的图徽告诉来人,这是世袭的武士贵族。
“用餐完毕即到后面的演武场等待吾主的训导。”这个官员倒也知趣,不过更可能是他也饿了,所以快速地说出了重点:“可以用餐了”。
等面前这个官员一离开,刚才表情驯服如羔羊的人,对着面前大木桌上简单粗糙但充裕的饭菜发出了狼才具有的目光。
我不得不在大饭厅里与这帮强悍之人展开激烈竞争。
胜负的天平晃来晃去,最后终是我取得了胜利。我用极不文雅的姿态换取了效率上的提高,终于在相同的时间里吃下了更多的食物,等我愉快地扔下艰难夺得的碗,也就是桌上那个盛着十个人吃的饭的大盆后,我的良心对九个没吃饱的人也产生了一丝不安。
环顾四周的人一眼,他们都用看魔兽的眼神看我。
我对着盘底朝天、汤水横流的桌子,伸手比了个请慢用的手势,欣然地去喝大竹筒茶。
后花园,蝉噪声中,绿荫遮掩的古朴石亭里,一个衣着翠绿长裙,身材婀娜多姿,淡紫色短发的少女正专心致志地逗弄着亭边树枝上的一只牵牛。
她肤色乍看上去,与当地人黝黑的皮肤有些相像,但仔细瞧来,皮肤上还带着一种浅蓝色的光芒。
少女的肌肤用人族的审美观,实在难以称赞,但换一种审美观,或在足够昏暗的灯光下,只要看不清她肌肤的颜色,这个少女就是一个绝色佳人。
少女突然想起一事,睁着一双琥珀色大眼睛,不解地问道:“爹,为什么不带家里的武士去,那我还能不能找他们比武呢?”
站在亭边的武士,神态高傲,目光犀利,一身非金非皮的黑色软甲穿在身上,更显得英气勃发。
武士用阳刚有力的声音道:“爹叫祢去老师那里,祢怎么还不去?”
“娅儿还没玩够呢!”
“一天除了玩就是玩!家传的武功祢不好好学,说什么对魔法感兴趣,给祢找个好老师,祢又天天休息!去祢老师那儿!”武士浓眉一挑,极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今天太累啦!就不学了好吗?”少女眼中都含着泪水了。
“快去。”
少女撇着嘴,气冲冲地跑出亭子,身形太快,虽看着一个人影步入花园,照样停不下来,一头撞入刚进入花园的女性精灵怀里。
少女道:“老师!对不起。”
精灵道:“今天不上课了,不过祢不要走出府门哦。”
少女喜道:“谢谢老师,谢谢老师。”精灵这句话效果颇佳。
少女喜笑颜开地给老师再行了一礼,跑回她房间了。
少女的母亲与她十分相像,但母亲具有的精灵族特征将她们区分开来:夫人一双尖尖的耳朵已高过发梢。她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说着:“老爷,干嘛对孩子发火啊?今天孩子已学了四小时了,是该休息一下了。”
武士叹气道:“我可以给她休息的时间,但时间已不多了。”
“陛下已打算对我们下手了?”
“夫人,祢怎么知道的?”
“你从政有二十五年了吧,哎……”夫人避开不答。
武士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二十五年,从遵照父亲的遗愿当御前侍卫,到现在一晃就二十五年。陛下称病退位后,已经两年没有宣我进见了。储君等不及我们这批老将退下去喽。”
“你还称陛下为储君,也难怪陛下对你是耿耿于怀。”“叫惯了而已,改不了口。”武士用说笑的口气道,但表情却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见紫发精灵走近,两人热情地招呼道:“墨菲妹妹,快进亭子来,外面阳光大。”
精灵的长发与面容用一层不透光的绿纱遮住,只露出一双似幻似真的浅绿色眼睛,神秘而幽静。
一身紫色的魔法师长袍罩住了她的身躯,微风过处,长袍轻动,贴上身的法师袍把她娉婷的身姿勾画了一丝出来,就堪称优美动人。
“爱情的力量真是惊人,能叫一个徘徊精灵心甘情愿地呆在这个阳光高照的地方。”
短发少女回到她屋内。如果有人与她一道走进房间,还能相信这是一个少女闺房,那只有一种可能性,进去的人是个瞎子。
枕头跑到了地上,一面大铜镜,两三个小镜子,四五把梳子,几十本英雄小说,一盘瓜子散乱地放在被子上,被子勉强算得上干净,上面带有明显的擦过手的痕迹,吃了一半就被扔下的苹果在墙角哀伤自己的不幸。
木几上茶壶侧倒着,可以从壶口看见里面喝剩下的茶叶。十来把长剑零乱地靠在木几边,一把还刺了一半进墙壁,可能是这个少女在某晚发愤图强时的力作。
少女进屋后,随手拣起一把长剑,就兴冲冲地出门,沿着院墙,跑向后面的演武场。
此刻,我提着竹筒苦丁茶,在离入口十来步远的一排剃剪得整整齐齐的杨树下,伴着凉风习习,惬意地躺下,刚把腿舒服地伸开,入口一个身影一晃,我右腿就被一物击中。
我反手一撑,飘浮术脱口念出,随风飘上大树,看着底下。
地上趴着一个紫色短发的少女,手里只握着一把剑鞘,长剑扔出老远。
“绊倒了一个少女!”我有些羞愧于这个结论。
这少女的速度,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快的,还来不及看清人影,她就已到了,恐怕只有使用魔法刺激才能看清她的动作。
我飘落在少女身边,弯腰去扶她,手未伸直,少女就一跃而起,以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万万不可能使出的动作:凌空一腿,踢在我胸前。
少女速度快得惊人,春光一现我也没能看清,就胸口一紧,坐在地上。
她的力量如果有库奘的四分之一,我的身体恐怕就需要去神殿复活了。
少女一落地,腿就下沉发疼,刚才被这个脸色红润得像西红柿的人绊倒,腿就疼得难受,勉强跃起踢了一脚后,就再也无力发动更进一步的攻击。
她只好杏眼圆瞪地看着我,愤愤不平地道:“你是什么人?一声不吭就耍赖偷袭!”
听了这句质问,我只好苦笑,把面前的少女打量一下后,我就知道免费的饭票快没了。
少女裙子正面虽然粘满了黄土,但也看得出裙子正中,她一双高挺的蓓蕾间的徽章图案与门前旗帜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少女是乌猛的家人。
“可恶,还要取笑我。”少女学魔法时间不长,但咒语的念动倒也颇为娴熟,水系的三级魔法“凝固术”脱口而出。
水元素在四周汇聚,想形成粘稠的水球包裹我,我心念一动,身上的火元素一下就将她驱使的淡薄的水元素赶开。
少女念了一遍,见应该出现的粘稠水球迟迟没有踪影,可能对自己魔法的信心不是很足,以为是记错了咒语,当下换了一个,“寒冰箭”,二级的魔法,威力可怜,但可靠无比。
我看着空中慢慢聚起的一支冰锥,也不去打断少女的咒语,有一块冰放进竹筒,就可以喝上冰茶了。
冰锥射来,我用四级的空气魔法缓慢术将冰锥速度一减,伸手摘下,我一边将冰锥捏碎放入竹筒,一边道谢。
少女这时才知道自己要击败面前这个恶徒并不容易,表情从单纯的不甘心,渐渐加上了不屑,气冲冲地说:“靠偷袭赢我,算什么英雄!”
我比划了一番刚才发生的事情,正色道:“让祢摔倒,我万分抱歉。但请注意,女生,我躺在那里,是静止的,且这么大个人,算得上是有明显标志吧?祢移动过来,是运动的,后来摔倒,难道责任在我吗?”
少女恐怕没经历过这种风格的谈话,一怔之下,用她的方式开始争论:“你赖皮,是小狗,小狗汪汪叫,就是想撒尿!喂,我在对你说话呢!”
我已转身走远。饭票没了,就去再找一张,跟这个少女进行幼儿级的争吵实在没有乐趣。
只要接上口,紧接着,双方就会用音量来显示自己拥有道义,至少她已经开始使用音量这个武器了。
几步之后,右脚迈出,还未落下,四周突然出现了三股强大的力量,院墙外宏大的水元素精灵在快速地汇聚,旁边还有一股锋锐逼人的斗气,后面少女身边又突兀地出现一种若隐若现的不知其名的元素精灵。
演武场一下成了力量的交汇点,三股力量将我挤在中间,从它们的气势来看,任何一个,也不容易对付,而这三股力量都展露了对我的敌意。
前面的一个是魔法师,一个是武士,配合异常的好,他们之间的默契,已达到了融为一体的程度。
我放下脚,转身向身后看去。异族少女令我瞠目结舌地转换成了“温文尔雅”型,这种姿态无疑能增加她的说服力。
“老师,这个家伙偷袭我,祢看。”这少女提起裙子,把受伤的脚踝和膝盖露给她老师看,上面有些红肿,还破了皮流着血。这种程度的伤反倒让气势汹汹赶来的人消除了对我的敌意。
她的老师是个精灵,精灵对魔法的领悟能力极高,加上数千年的生命,只要是魔法师,绝非易与之辈。眼前这个蒙面的魔法师一到,我就感到四周的元素精灵混乱不堪,特别是火元素,失去了烈日下的活跃。
“老师,我对他说比武不能耍赖皮,他不听还想逃跑。老师罚他吧!”少女继续进行着小孩才有的告状式述说。
“大人要谈话,小孩子到一边去玩。”我没好气地道。现在我才发现眼前少女外貌虽有十七八岁那种娇艳如花的样子,心智年龄却与十岁左右的小孩没什么区别,枉我那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番。
“哦。”少女先低声应是,等回过神,又要进行告状。
“小娅先回去吧,老师会惩罚他的。”精灵魔法师诳走了少女。
“……她速度太快,我反应不及。”等少女一走,我就将经过简单道出。
出乎意料的,结尾的一句话让对面的精灵眼里有了一丝笑意,但笑意一现即逝。
精灵将凝聚的魔力散去,显示了友好,道:“小娅给你带来了麻烦,很抱歉,你能给这个因你而受伤的孩子一件礼物吗?”
我微笑道:“好啊,祢的提议是?”
“有你当她老师,应该是件好礼物吧。”
我笑了:“呵呵,谢谢祢的欣赏,那个女孩随使团去蜥蜴国吗?”
“不。”背后一个刚劲有力的声音接道。
我道:“那很抱歉。”
精灵柔声道:“那,如果她去呢?”
“我很高兴能拥有这份荣幸,直到蜥蜴国。”
“一言为定!请你先去书房休息一下,我和小孩的父母等会就来。”精灵法师向身后翠竹掩映的一排房屋一指:“书房在左边。”从我身边走过,往院门而去。
石亭中,少女的母亲并不赞同:“墨菲妹妹,我们还不知此人底细,他有可能是国君派来的奸细,怎么能让他呆在娅儿身边?”
墨菲轻笑一声,道:“我怀疑是不是甘洛的艳阳融化掉了兰姐姐精灵族的直觉,又烤得姐姐失去了聪慧,这人我敢保证不会是奸细。真是奸细,他还会放娅儿走吗?”
乌猛同意墨菲的观点,道:“现在储君亲近的人,我总觉得有一股阴沉的气息,与他大不一样。但由祢带走小娅,我们就更放心。让小娅跟着去蜥蜴国,有些不大稳当。”
墨菲看着乌猛,片刻才道:“他们有那么强大?能让以前豪迈过人的乌猛大哥都畏首畏尾?刚才那人在我们合围之中都能谈笑自如,绝非泛泛之辈。他既是小娅的老师,那就不会置身事外的,而且就算他想置身事外,那些人也不会罢休。我们多了这一个强援,我不相信还没有取胜的可能!”
乌夫人依然坚持原意:“妹妹,这两年,国君身边的人越来越奇形怪状,个个都是强手,我看还是依原来计划,由祢带走娅儿最好。”
乌猛眼一合,睁开后眼中射出精芒,沉声道:“也罢!以人族来说,娅儿都算大姑娘了,是该经历一些磨难了。”
乌夫人生气地反驳道:“别忘了,娅儿还有精灵的血统!我们精灵在她的年龄,连话都不会说呢!我不同意她去!”
墨菲提出一个建议:“我们试探一下娅儿的新老师,再商量对策,好吗?”
乌猛久经官场,虽然是靠功绩一步一步走上去,但看人的眼光也磨练得犀利无比,当下说道:“我们以诚待他,当不会有偏差。”
这里的天气炎热难耐,当微风吹临时,竹林会欢快地沙沙低吟,风掠过去后,千万张窄窄的绿绿的叶子会不舍地一起挥手。
阳光更是顽强地透过竹林,挤过支起的木窗,投落下稀疏的斑点。
书房不大,一个黄藤架上放着百十来本线装的书籍,书架边摆着一张与窗外翠竹同样清翠欲滴的小桌,三个蒲团铺放在桌边。
黑甲武士当先走入,他后面的异族女子与我绊倒的少女相貌十分相像,与少女完全不同的地方是她神态端庄,最后,脚步无声的是那个精灵法师。
就算同一个人,换一种装束,换一种心境,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但气质却不会有大的变化,它的养成非一朝一夕,改变更是艰难。
中午遇上的那个幼稚过头的少女,不会半天就变化成中间进来的带着高贵气质,动作优雅的女子,她必定是少女的母亲。先进来的武士应该是乌猛。
我走过竹几,拿起茶杯,半依半靠在木窗上,笑着面对他们。
这礼貌上是将位子让她们来坐,也有另一个作用:室内仅有三个蒲团,他们分开坐下,对他们而言,交谈方便,但要与我说话,就得将身子扭转,姿势很别扭,这样就算他们想与我亲热交谈,隔着一段距离,也就没了氛围。这是不让交谈过深,也就是省却麻烦的好办法。
但眼前几人却像一点都没感觉到我肢体的语言,如果是另外的强者,处于这样的情况,只会互相礼貌地打个招呼,就算觉得对方再投机,也不会过去结交。
而乌猛久经官场,早隐去了作为强者的孤傲,在简单又老套的相互介绍后,乌猛就热忱地叫我罗宾兄弟了,乌夫人当仁不让地自称嫂子,精灵法师墨菲还是淡淡地招呼我,这样我才感觉室内的空气不至于太热。
有时候并不熟悉的人的热情,会让我觉得难受,感觉空气变热;如果是虚假的笑容,我会回以冷笑,拂袖而走。但乌猛的笑容看不到虚假的痕迹,可能是他功夫厉害,也有可能真对我是一见如故,倒让我更加难办。
“来,娅儿,给祢罗宾叔叔见礼。”乌夫人把门外躲躲藏藏的,不肯进来的乌娅叫了进来。
少女先是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那里玩弄衣角,后在乌夫人的眼色催促之下,行了一个世交后辈拜见长辈的大礼。
我连忙去扶起乌娅,这女孩竟敢在我用手托她手臂的时候,死命地用指甲掐我。
可能是我心态老了吧,往常遇上有女孩这样,那我立刻就默认为是她爱慕我,诱惑我做出其它的动作,如顺着手臂捏到其它地方去,称之为吃豆腐的事情,责任全不在我。
现在我只是狠狠地捏她的手臂,再用最凶恶的眼神让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厉害。
“罗宾兄弟,将来娅儿就拜托你了。”乌夫人笑着道。
或许我心已冷漠,从他们的样子,我就可以料到他们遇上了大麻烦。
刚才的交谈中,他们一直露出一点口风,但谁又没有麻烦呢?遇上了,靠自己解决最好。
我一直绕开那些话题,现在乌夫人来了这么一手,我避无可避,只好知趣地按一个朋友的立场来劝说道:“大哥,嫂子,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们一同应付不是更好吗?”
“好的。”他们就等我这句话。不等我话声落地,乌猛就将麻烦缠到了我身上。
在他将近来甘洛国发生的事情源源不断地说出后,我才知道这麻烦有多大。
这是典型的国王对臣子起了猜忌,而臣子是二朝重臣,军中的磐石,一时不好下手,便变着法子来削弱兵权,再找藉口除掉眼中钉。
而臣子也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做起了准备。
我这样一个魔法师就成了可以借用的颇为可观的力量。
乌猛最后道:“蜥蜴国战火一起,储君就要我到边境驻军。现在战乱平息,我以要防止流兵作乱,要求在这儿当城主。现在方圆近千里都是我的领地,我拥有征兵、铸币、判刑等大权,又身处边城,就是储君要对我动手,我至少可以安然离去。”
“大哥,你这事做得不当。”听完乌猛的话,我给他浇了一瓢冷水。
“为何?”乌猛和大嫂、墨菲都有些不解。
墨菲是接到乌猛的消息才来到甘洛,但听乌猛说过一遍后,也感觉乌猛在外当城主安全多了,既远离了国王的心腹,又有自己的领地。
我问道:“大哥认为在外面,危险会更小些?”
乌猛对我的问题笑了一笑,不作回答。显然,他认为我是故弄玄虚。
我接着道:“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么一个故事。它发生在古代一个王国里,国王对一个先王任命的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不满,想除掉他。但大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明着撤他的军职则会让国王失去军心,军队不会答应,而且大将军在四周国度里是最有名望的一个反对国王穷兵黩武政策的大臣。如果刺杀大将军,四周的国家会警觉,对国王将来的扩张不利。你们说国王该怎么办?”
乌夫人和墨菲有些茫然,还是乌猛若有所悟道:“调换他的职位?但大将军已是最高的官职了,又不能让他当宰相。”
我继续道:“国王暗中资助了一股流寇,让他们有力量进攻一个边境上的大城市,在流寇攻入城市后,国王把大将军派到那座城市。大将军很高兴能为国效力,领命出征。在他顺顺当当地除去了匪患后,国王就要求大将军在那里当城主,防止新的匪军。大将军欣然接受了任命,但结果是大将军很快就死去。”
乌夫人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
我道:“要捕获最大的鱼,不是用最大的诱饵,用最大的钩,最大的船,而是想法让它搁浅,用退潮来杀死它。鱼有它生存的环境,离了水,就不能存活。人也有生存的环境,特别是有大成就的人,他们的生存环境就是自己的事业,要让他放弃自己擅长的,去做不擅长的,也就是去当平庸之人,心中必定会垒起坟墓。再要他做最厌恶之事,则无异于将他推入他心中的坟墓。杀一个人,杀死他的心,是最不露声色的。”
乌猛不以为然地道:“我与他不一样吧,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能杀死他的,对大哥也依然有效。大哥要资金,国王要你自己负责;大哥想要征兵来自保,可惜没有金钱;手下的官员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向大哥汇报,要大哥不辜负国王的信赖,让大哥烦不胜烦,是吧?这些都还是次要的。
“大哥在国都,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大哥如果暴毙,人们第一个就会想到国王,他的威望,对军队的指挥都会大大受损,所以他没对大哥你下手。现在他任命大哥为边陲大员,大哥所有的事办好了,人民只会称赞国王胸怀天下,任人唯贤。
“他不给大哥拨款、拨粮,不给大哥得力的手下,让大哥去做那些压榨老百姓的事,大哥不做就是抗命,就给了他正正当当的理由来除去你。做,必失人心。到那时,大哥暴死,他人只会当大哥是多行不义,死得好,死得妙,大快人心。
“当然,有人很擅长做压榨的工作,还求之不得。就不知大哥喜不喜欢做,做不做得好了?做好了,那也可以自保。”
乌猛陷入了沉默,这段时间,事事都不顺利,他心中一直烦闷,如若没有娇美的妻子、活波的孩子在身边,恐怕就像我所说的,先给自己垒上心坟。
我看了室内静静的三个人,暗暗摇头,这事,要把我牵进其中了。
乌猛半响才回过神来,问道:“现在,有何良策?”
“浮云转瞬即过,功名利禄,也如浮云,大哥,你何不弃官而走,非要执着于此呢?”
乌猛深吸一口气,道:“兄弟,我就明说了。现在的国君,我怀疑根本不是先王的后裔。六年前,他才来认先王为父,次年七月,年幼的公主就失了踪。三年前,大王子在后花园被魔物咬伤要害,神官治疗不了那种怪毒,大王子随即发了疯。二王子前年出猎,出了意外。三王子幼时随一隐士修练弓法,迄今未有下落。先王待我如子,我视先王如慈父,我不是贪恋荣禄,这些事情不查清楚,我是不会甘心的。”
我盯上他的眼睛,乌猛眼神没有丝毫躲闪,迎上我的目光。
“好吧,容我再想想。”我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乌猛沉声道:“只要你和墨菲妹妹把娅儿带走,我们夫妇就感激不尽了!”
“也好。”世间的恩怨数不胜数,我也不想牵扯太多。
“不好。”精灵法师墨菲插口道:“至少得在去蜥蜴国路上帮乌猛大哥除掉甘洛国王的爪牙。”
“就这样吧。乌大哥、大嫂,我不送了,不过,请墨菲小姐留下与我商议一下。”我看了墨菲一眼道。
乌猛和乌夫人看看我和墨菲,眼带笑意地出去了。
我缓步走到墨菲身前,眼光在她身上不停地游走。
墨菲心跳越来越快,不自觉地低下头,看着脚尖。
“这丫头,一天不见,就认了个大哥大嫂,给我惹了这么个大麻烦,好好惩罚一下!不过这精灵的样子倒别有一番情调。”我一把将墨菲拥在怀里,吻上她玉脂般的纤颈。
出乎意料的是,她还在我怀里挣扎了一番,不过当我吻上她尖尖的柔软如水的耳朵时,终于停止了挣扎,但让我觉得有些不妥的是,她也没热情的回应,就像一个从未接过吻的女孩,身体僵硬,有些手足无措。
我揭下墨菲裹住长发和面颊的黑纱。
墨菲水湖色的长发过肩,像一道清泉带着沁人心脾的绿意,浅绿色眼睛上的薄薄雾气在我拥吻下消失后,露出了一双大自然最美的湖泊才能拥有的波光灵动,现在每一道波光都带着羞涩。
“这么美,与祢平常是另一个味道嘛!”我开始发表自己的精辟评论:“平常祢的玉颊上那抹嫣红是最动人的,现在嘛,崇山峻岭之间的森林才拥有的那种带着勃勃生机的幽静竟然在祢的面容上体现出来。幻形魂环真是个好东西,变来变去,一样美得惊人,不过祢忘了一件事。”
不等她回答,我接道:“就是把身材变化一下,嘿嘿,祢身材我会不熟悉吗?而且,梨子,祢带着芸儿的项链不往下放一放,就想骗过我,也太小瞧我了。”
梨子竟装出我认错了人的表情。
或许是我表情太自然,让墨菲也认为这是自然的事;或许是我动作娴熟老练,让墨菲反应不及,我大大咧咧地一伸手,就从墨菲的挺拔双峰间抽出了一根项链,然后与墨菲一起愣住。
这个项链的链子与芸儿送我的一模一样,但坠子是颗绿水晶!我感觉有些不妙,连忙握住墨菲的双腕,这双玉腕柔软如绵,更加反衬出上面没有幻形魂环。
然后墨菲把手抽出,自然地挥动,“啪,啪”两声清响后,我脸上一阵火辣,帘子动处,墨菲已无踪影。
我摸着脸上高高肿起的手印,摇头一笑,这误会不轻。不过她们身材相似得让我也分辨不出,谁叫在相同身高下,身材最优美的比例,偏偏就只有那么一种呢。
夜宴上,乌猛坐在我左边,一再给我斟酒,叫我不醉不归,而乌夫人在我右边则再三殷勤地给我挟菜。他们对我,与其说是款待新来的陌生人,不如说是在欢迎少小离家的兄弟。
一种家庭的温馨,在我心中慢慢升起。
与他们的亲热截然相反的是对面远远坐着的墨菲和乌娅,在墨菲看来,毋庸质疑,我是大胆狂妄的色鬼,离这种人越远越安全;对乌娅而言,这个耍赖的老师还非常陌生,当然也不喜欢坐在我附近。
很奇怪的是,这样,家的感觉竟更浓了。
你久不回家,当你去兄弟家时,是不是嫂子恨不得能把桌上的饭菜全挟进你的碗里,兄长则想把酒全灌进你肚子里?久不见面,早把你忘掉的小侄女会在远处偷偷看你,好奇得像才出生的小鸟。
酒正酣畅,我眼神一动,放下酒杯,道:“我去行个方便。”
我中午在食友们身上加了简单的识别术,也就是取暖术。我体内的火元素精灵对我使出的火系魔法反应敏锐,远远就可感觉到曾经同属于我体内的火元素精灵。
所以现在,当我感觉到一大堆曾属于我体内的火元素出现在树丛中,那食友们必定是到大树下乘凉来了。
而且他们非常风雅,有独特的爱好,不喜欢坐在凉风吹拂的路边,而喜欢蹲在树叶和草丛的茂密之处。这种爱好极其高尚,可以把四周的蚊虫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给附近的人免去蚊虫叮咬之苦。
真是人不可貌相,我是为了防止他们半夜因中午没吃饱而把我当成食物,现在却发现了他们如此崇高的一面。如此崇高的人,怎能不结识一下?
室外月色如水,我对着满月,呵出一口酒气,歪歪倒倒走到竹林边,大步跨上草丛边的青石,自言自语地道:“厕所实在找不到,干脆就在这里方便,反正地上已经有了臭气,再多些,也不算什么。”
青石下藏匿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个摸出把匕首,晃了晃,另一人摇了摇头,比了个手势,等号令。两人忍气吞声地被迎头淋下。
我方便后赞叹道:“原来还真有人被人淋尿能站着不动,简直是罕见罕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帮人清理更多的东西。”
某种姿势还没做出,下面的人就明白过来,再也按捺不住,跳起身来。
“还有七个,你们是在等待另外的人来方便吗?”我嬉笑道。
幻形魂环的黄光淡去,现在梨子就像一个当地的苗条少女,虽非国色天香,但也不难看,在特定的环境下,譬如这条又黑又深的巷子里,还是能诱人犯罪。
几个穿亚麻布马甲,口里嚼着烟叶的悠闲青年,远远瞥见梨子,就缀在后面,尾随着梨子进了这个死巷子,一眨眼工夫,失望无比地看见绝色美人没有了,只有一个当地的少女。
根本不理会旁边站着的梨子,当前冲进来的人气急败坏地道:“妈的,居然不见了。曹老板那儿正缺人,卖了那个女的肯定可以大赚一笔。”
“老大,刚才那个小妞好美,不见了实在太可惜了!”一个面目机灵的人道:“不过,把这个卖掉也能弄些钱。”
“这个虽然能卖点钱,但哪够咱们兄弟开销。”老大紧皱眉头道。
“老大,小弟能不能先尝尝?”机灵人士请示道。
“废话,要上也是老子先上。”老大面目狰狞地逼近梨子。
梨子一只猫眼般的深黄色眼睛在使用幻形魂环的时候,就带上了淡淡的白色,此刻思琳最深的伤痕被重重地击打,愤怒像潮水一样涌来,将理性吞没。
死寂的冰冷力量从幻形魂环伴着愤怒涌入体内,冰冷荡开,将灵魂都冻结。现在,她们好像身处梦中,一切都恍恍惚惚,身体在自发地动着,那只眼睛,在黑夜下开始发出惨灰色的光芒。
光芒如浓雾一样流出眼睛,飘浮在空中,带着点点磷火,将梨子的脸慢慢遮住。
面前这少女镇定得可怕,眼中飘出的灰雾更让老大打了一个冷战,吓得向后连退几步。
感觉在手下面前有些丢脸,老大用有些发抖的大笑来掩饰不安,吼道:“装神弄鬼,老子连死人都吃过,还怕这个?”
四周的空气一下停止了流动,仅仅十几步远的闹市,在这里,竟听不到丝毫声息。如果是大魔法师,就会感觉到空气元素远远避开那飘浮的磷火,火元素精灵失去了反应,大地元素精灵被冻结,水元素精灵在四散。
话音尚未渺去,一排由尸骨堆积而成的墙将小巷的入口挡住。
凄厉的惨叫由还在蠕动的尸体中发出,几具尸体将最近的一人拽进墙里,比尖刀更锋利的牙齿带着鲜血和青黑色的污垢啃了上去。
蝉鸣似的声音响起,瞬间,那人就只剩下了残破不全的一只鞋子跌下地面。
一个尸体用尽全力地伸长手臂去拿地面的鞋子,够它不着,急得脸发了绿,骨墙消失时,那张脸还带着期待地看着剩下的人。
梨子手挥动,一支怪异的长蛇从手心射出,蛇头是血红色颅骨状的雾气,蛇身是像辫子似的扭曲在一起的骸骨的惨白色光团。
光蛇在空中一停,再以闪电的速度将吓得坐倒在墙边哆嗦的两人穿过,停顿在空中,蛇头扭转,盯着其余的人。
被穿过的两人即使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也不会像他们那样柔软。他们如墙上挂着的毯子落下般软绵绵地顺着墙壁滑落地面,脸上一切惊骇的表情都归为平淡。
剩下的三人吓得魂不附体,一头褐色短发的人大声嚎叫救命,向巷口跑去。
梨子眼中白雾翻转,地面长出一片深秋时节枯萎发黄的藤蔓,褐色短发的人在藤蔓地里仅仅走了两步,生命就像度过了整整一百年。
褐色的短发化成了白发,垂落到膝盖,那人慢慢吞吞地向前迈出第三步,脚下一绊,向地面跌倒,他身上的肌肤与脆煎饼跌落在地面时一样,溅开散落一地。
那颅骨滴溜溜地滚到老大面前,张开的牙齿才合上。老大已吓得痴了。
机灵的人跪在地面,一边发狂似地抽打自己耳光,一边用现在能做出最真挚的表情求饶。
很可惜的是,就算他能与平常骗人钱财那样演得活灵活现,也不可能打动面前的人,更别说现在他上下牙齿发出“哒哒”的声音,让他的话语断断续续。
以往在他们一伙面前,求饶的少女不少,但能获得他们怜悯的一个也没有。现在他也没对此抱多大希望,唯一的希望是面前的女怪物能像她外表一样有一丝女性的怜悯。
梨子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冷声道:“出来。”
一个士族装扮的人应声从屋顶纵落,他竟是与梨子搭话的人,片刻前还是英俊的笑脸被凝重覆盖,指着梨子道:“祢是亡灵法师,怎能忘了承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灰色的小瓷罐,想一把砸向地面,快要扔出时,手在心中另一股力量的拉动下停了下来,手臂发抖,仰望星空,痛苦把他面部扭曲。
士族将手伸直,递上瓷罐,用全力将声音放平缓,道:“请祢信守贵国与我二哥的约定,不要用我国的人民练取冤魂。”
瓷罐中有无数低沉的声音在呼唤,梨子摸上那瓷罐,渐渐地清醒过来。
她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思琳则被瓷罐中的声音所吸引,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能让她忘记一切烦恼、忧伤、愤怒、悲哀的音乐。
士族对面的亡灵法师静静地站着,片刻后低垂着头走开。
士族仰面看着圆月,两行清泪滚落,道:“二哥,但愿你是对的。”
这依旧是故乡的月,满月依旧是那般明亮。
久违故土,故土的一切都已变化,甚至连天上的明月都让士族感到陌生。
记忆中的甘洛,虽很弱小,但没有亡灵巫师在集市旁练取灵魂,更没有他国的卫兵在王宫里大摇大摆地走动。
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在花园赏月,那时的月,才是甘洛的月。
现在,连自己都只能靠亡灵国的信物,才能让面前这个亡灵法师住手。
甘洛在士族心中,已是山河破碎。
士族喃喃地道:“二哥,但愿你是对的,用邪恶的力量来驱逐邪恶。”
在一阵似哭似笑的大笑声后,士族握紧拳头,道:“而我们,只能等待。”
眼前这几人在月光下把我认出后,不由地大怒,就是我让他们从中午到现在都饥肠辘辘,现在竟然还含着嘲讽的味道笑意,抄手站着,没把他们当回事。
被我“照顾过”的两人,大吼着舞着匕首率先向我扑来。
我用了一个三级的土系魔法“入地术”,不过没加在自己身上,两个倒霉的家伙的身子立刻沉进了土里,只剩个头在外面,顷刻,呼吸就急促起来,脸憋得通红。
其余七人面色如土,定在那里,拿着刀剑连虚张声势都不敢做了。
我环视一眼,这些人是最普通的强盗,行刺乌猛,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性,他们甚至连躲过卫兵的能力都没有,他们能进这内庭院,乌猛手下必有接应他们的人。凭他们,恐怕没法收买到内应。那两位仁兄更不是能为目的,会不惜受辱的人。有人在控制他们,那人在他们心中必定十分可怕。他们不大可能知道他们主人的消息。追踪他们,远比拷问他们要有效得多。
我把那两人升起来,对食友们道:“今天的月色,不宜杀人,你们可以走了。”
“食友”们却呆立着不动,对视一眼,眼前之人与那人相比,有同样充满使人畏惧的力量,但却远没那人那么凶残。现在不完成任务,回去会比死都惨。
一个头缠当地土族那种红布巾的络腮胡大汉,走到我面前,把刀扔开,单膝跪下道:“我们不在这儿杀掉一些人,抢些东西,我们就得死!你真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就帮我想个办法吧?”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为生而抛弃尊严,是我最看不起的!杀意在我心底燃起,他的大哭刚开了个头,就不敢接下去。
我在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这次,他们跑得比猎狗都快。
生命,有时真是卑贱!卑贱得连杀他们的兴趣都没有。
我远远盯着他们,他们在城里七拐八拐的,就像不知道目的地,一路经过几个酒楼,他们都进去停留片刻,出来后,脸色就苍白几分,紧接着就加快步子,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一窝蜂地沿着大街飞奔。
当跑到第十一家酒楼时,几个人面色青得与死人无异,冲到大门停下,顾不上喘气,跑上楼,接着就是一阵惨呼。
我远远看着,转身而去。酒楼是他们联系的地点,那些人没找到他们的暗号。
等我快步赶回,乌猛已有些喝醉了,这段时间,他心中烦闷,一直没得到宣泄,酒一入口,就难停下。现在他歪倒在桌边,还一口口地灌着酒,但他喝下去的,还没有他洒在前襟上的多。
乌夫人在旁边看着,神情愉快,眼中带着欢乐,她心中高兴不已:丈夫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眼中又充满爱怜,不时用手帕擦去她丈夫嘴角边的酒迹。
乌娅伏在旁边的小几上学习龙之国的语言,朗朗地读着。
墨菲低垂着螓首,轻声给她指点。
我身形停在竹帘前,不忍打断这温馨的时刻,隔帘一望后,轻步走回我的住处。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心就像被一股热流冲过。
世上的事,我见得多,对一些不顺眼的,心中充满了嘲讽。
或许是一路冰雪冷却了我的心,那里活下来的生命,都是竞争的胜者,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对敌人的冷酷无情。
或许是我自以为洞察世事,别人的一举一动,我都以为能看透,让我心冷却。现在与人的交往,我既不热情,也不热心。隔着厚厚的灰雾看待一切,这世界必是灰色。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我听出是女人的脚步,感应到了乌夫人的水元素精灵。
如果是今天早上,我会飘到屋顶,用镜像术在床上做个幻影,看她想干什么。现在,我只闭上双目。
乌夫人走到床前,将我垂落一半的被子拉上,又将我推开的窗户轻轻掩上,脚步声远去。
甘洛的白天热似烤炉,而夜晚则与益隆的深秋夜一样寒冷,现在我却既想不到白天甘洛的热,也感觉不到夜晚的冷,只有温暖留在心间荡漾。
清晨,当我推开屋门,迎着朝阳,感觉四周都明亮起来。
我深深地吸入第一口带着森林勃勃生机的空气,细细地品味。这空气与昨日并无不同,但今天却异常得让人舒心。
我信步在细沙铺就的小道上,未出竹林,就见路中站着一个清秀的青衣少女,脚边放着一个盖有红布的小巧精致的黄竹筐,手捧白木托盘,上有一封信,一支笔,一个墨盘,一张白纸。
我抽出信笺,这是用红花树叶压成的一张纸。
〖HK30〗书逢罗宾阁下:
昨日手下丑态百出,叫阁下见笑了。
本想替乌猛除去几个内奸,不料竟被阁下介入。
本人改变了主意,想看看阁下的手段。
三日之内,当遣人行刺乌猛一家,请阁下准备。
〖HK〗我揭开红布,昨天九个食友的头,被缩小成柠檬大小,一张张脸充满恐惧,在筐中排成一圈,中间还有一朵百合花。
我提笔饱蘸浓墨,在白纸上写下:你动他们一根寒毛试试。将笔一扔,转身径直走向乌猛议事的大厅。
这人行事之缜密,做事之狠毒,尤胜过老雷。我初到甘洛,也不过短短几天,竟连我姓名都查出。
“兄弟,你来了,快快请坐。”乌猛正在议事厅看着堆砌如山的文件,眉头拧成一团。
旁边站着的两个幕僚模样的人在喋喋不休地对乌猛说着。
见我出现,乌猛如释重负,连忙将卷一掩,道:“下午再议。”
两个幕僚却并不领命退下,左边那个士族道貌岸然,着一身士族中最朴素的青襟,正色道:“请主人勿辜负陛下的重托,公事未毕,焉能享乐?”
“给我退下。”乌猛沉声喝道。
看乌猛脸色不善,威仪逼人,两个幕僚才悻悻出厅。
出厅时,两人眼神自然投在当门而立的我身上。我微笑着看着他们,眼中的寒芒让他们低下头,从我身边绕过。
“兄弟,哎,你都看见了,事情真是多如牛毛。”乌猛长声一叹。
“让我看看,是什么让乌大哥这么难办。”我翻开最上面的卷宗,只看了几个,全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路人甲路过一地,被乙的狗咬了,双方就为赔偿争执不下,要城主来解决。
最了不得的一起,是丈夫发现妻子偷情,给了她两耳光,反被妻子打得头破血流,因此愤愤不平,要乌猛大哥给他主持公道。
我将桌上的卷宗全推到地上,一个小火球就将它们全化成白灰,挥手一指,将它们卷出厅外。
“兄弟,你?”乌猛反应不及。
“乌大哥,办这些事只是徒耗你的精力,烧掉最好。”我在旁边坐下,从盘中拿起一个猕猴桃,撕着皮吃着,道:“你对那两个幕僚怎么看?”
“没有他们的辅佐,这些事就更麻烦了。虽然他们常顶撞我,但也是为我好。”
“我想大哥也能看出,他们非表面那么正气凛然吧?”
乌猛哈哈一笑,道:“其中一个还常去翠仙居。但只有这两个人是真正为我做事,其他的,知道我与储君面和心不和,所以常常搪塞。”
我道:“乌大哥,把这些事交给他们办,如何?”
乌猛有些无奈地道:“我有过这个打算,但下面没有我的亲笔批示,就不会照办。这批官员,个个年久成精,又是当地有大势力的家族成员,没了他们的配合,我这城主也当不长久。”话语一顿,展颜一笑道:“别说这些无聊的事,咱们去喝酒,看士兵操练。”
登上塔楼顶,展目望去,乌林城北面是无尽的绿林,一直延伸到群山脚下,群山只剩下淡淡的剪影与天相接,南面是分割成蛛网状的稻田,一片农忙景象。
这乌林城内人流如织,一条大路从稻田穿出,直向南边。
乌林城,无论人口、经济、农业,在龙之国都可称得上真正的城市,在商盟十五国里,更是算大城镇了。但地形易攻难守,除了那条绕城南而过的弯弯曲曲,深不过四尺,清澈见底,宽不过四丈的小河,有那么一点防御的作用,而那条小河,将它视为饮水渠会比护城河更为恰当。
这种地方,民众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富足之中,可以出精明的商人,很难有彪悍的士兵。在这里统治,法律不严,则民心不会凝聚。
乌猛问道:“你认为我的城市在龙之国算什么规模?中等城市吧?”
我道:“小城市。乌大哥,你该去我国走走。”
乌猛感慨:“乌林在甘洛都是大城市了,为什么龙之国能强大到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呢?”
我道:“我们有最肥沃的土地,大地上有最英勇的战士,最勤劳的人民。”
乌猛挥手指向下面耕作的农夫:“我们的人民也很勤劳。”
“是的,所以甘洛也有希望。”我追问道:“乌大哥,你手下的兵不遵号令,你怎么办?”
“斩首以示众。”
“那官员不遵号令,为何不可斩首?”
“兄弟,你不知官场,他们的利益盘根交错,动一则牵发百人。”
“斩一人,百人不平,但斩百人,我不信会有万人不平。”我向下面一看,那些本该在议事厅两侧忙碌的官员,现在大半在大青树下喝茶聊天,下棋者有之,观棋者更多,还有几个年轻的,围在侍女旁,说得女孩们脸红红的,又不敢走开。
“兄弟,那他们的家族都会起来向储君要求罢免我的,那正遂了储君的意。”乌猛对我的建议不敢恭维。
我淡淡一笑,道:“如果连家族都没有了,那谁去呢?”
乌猛瞪大眼睛,不相信这是我说的,从他对人的观察,我绝对不是这类人。
我手撑围栏,看着那些喜笑颜开的官员,道:“乌大哥,他们之所以对你的号令阳奉阴违,其一,有国君在给他们撑腰;其二,他们自恃家族势力大,认为你奈何他们不得;其三,他们家族相互牵连,动一则牵发全体。这三者虽相互联系,但都可一次破除。这些家族能拥有华屋大厦,光凭佣工的耕作,仆从的效力,远远不够。现在新暴发的家族势力最大的是谁?”
“卡旺家,他们在城中开了不下二十家店铺。”
“他们开设赌场之类的没有?”
“卡旺家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妓院,官员们常去他们最好的翠仙居。”
我笑问道:“乌大哥去过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应该没去过,他如去过,那倒不好找这个藉口了。
乌猛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我道:“那就拿他们开刀。”
乌猛为难道:“这个,开妓院没有违反法律。”
我道:“你是城主,颁布一条法律就行,断了他们的收入来源,只要他们敢违反法令,我们就动手。”
乌猛还在考虑,我说出打算:“乌大哥,让人听从你命令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赏,一种是罚。你们国王对他们是二者兼施,你要想让他们服从,就必须做得比他更有力!你无财力行赏,就只能施威。你只要在他们心中竖起无法抗拒的印象,他们就不敢不听你的命令。你只杀一人,他们肯定会抗拒,你杀百人,他们大半都会避开,你将那个家族全部送上刑场,该杀则杀,该放逐就放逐,则他们对你连反抗之心都不会起,唯恐与那个家族撇不清关系。”
乌猛有些不悦道:“那样无辜的人牵扯太多,很多家庭都会破散。”
我沉声道:“是,但平常被他们拆开的家庭更多。大哥,你多准备使团的事,这些就让我帮你办了吧。”这种做事的方式,是思琳的风格,对这种情况,是最有效力的。
“该吃饭了。”乌猛避开我询问的眼神,看来我有些喧宾夺主,当下一笑,不再多言。
时间无多,事情却越积越多,吃完午饭,我打算去翠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