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恶鬼索魂
书名: 搜神战记 作者: 林燕飞 分类: 玄幻

        三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论起过往,黄松口中皆是木工泥匠、农物成长,或是黄金白银的买卖生意一类,郡丞不以为然,对杨起笑道:“你们一路从东而来,阅历累累,见识森森,却不知哪里的风物最是有趣?哪里的人情最是殊异?”

        黄松愕然一怔,忖道:“这位大人蓦然如此说法,那自然就是叫我闭嘴少言,嫌我唠叨罗嗦了。”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之下,反倒落了个悠闲自在、轻松逍遥。

        杨起心中自有一番心思,暗道:“我若是将当日妖魔经历娓娓述来,一者极其耗时费力,与此郡的掌权人物多有往来,便与那伴君如伴虎的亘古道理一般,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二者他素来养尊处优,如前夜院中所见,正是性情阴阳不定、气息暴戾莫名,若是不小心稍加得恫吓恐惶,脾性陡然变化倾轧,想必就要被他责怪追究下来,岂非正是天降厄难?

        三者我与黄松尚有要事商议,明日期限之前好歹要寻思出一个脱身的法子才是,哪里还有时间与他在此纠缠不清?三弊不利,自然也就不能尽兴演讲了。”

        他有此一念,便随意挑选了几个无足轻重、波澜不惊的细微琐事,既无楚霸王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又不见荆轲易水潇潇的不还悲壮,果真是平淡之极、索然无味,只是其神色语气都甚是端正,不易听出其中的敷衍应付之意。

        郡丞拍掌笑道:“大千世界,玄妙万千,不想依旧是如此奇妙、叫人无比地向往慕怀。倘若日后苍天能够垂悯,教我得了机会,那还是要飞出盆地无穷谷、跳出山水羁绊地,努力云游,心悟体感,再好好亲眼看看、赏析品鉴一番的。”

        杨起听他皆是温习旧景的语气,大是诧异,忖道:“你是淳州府的土人,既然没有腾云驾雾的神通本领,又如何出得这数百里的方圆之地?”微微一笑,道:“愿大人心想事成,能够早日得偿所愿才是。”

        杨起若有所悟,眉头轻挑,抱拳道:“只是郡丞乃一府数县的总理,日月春秋俱是政务繁忙,寒暑交替皆是朱笔不辍,大人偷闲得半日,过来探望我等,虽蒙感激不尽,思德铭怀,想必那案头之上也必然已是积牍成山、沉折重叠。所谓为官从政者,国事民生最为重要,小人不敢耽搁挽留,还请大人早回罢。”

        黄松闻言一惊,暗暗叫苦不迭,忖道:“你的这番说话虽是恭维尊敬,但分明就是驱客逐访之词。他要留便留,要走便走,一切随其心意使然就是了,你我二人不过谨慎应对、曲意奉承罢了,该无大碍大伤?兴头之上,嘎然而止,倘若因此开罪于他,他打个喷嚏、扔出小鞋,那你我都是承受不的、穿将不得的。”不免心中惴惴、怀中如系铅坠无二,长长叹息一声。

        郡丞却不生气,颔首道:“杨兄弟说得极是!这日头三竿之时,青天白日之下,还是要芭蕉叶侧翻案卷、功德堂前修民诉,伺候着各种公事为重。至于那典故风物、史记方志,却有挑灯夜读的一番风景。”便要匆匆告辞而去,早有家丁将清凉小轿放于拾花台阶等候。

        杨起不觉怔然,目送郡丞离去,待他一众主仆出得香鹤院门,方待对黄松叹道:“他若是晚上再来,那可如何是好?”黄松不及回答,便听见后面有人冷笑道:“你与他聊得如此投机畅怀,他无意一说,未必便会真来,你却已经迫不及待,如望穿秋水一般了?”正是祁恬引着青衣站立于后,一手叉腰,一手抚颈,满脸皆是不悦之色。

        杨起哭笑不得,叹道:“我二人躲他尚嫌不及,又何时说过要盼他来着?”

        祁恬不依不饶,哼道:“敛财管家口舌笨拙、无文无采,与他话不投机、半字不合,既然是见若不见的情景,自然是无盼无望的。你却不同了,分明就是满脸堆笑,口泛三寸莲花,竟然与他言谈甚欢、不尽不止。

        是了,你以为被诳骗进淳州府虽是不幸,但攀附得一个不男不女的高官大吏作为靠山,似乎还平白得了一个妖媚的知己,正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极其兴奋之下,又如何不会雀跃欢呼、忘乎所以?”

        杨起解释得几句,又央黄松一旁作证,折腾一通,见祁恬却依旧不肯信服自己的无辜清白之状,不由渐渐恼怒,忖道:“你与那郡丞自打见着第一个照面起,便彼此相生缝罅、眼目不容,胸中忿然,为何捉我撒气喧泄?他是官,我是民,他是主人,我是客人,难不成人家有心有意地交谈,我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只在一旁哼哼卿卿、装疯卖傻么?”

        黄松心中焦急,便向青衣偷偷使将一个眼色。青衣会意,咳嗽一声,朗声道:“此刻若是尚在筝船之上逍遥快活,白云清风之间,扯帆远航之时,任由你们如何争吵打闹,我也断然不加些许的干涉劝阻,只管尽兴而为、率意而作就是。

        只是明日不同其他,你我或能安然无恙,或是啜饮苦酒,一身安危尽皆关系于那深隐大才的商皓公身上。其时那赶车载客的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莫说逃不得责罚,你我无用之饵、离玉之砖,想必也是不能独善其身,超脱事外的。”

        黄松附和道:“不错,目下当务之急,便是在受得种种戕害之前,寻思出一个有用的保全法子。那高胡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想必也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恶毒角色,大伙儿若是被他惩处,只看先前柴捕头几人的惊惶失措,便该知道落不得什么好处的。”

        祁恬受他提醒,蓦然一惊,暗道:“我为何会这般失态?喋喋不休,吵吵闹闹,反倒被他笑话了。是了,男儿就该堂堂正正,有顶天立地的气势才对,莫非是我看这郡丞是生得一幅狐媚状的艳丽容颜,心中厌恶之极,不肯与他说话,也不愿别人同他交谈不成?我是真正的女儿身,但好歹也是一介巾帼英雄、剑仙的门外弟子,正该大度豁然一些才是。”

        祁恬羞臊得满脸通红,方要说话,却听得门外有人叫道:“恭喜杨少爷,贺喜杨少爷,我家郡丞大人差小的送来一份天大的礼物,还请你万勿推辞、欣然接受才好。”

        祁恬怒从心起,呸道:“还未曾到得晚上呢!就怕情意凉却,要不断地添柴助火么?”杨起也是始料不及,叫苦不迭,跌足叹道:“如此一来,我便是再生上三张嘴、四条舌头,也委实辩白不清了。”

        门外进来几个家丁,抬箱担匣,以红绸束缚,颇有喜庆之意,众人甚是不解,看后面转出一个浓脂厚粉、体态富贵的老妇人,张扬手中的大花绸帕,举止夸张,大声笑道:“这郡丞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千里的伯乐呀!初时说道杨少爷造化得怎样一表人才,我还有些不信,今日见了,委实是气势轩昂、不同凡响。”围着杨起左右转悠、横竖打量,口中犹自啧啧称赞不已。

        杨起颇为尴尬,往后退开几步,惊愕之下尚不及询问,听那老妇人又道:“好,好,往后走得几步稳稳当当,不坎不坷,倘若往前跨去,那更是矫健如飞、仕途坦荡了。”便要追将过去,却被祁恬一把扯住衣袖,愕然道:“你们这是作甚?”

        老妇人啊哟一声,讶然道:“是了,我们如何竟将提亲求媒的大事给忘了?可见得杨少爷英明神武,倒与我家的郡丞大人一般,都能摄人心魄的。”

        杨起听她刻意奉承,颇为不适,待听说“提亲”二字,不觉诧异不已,祁恬三人也是瞠目结舌,彼此张惶茫然,好半日醒觉过来,不由齐声道:“提亲么?给谁提亲?”定睛再看老妇人的神情装扮,暗道:“她是这淳州府的媒婆么?”

        老妇人笑道:“老身是这城中八大石头巷内、撮花信义楼的头牌冰人马三姑,从业三十余年以来,撮合美满姻缘无数,积累善德甚然。你们若是游赏玩耍,得了机会可一定要到巷外空侧的菜兰台去,台上可见一座极其宏伟巍然的坊楼,顶上烫金大字无他,书写的正是老身的贱薄姓名。

        也不是我王婆卖瓜,妄言自夸,它虽然不是什么守寡十年的贞节牌坊,却也非比寻常,正是众多鸳鸯、济济情侣心存感激,又无以言表,便自发集资、特意立塑的红绳碑建一座。”

        祁恬听她唠叨,好不厌烦,喝道:“不知今日马婆婆到此,又是看中了那一对的鸳鸯,有心成人之美,再建功德?”

        马三姑道:“我家郡丞大人有个小妹,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貌美如花。城中富绅大贵人家的公子俱是倾慕爱恋不已,日思夜想的便是娶其为妻,共沐罗帐缠绵。偏偏小妹心气极高,左挑右选,竟没有一个是能够看得上眼的,只说能做她丈夫之人,若非是天地英雄,也必定是乱世枭雄,不可庸庸碌碌,虚看春华秋实苦渡。

        说来也巧,先前郡丞大人与杨少爷屋内攀谈闲聊,小妹执扇扑蝶,正好从窗外经过,眼随蝶转,无意瞥窥得屋内的情景。她不看还好,这一窥之下,竟似失魂落魄一般,扇也不要了,蝶也不扑了,浑浑噩噩而去,自顾坐于闺房绣床之上,唉声叹气不止。

        小妹本是个神清气明、活泼开朗之人,陡然间变成了这幅模样,却将丫鬟仆妇唬吓得着实不轻,唯恐那郡丞大人责怪下人照应不力,一顿板子鞭挞就是少不了的。后来细细探听缘由,原来是她见了屋内的年轻才俊、华茂英杰,也就是这位杨少爷了,惊为天人,不知不觉生出无穷的情愫,渴慕婚配不得,是以忧愁成疾、相思生病。”

        此言一出,杨起不觉大惊,连连摇头,急道:“这玩笑开不得的,这玩笑开不得的。”马三姑道:“婚姻嫁娶乃是大事,如何能当作儿戏?你看这聘礼彩金都扛来了,正是郡丞大人兄妹情深,要替他小妹了偿心愿的。”看四人中唯有黄松似乎对这盒匣颇有兴趣,便扯拽着他过来点验收妥。黄松大惊失色,忙不迭挣脱开来,嚷嚷道:“这礼金我收不得,你们还是抬回去吧?”马三姑心有不甘,还要劝说,却看祁恬一个箭步冲将过去,费尽气力,拎起一个大匣便往门外挪去,口中犹自叫道:“我们西行甚急,四人一个也缺少不得,哪里还有空留在这里成家立室?”马三姑慌忙过来抢夺,喝道:“大人的命令,你们难道还要违逆不成。”祁恬怒道:“这话却是可笑之极了,娶妻嫁夫,本该就是你情我愿的美事,哪里有强将逼迫的?”看马三姑一手仍旧捉住盒笼不放,情急之下,用力推搡喧喝,便看这头牌的冰人拿捏不住,踉踉跄跄往后倒去,正被两个家丁搀扶。

        马三姑看祁恬如此凶悍泼辣,不禁心惊肉跳,却又不甘示弱,挼起袍袖,破口骂道:“好你个不懂得天高地厚的女娃娃,杨少爷自去娶亲,又与你何干?是了,看你的模样,想必到了出阁的年纪,正是思春钟情的岁月,莫非因此对他心有所属,要霸占着当自己家的丈夫不成?”祁恬被她讥笑嘲讽,顿时羞臊得满脸红云流彩,一时辩驳不得,伸脚便将近旁的一个礼盒踢翻。马三姑甚是惶然,提起裙子往门外跑去,冷笑道:“好,好,你们错过了这桩姻缘,他日休要后悔莫及。”招呼家丁抬起盒匣,仓皇离去,又被路上石板缝隙磕绊,几乎就要跌倒,正是狼狈不堪之状。黄松的额头不觉冷汗涔涔,贴身衣裳也是湿渗潮透,惊道:“这番无情地轰赶媒人,便是羞辱了她背后的郡丞。苦哉,苦哉!”祁恬呸道:“有什么好叫苦连天的?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这宝弓能降服妖魔鬼怪,难道还会惧怕寻常官兵不得?”话虽如是,心中却未免有些忐忑慌张,暗道:“当日霓裳剑仙赐将玉月之时,曾说道此物万万不可用来对付凡人百姓,否则必受天谴,永世不得翻身超脱。”

        众人不敢松懈,始终提防戒备,但一直等候得夕时黄昏,暮鼓轻槌、鸦声咂归,也不曾看见一个、两个官兵过来捉拿问罪,好容易盼得脚步,推门观看,却是家丁送来伙食晚膳。杨起心中稍安,笑道:“看来这郡丞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辨黑白之人,他知晓婚姻自觉自愿、两情相悦方成,终究是奈何勉强不得的,所以也不会着恼气愤。”祁恬冷笑道:“果真是知己了,他心中所想所思,无形无迹,你没有读人心言的广大神通,又如何能够得知窥破得?说不得他正在堪堪等候着明日的期限到来,商皓公倘若不至,他再将我们与那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等人一并治罪发落,如此也能网罗得一些罪状、师出有名了。”杨起受她抢白,如噎似堵,支吾半日,哑口无言。

        到了约定的第三日,四人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得、足踏针毡,眼看西头日下、暗月隐约,那商皓公还是未能投贤相见。黄松叹道:“郡丞不得孝廉举荐,最是无颜羞涩,只怕稍时……”话未说完,便听得扑嗵一声,房门被人撞开,一伙凶神恶煞的淳州官兵冲将了进来,吼道:“你们好悠闲呀!骗得郡丞大人苦苦等候了三日,每天焚香沐浴,恭敬礼敬,折腾了许多的工夫,又哪里迎接得什么天梯隐士、大树高人?这等欺诈实在是可恶,不加法办、不加惩处,又如何能够服众?难堵淳州府中十数万百姓的悠悠之口舌。”杨起愕然道:“这罪名安得好大,如何我四人分明无辜,却好似全城百姓的公敌共矢无二。”一个官兵头领喝道:“你休要为自己鸣冤喊枉,这孝廉举荐的制度关系到淳州府的国事昌盛、民生福祗,你们蒙蔽了郡丞、图耗了时日,便是对淳州府上下百姓的极大罪过,抵赖不得。”蜂拥而上,除了青衣年幼免执,其余皆是捆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便看门外有人笑道:“幸好你们未曾成为亲家,否则喊起冤枉,郡丞大人心肠慈悲之下,垂悯放人,反倒有徇私枉法的嫌疑了,妙哉!妙哉!”正是昨日被轰赶出去的金牌冰人、媒婆马三姑。

        众人簇拥着杨起四人,喝喝嚷嚷,来到了府后的一处厨房。那官兵头领道:“松了他们的绑缚,就暂且关押在这柴房之内。”嘱咐兵卒分别自杨起、青衣、黄松身上取下干莫小匕、疗伤圣袋、还原宝袋等物,以防执利破牢、逃之夭夭。那马三姑却去摘祁恬的玉月弓,贴身之时,手指用力拧掐,冷笑道:“这番便算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来了。”祁恬恨得牙跟紧咬,但这等情形之下,既不能搏击,又不能回抗,虽是看得马三姑得意洋洋的嘴脸颇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众官兵将房门锁好,其头领喝道:“这柴房不同于寻常的土屋,三番四次地改造砼实以后,最是坚固无比、牢不可破的。我奉劝你们也少些奔逃越狱的念头,不妨安养生息,老老实实等候郡丞大人的发落。桌上有着干净的茶水与馒头,又体恤你们是外乡来人,颇为不易,还送上了一小碟的辣咸榨菜。”

        有人叫道:“顾头儿,那前院的高胡子到了,柴捕头他哥几个脱下裤子凉快了好半日,马上就要挨板子了。”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走,走,看捕快班的屁股刀削面去。”渐行渐远,喧嚣吵闹之声再也不得耳闻了。

        黄松愁眉不展,喟然叹息,苦道:“这番可好,由台上的贵客沦落为阶下之囚,莫说性命便要丢在这里,从此孤魂野鬼,流落凄惨,便是想起严刑拷打之下的皮肉之苦,那也是叫人不寒而栗、魂飞魄散。”

        看杨起闭目不语,喃喃道:“却不知先前若是应允了郡丞家的提亲,大家都是亲家了,那大人可否会放过我们一马?”杨起闻言,微微一笑,道:“便是成了那郡丞的妹婿,你也不是我的亲戚,照样还是难逃一劫。”

        祁恬看他神情释然,不似紧张忧虑的模样,不觉大是诧异,方要询问,却早被杨起窥破了心思,听他笑道:“官兵搜得仔细,但走得匆忙,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件颇为重要的物什。有它在此,倘若能够善加利用,便能盗得柴门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逃出去,上得筝船脱难安然。”

        黄松奇道:“便是那隐身披风也被拿走,大伙儿此刻双手空空,正似两袖清风一般,又有什么东西能起大用?”

        杨起不慌不忙,道:“这东西你我都是颇为熟忒的,青衣更是如声使臂、如臂使指,只是长久不用,反倒一时不能察觉它的存在了。”

        青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宝贝的。”将手臂高高举起,见中指之上,赫然一枚晶莹闪闪的戒指。

        黄松喜极而泣,啜泣道:“原来是地裂之界的刺史官印,有了它,性命当无大虞才是。”言罢,便看青衣变化成二寸的小人儿,顺着门缝孔隙,轻轻松松地便挤了出去。

        杨起道:“一切都只有拜托得你了,若是不得钥匙,便想法子将我们的兵刃、法宝偷偷取回,想必竭力之下,也是可以破开樊笼大牢的。”

        祁恬笑道:“那时你依旧变成小人儿,躲在你杨大哥的袍袖、臭囊之中,我们则以隐身披风束裹匿遁,就是大摇大摆地从郡丞面前走过,料想他也不能发觉。”黄松急道:“你们都走了,披风狭小,那我可如何是好?”祁恬扑哧一笑,揶揄道:“你便留下来当那郡丞妹子的丈夫,从此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快哉?”

        青衣沿着东南墙壁摸索而去,他此刻已然得了戒指的变化神通,体裁甚是微小,好半日方才到得前院,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止。听见啊哟呻吟之声不绝,拨开绿草往外小心观看,却是王捕快与孙捕快趴在地上,皱眉蹙目,犹自哼哼不已。

        王捕快叹道:“这官家的皇粮虽然吃得稳重,但三日一小板、五日一大板的下来,便是铁大的屁股也承受不起。”

        孙捕快苦笑不已,轻声道:“高胡子平日里看捕快班颇不合眼,但究其根底,还是他与柴捕头向来犯冲不合的缘故,毕竟与你我一帮底下人无甚大怨。他的板子虽然打得疼痛,细细想来,好歹也留了三分情面,没有用上十分的狠劲。稍时待得柴红桧被按上板凳,你再看高胡子的动静神情,必定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换了板子替上皮鞭,若不是鼓足了气力往死里打,那才是见鬼了呢。”

        青衣忖道:“原来他二人挨过了板子,却是趴在这里一个竭力抱怨,一个自我劝慰。那柴捕头曾经驳过孙捕快的面子,此时他将受那仇家一般的提刑掌堂鞭挞,这孙捕快竟隐约有得几分幸灾乐祸之感。”

        王捕快低声道:“待这屁股上的伤口结疤痊愈,你我一众兄弟又要被轰赶上天梯大树了,那时倘若依旧请动不得商皓公这厮,自然还有一番皮肉之苦安静等候。”

        孙捕快呸道:“这老头儿最是可恶,所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此话是一点不假。他没有丝毫的垂悯慈悲之情、铁石心肠,如何还能轻轻松松地活到了八十岁?”眼睛一转,喃喃道:“老王,不妨你我离了这六扇门,便在这淳州府内开将一个酒楼饭馆如何?”

        王捕快火辣辣地灼烧滚烫,极其难受苦楚,一咬牙,应承道:“老弟你说得委实不错,外面当爷呼喝炫耀,内里却是挨打受骂,这等非人半鬼的苦头老子吃够了,正有另起炉灶的谋计。只是你可懂得上好的厨艺?立得一块响亮的招牌?”

        孙捕快嘿嘿一笑,道:“今日你便替我捧个圆场,且看我的口头手艺怎样?”王捕快甚觉有趣,连连点头,听他又道:“我便给大家烧个芙蓉白玉肥鱼王,且尝个鲜美再说好与不好。”

        王捕快故作欢喜之状,忖道:“此刻我就是上门用餐的食客游人了。”于是压低声音,道:“孙厨子,你将配料报于我们听来才是。”孙捕快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上好的肥王鱼一尾、瘦猪肉若干,再且一些葱白段、姜片、白胡椒粉、香菜等等。”见王捕快呆愕不已,便用胳膊肘轻轻顶碰。

        王捕快恍然大悟,暗道:“是了,你此刻扮作淳州名厨,烹饪得一手极好的菜肴,食客纷纷,甚是羡慕,自然是想要弄清楚调料、做法、火工等种种细末之处的。”心念如是,便应道:“那等等又是些什么?”

        孙捕快叹道:“便是我那三鲜美味,你们如何不知?”王捕快哈哈大笑,惊觉失态,恐旁人发觉,慌忙掩口遮挡,嗫嚅道:“便是鸡汤、、干淀粉、熟猪油罢了,如此便齐全了。”便看王捕快作出几个手势,口中解说注释,如何正在伸手拎起一条活鱼,三下两下除去鳞鳃,剖腹清净内脏,洗净之后,用刀在鱼身两侧各划出小片柳叶刀花,手法甚是纯熟云云。

        孙捕快极力配合,忽而瞠目结舌,忽而微微叹息,皆是一幅啧啧夸赞不已的模样。孙捕头笑道:“我再要过猪瘦肉,切成二指余宽,手腕微旋,竟做成花瓣薄片,便是芙蓉了。”

        王捕头道:“是了,我看见几个伙计正抬上一口大锅,却有半丈方圆,安置在火上烧热,又下熟猪油。却不知火候该怎样掌握?”

        孙捕快忖道:“你我若是搭台唱戏,只怕也是这淳州府的名角大艺了。”伸手往额头探去,擦拭火锅熏烫之下暴溢的满头大汗,不过其中一半假汗,一半却是正汗,心中骂道:“高胡子下手毕竟不轻,他日若是教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也必定要竭力报复,方显得我大丈夫的好男儿本色。”

        口中却窃窃道:“烧至七成熟时,你们便将这鸡汤倾入,切莫溅起油花,烫伤了手腕。再放入鱼、猪肉和葱、姜,盖上锅盖便是。将汤煮成白玉之色,配上盐料与那白胡椒粉,此后只要等候它出锅便是。”王捕快笑道:“细细品鉴之下,果然是味道鲜美,人间极品呀!”

        孙捕快道:“老王,你要与我合伙,也该有着一手绝技才好。”王捕快颔首称是,轻声道:“我的拿手好菜唤作鱼跃龙门。”孙捕快反串食客,咳嗽一声,道:“你那方子可还说出?要是不方便,我们不听倒也无妨。”

        王捕快道:“大伙儿既然如此抬爱我王某,那里还敢隐瞒。若是自家小锅,便是以下用配了。”扭头道:“此刻我再教伙计拉出一副长长的字条,横贯半边厅堂,上面书道‘草鱼一尾,备泡酸菜三十余钱,泡红辣椒七钱,余者如泡仔姜、葱花各六钱,视口味浅重酌量添减。花椒一钱,蒜二钱,精盐一钱或二钱,水酿料酒三钱余,再得肉汤一百三十钱,熟菜油一百三十钱’。悉数详列,正显得无比的厚道诚心。你看怎样?”

        孙捕快道:“开门大吉,正要用个什么法子吸引客人才是,此举甚好!”依旧还是客人的角色,故意称赞道:“你倒讨喜,竟诉说得这般详尽。”青衣哭笑不得,忖道:“你二人自娱自乐,我也不好潜匿一旁再偷窥打搅了。”

        他不敢张扬,在草丛中蹑手蹑脚地行走,转到一块砖头之后,探头张望,见郡丞坐在一张簇花团锦的太师椅上,神情黯然不悦。院子正中以环匝绕拧的青绳为了一个大圈,圈中摆放着一条颇为宽长的杉木板凳,一人持板而立,三尺胡须迎风飘舞,神情睥睨桀骜之极。

        青衣暗道:“想必此人就是高胡子了。”却听高胡子大喝一声,叫道:“将捕快班的柴红桧押将上来。”几个黑袍长衫的彪形大汉称诺而去,不多时,从影壁之后挟持着一人,拖拽推搡而得,正是柴捕头。

        高胡子冷冷一笑,哼道:“你办事不力,耽搁了郡侯主上与郡丞大人孝廉举贤的大计,自当受罚。”看柴捕头默然不语,被四个汉子按在凳上,方要举板敲打,心念一动,朝郡丞躬身施礼,恭声道:“大人,这柴红桧是捕快班的带队统领,俸禄既高,责任也大,受罚也该有所区分才是。”

        郡丞打个哈欠,露出编贝白齿,竟似无精打采、颇为颓废,懒洋洋地牵动手腕,漠然道:“你是提刑掌堂,如何惩处,一概按照律法认真惩处就是了,何必向我询示?”

        高胡子喜道:“是,却是小人多虑扭捏了。”将手中的大板扔下,叫人送上一根长鞭,唤作引水点荷条,抽打在皮肉之伤,无形无痕,却是疼痛之极、透彻骨髓。

        柴捕头脸色陡变,低声骂道:“好你个恶毒的三尺毛,与我有隙,便假公济私,借着这样的机会、寻思这等凶横的手段对付我。”高胡子甚是得意,却偏偏一幅凛然大义之态,喝道:“你咎由自取,休要在此怨天尤人、徒然牢骚。况且此鞭惩罚不留痕迹,也是我大发慈悲,成全了你的颜面。”手臂高举,扬手就是一鞭,只疼得柴捕头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柴捕头怒道:“胡说八道,难不成你的颜面也是长在屁股上么?既然如此,何不脱下来给我们好好评鉴一番。”话音方落,便看得第二鞭已然呼啸落下,力度增大、气势更猛。柴捕头顿时一声冷汗,又受得几鞭,意识渐渐模糊,不多时,有人窥看得仔细,不觉惊道:“不好了,柴捕头昏死过去了。”如此方歇。

        青衣摇头叹息,暗道:“难怪前几日在天梯之时,众捕快一旦谈及这位提刑掌堂,俱是神情惶恐,怒恨交加,今日观看了他的手段,委实是不折不扣的暴戾之徒。杨大哥三人倘若也交由此人惩罚,那可是天降险厄,正是大大的不妙了。”心中思忖柴房钥匙的所在,不觉有些焦躁。

        有人看得郡丞落寞无奈,曲意奉承,送上一只白羊狮子犬。郡丞抱在怀里爱抚把玩了一番,叹道:“你若是不听话,我也将你关入大牢之中。此刻我有些累了,你莫要再来惹我,自去玩耍嬉闹吧!”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狮子犬东张西望一番,径直往青衣藏匿的草丛奔来。青衣初时尚不在意,暗道:“我身体变化,气味也是淡却了许多,寻常的犬狗鼻嗅虽然灵敏,却不能探得我的所在。”待狮子犬渐渐走得近了,见其脖下挂着一个黄金铃铛,呈五角之状,却多不规则,不觉有些生疑。

        蓦然灵光一闪,暗叫不妙,忖道:“这是无刺五行栓,专司锁缚天下奇兽异鸟之用。如此观之,这小犬想必是不同寻常,否则何必要用它镇压掌控?”又见小犬足上隐约紫斑,竟似团团梅花一般的形状,禁不住唬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失声道:“不好,这是诸夭之野、鸾鸟自歌之地的魍欲鬼犬,能自由来往阴阳二地,却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见其口齿森森、垂涎不已,情急之下,拔足极力奔逃。

        那魍欲鬼犬果真是冲他而来,眼见得猎物移动,咆哮狂吠,竟是穷追不舍。众人耳目皆不如它,既然看不得追逐之物,只道不过是这一只小犬顽皮淘气罢了,也未曾察觉什么异常。

        青衣惊慌失措,一路奔跑到墙角之隅,眼见得魍欲鬼犬依旧追逐,眼看着四处无人,急中生智,将手中的戒指轻轻旋转,又恢复以往的真身。待魍欲鬼犬窜到跟前,青衣瞅准时机,更不迟疑,冲将上去抬腿就是利索的一脚,只踢得恶犬满地翻滚、呜咽呻吟不已。

        青衣喝道:“你快些滚开。”见其踌躇犹豫,竟似不肯离去,心中不觉恼怒,哼道:“你虽然是鬼犬一族,但是受了无刺五行栓的压制,比那寻常的凡间之物也强悍不得半分,莫非还要我临头一脚不成?”魍欲鬼犬识得人言,听青衣恐吓,又看他故作狰狞可怖之态,不禁也有了几分的畏惧,一时不敢纠缠,掉头便往院中跑去。

        青衣忖道:“鬼犬现于淳州,想必不远之处尚有阴鬼游魂的主人。它若是报信传讯,引了恶人回来,再要逃脱定然是比登天还难。”心中凛然,哪里还能怠慢,只是依旧还在郡丞府中,如此走动岂非正是张扬吆喝?于是还变作小人儿,穿堂越舍地探索,眼看着前面有一处屋舍,造型颇是迥异,与一般挑梁飞檐的建筑不同,心中顿生好奇。

        他来到此屋阶外,见房门紧紧闭户,两侧的门环相合,却是以一枚蟠龙锁严扣,暗道:“此锁有三个锁头,并非一般的蟠龙锁制,只是细细窥觑,为何这般眼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观看,啧啧称奇不已,讶然道:“这是新野的茅庐蟠龙锁,相传为诸葛孔明所授。此地与新野相隔万里不止,又为盆地的穷山恶水阻隔,不该懂得此锁的铸煅工艺才是?”

        他微微一笑,暗道:“此锁若无原配的钥匙,便极难开启。只是虽然如此,却并非它的奇妙玄机所在。”双手合十,喃喃道:“天地初生,本无门户,锁闭六合,有违乾坤。蟠龙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言罢,便听得嘎达一声,这茅庐蟠龙锁竟自个儿开了。青衣拍掌笑道:“果然是它不错,口诀也未曾有得丝毫的变化。”静气凝息地窥听了一阵,揣测得屋中无人,便偷偷钻将了进去。

        两侧墙壁之上,挂着金线银丝织绣而成的缎画,各以密微彩绒细细裱装,或人物,或山水,或以诗佐意,或画中含情,或是精心描绘,或是一笔神韵,尽皆是世上的极品、无二的绝华。

        青衣将戒指轻轻扭转,还复真身原体,只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不已,忖道:“不想这郡丞貌若女子,脾性无常变幻,却有得如此奇异珍贵的收藏。其中的一些风物若是以寻常纸笔构就,点毫泼墨,拖曳撇拽,倒也无甚玄妙,但倘若是作品的主人以轻针纤线小心地裁缝绣纳,这等手段、这等雅致,便足以称得上是巧夺天机、鬼斧神工了。”

        他又往前看去,见焚香鹤炉之后,袅袅青烟之间,有着一个好大的牌位,仔细窥看,上面书道“草头夕阳作手势,双火燎原左贤王,世人只道文乐好,不知丹青更无双”。

        青衣叹道:“后两句是说此人的画艺更胜其才笔音律,想来前面的十四个字正是姓名来历才对。只是此刻救人要紧,也不及在此穷思苦索。”默默将两句话记下,待背诵无误,便往牌位后面看去,却在背面贴着一幅颇为陈旧生黄的画像。

        里面一个戴着鹰头金箍的沧桑道士倚石而立,直而不僵,斜而不倒,如迎风抗逆,又似云息搀扶。其双足约莫与肩同宽,不丁不八,左右各有三片湛绿长叶、一朵浅红小花彼此呼应传情。道士袍袖极短,只能遮掩得半臂而已,一手呈拈花之状,暗含吉祥无恙,另一手却是悬空五指,不知所抓,不知所取。右上角两个不大不小的篆体,如黑色柳条编织而成,略一辨忖,却是“接引”二字。

        青衣暗道:“接引者,佛家以无上法力超度有缘体悟的大德大慧之人也,我看这画中的道人相貌不凡,非佛非魔,非仙非神,不似鬼魅魍魉,不同化外天魔,如何会是接引使者?相携超度,又能将他人接引到哪里去?”

        无意一瞥,见道人眼目流转,愕然一怔,再要定睛观看,哪里见得什么异常,不觉笑道:“这画师好手法,如此逼真,如此传神,却教观赏评鉴的客人如痴如醉、目眩迷离了。”

        见道人左肩之上停留着着一只苍蝇,也不知是真是假,振翅欲飞,叹道:“倘若果然是个活物,蹂躏糟蹋之下,极易伤了画卷的纸质,难以长久保存。不过它若是依旧风景,我横竖驱逐,却要贻笑大方了。”伸出手指轻轻掸拭,方要接触画面之时,竟听得有人哈哈笑道:“有缘之人,正要接引。”分明就是画中的道人说话。

        青衣大是骇然,惊道:“不好,落入妖物的陷阱之中了。”抽身欲退,却看得道人一声冷笑,悬空五指从画中探出,急如闪电,迅同奔雷,正捉住了青衣的手腕。青衣几乎就要哭将出来,道人摇头道:“莫要哭泣,莫要哀伤,接引传送,天地收放。”用力一拽,便将他收入了画中,又翻滚起一大片缭绕的云雾,灰白缠绵,哧哧不绝,屋内再也看不得半分的真切……。

        “独峰接踵幻成林,一水孤独映翠屏。竹楼小桥晾彩衣,枕月不醒到天明。”传言八仙之一的汉钟离升天之前,曾穷觅天下极至瑰丽的山水福地以为修仙求道之所,辗转无数里程,踏尽千万坎坷,终究在桂林一带得偿所愿。收日月之精华,积道义之功德,炼丹田之真气,纳还虚之清明,前后历时一百三十九年,容颜不改,青春常驻,为太上老君的青牛迎接,肉身成圣,位列天庭仙班籍贯。

        青衣被道人扯入画中,惊慌惶恐之下,一口气息不曾接上,顿时便晕厥了过去。待他悠悠醒来,却睡在了一张甚是简陋的木床之上,鞋袜尽皆被人除下,整整齐齐地收拾于一旁。

        青衣惊疑不定,四处打量张望,目光所及,尽是好一番秀美无比的雅致山水,再窥看自己的床外,由近及远,还有几百上千的床铺,层层叠叠,皆是露天而置。

        其中或人或空,长短不一,花色迥异,床形不同,虽然各自的位置因地势不同而稍嫌凌乱,但床铺的被褥枕头皆是折叠齐整妥当,如此一来,也未有太大的窝囊狼狈之感。江岸边上人潮汹涌,或是锄头,或是簸箕,俱是忙碌不停,只是江面之上无船无帆,安静甚然,相较之下,倒也显得几分落寞了。

        青衣看得这山水的姿态,与寻常的自然造化大是不同,似曾相识,又恍如旧梦,不觉愕然,思忖得半日,蓦然生出一念,不由惊道:“这里莫非是桂林山水么?那道人口口声声说要接引超度,却不入阴司,未进魔境,远避极乐,为何偏偏把我放逐到这万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来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后面传来一阵淅淅倏倏的脚步声响,虽闻得一丝匆匆之意,却无仓促踉跄之感,稍时动静平复,有人哈哈笑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有趣,年岁不过七八,却也识懂得不少的地理。只是这番猜测却是大大的错误了,那滇越桂林极远,尚有西南之外三十千里之遥,正是无望无闻,不见不企。

        这眼前的秀峰清河倘若强要与之相较,虽然也有得几分的相近形同、颇为神似混淆,但毕竟是不同的二物风物。你若要究其根底地盘问,其实此地不过就是极大之盆地边缘,是将我淳州一府数县、几十万百姓世代苑隔于此、横纵无数天堑的穷山恶水、结界一隅罢了。”

        青衣冷不防被人背面招呼,机伶伶一个寒颤,忙不迭地回头觑探,却见三步开外,昂然站立着一个浓眉大眼、体态颇为魁梧雄壮的中年大汉,一尺发束扎带粘附着些许的汗渍,袖口裤腿之上,不掩二分的泥星、八分的土迹。

        其人臂弯之间犹挎盛山收海的偌大竹篮,横为密篾,纵为粗箍,可见得编织之人的用心精细,里面又摆搭着一柄梨木黑铁的锄头,晃悠悠欲破土耕地,抖兮兮要犁石开荒,那刃锋之上尚粘有不少的草根末屑,更显锐利快劈的本事。

        青衣耳目甚是分明,听得汉子说道所谓“三十千里之遥”云云,心念一动,忖道:“我昨日与前日俱在翻阅这淳州府的地方史志书籍,记得在末卷‘制仪更迭大事记’一章中,曾见闻一则与此地的计算测衡相干的故事,说道数代以前,淳州上下尚有‘万’、‘百’的量度数列,本代郡侯执政四十年前,依旧不变。

        但四十年后,却陡然颁布莫明法令,严规酷律皆是禁止此二字的本来用度,悉数要以‘十千’和‘十十’取而代之,便是年号也由‘正训’换作了‘汉胡’。如此蹊跷,无比怪异,只是其中究竞有何原委,却不得知晓。”

        青衣举目四望,不觉叹道:“这般看来,这里果然还是淳州府的境域之内了?所幸逃得道人毒手,未曾轻易被接引出去。”他正胡思乱想、自我揣度,却看汉子撇下竹篮锄头,甩开袖子横竖拍打甩荡一番,去了泥土灰尘,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伸手将自己轻轻扶下床沿,就如同端台拿凳一般,一双小脚正合于布鞋之中。

        青衣颇为惊愕,暗道:“淳州府民风彪悍凶猛,是以才被天帝厌恶,放逐于这牢房盆地之中。虽然自暮夜入城以来,未曾上街亲眼见识考证,但却领教过其辖制之下、狉县乡人的厉害,蜂拥攀爬、掷石放炮,不然怎会逼得筝船狼狈逃窜,却撞上了天梯大树,从而生出这许多的是非?只是此人形象举止大异传闻,农夫装扮之下,不失道理和蔼,怪哉,怪哉!”

        大汉笑道:“一日不能挖掘得大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还家。露天而眠,床铺马虎不得。”于是挼起袖子,两手分扯散开的被褥套角,抖擞开条条褶皱,垒实铺叠,竟是四四方方、极其平整爽净,没有半分半毫的马虎。稍时看他双臂平展,努力伸却一个长长懒腰,似乎颇为惬意,笑叹道:“即便被郡丞大人看见,他也无话可说了。”

        青衣甚是不解,忖道:“难道郡丞也会时常过来探视么?挖掘大湖,果真是好大的一个工程,却不知有何用途?”见前面不远有一块青白银闪的巨石,石上刻有台阶,想必是攀爬得人渐渐多了,阶上竟残留着几个轻浮浅薄的足印,大笑不一,颇为真切。

        大汉笑道:“娃娃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好闹爱玩的?见得山石树木,俱是要攀爬得上面游完嬉闹一番的。你这小儿看似老成稳重,却也不该压抑稚齿岁月,苦苦遮掩自己的灵动秉性,此时不妨也放开胸怀,索性上去叹赏呐喊一通,其时自然别有风景、犹然快活。”青衣微微一笑,依言石阶而上,角度不同,高度更甚,正是“举目一往扫千里,呼吸犹刮百里风”了。

        却见西部河岸之上,竟似有着许多的披笠巨人,青衣大是诧异,搭将手篷踮足细看,不由莞尔,原来不过是寻常农家耕作汲水的踩踏撷风二用车罢了,只是扶栏之上未曾见人,风叶也被折叠拢收,想必还不曾使用。

        这无数的水车层层沿袭排开,如一字长蛇,环江成弧,真是无边无际,不能计数,颇为巍然壮观。所以水车之后,被挖掘着极大的一个洞穴,虽然尚显浅薄,那民伕立于其中,担土挑岩,无需竹梯木楼便能跳越上地,但目测其方圆广大,约莫十余里或是不止。

        大汉笑道:“我们淳州府民虽然有云有日、星月不缺,能果腹,得秋衣,但是不可与外界往来,终究还似盆中的夜郎、当车之螳螂一般,莫若自大狂妄,即是枉自菲薄。所幸郡丞大人睿智英明,道‘弱水灌江,你我无奈。倘若江水不复存在,这道天堑自然废弃,再无大用’。

        我等只要听从他的命令,齐心协力,群策合谋,将这再世之湖的伟业铸就成功,再用三千台水车日夜运作,不消十日,定然能够将江中的弱水汲移至湖穴之内。其时再来观看,便是一幅江道干涸、土地坚固的情景,就是不更人事的三岁幼童在上面跌撞行走,也断然不存溺毙之虞。”

        青衣惊道:“你是说三千台水车么?”略一沉吟,微微摇头叹道:“这法子虽然精妙,却不可取用。”

        见大汉愕然,又道:“弱水与一般的江河不同,部分水质常年是凝胶不化,莫说凡间的水车无法抽动,便是神魔法器,恐被弱胶污秽之气伤了灵性,也是不敢收纳裹合的。唯一做法,便是取来三味真火猛烈烘烧,去弊除垢,得到的反倒是玛瑙翡翠了。”

        大汉闻言,顿时唬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日醒觉过来,一拍脑袋,哈哈笑道:“郡丞大人上识天文、下通地理,见识阅历又岂是你们耄耋老翁、缺牙黄毛能够比将的?还是莫要在此杞人忧天,自降士气的好。”

        青衣奇道:“还有他人也说过与这一般的话么?”大汉颔首道:“昨日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自称商皓公,也说道我们徒然辛苦,终究还是不能脱难逃厄云云,结果被监事的工头气愤之下,轰赶到前面的叫好台去了。只是说来奇怪,他因口舌不祥而被众人嫌弃,却偏偏不肯离去,只在松柏之下结了一张绳床睡下,说道今日将会有人莫名到此寻他。

        呵呵!莫要看他已然是八十余岁的高龄,这身板委实强悍健康、结实固然,那绳床本是细藤串编而成,张开是床,稍缩成网,最是天下的凹陷锁缚之物,换作我等青壮,也未必能够撑将、挨挺得一宿,他却直到现在还在安睡不已,呼噜震天,想必还在做着什么好梦不成?”

        青衣灵光一闪,忖道:“他如何到得这里来了?便不怕郡丞孝廉举荐不得,一怒之下,差遣官兵强加捆绑征仕么?”

        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急问了老者的位置所在,跳下岩石,慌忙奔跑过去窥觑,正是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抛砖而不得引玉、杨起三人皆因其受劳受苦的大德大才商皓公是也,不觉叹道:“你如此逍遥,却不知城中有多少人替你遭罪落难。”

        商皓公眼目睁开,哈哈笑道:“你莫非是在责怪我未曾按期进得郡丞府中,舍己为人,自投罗网,作出一番佛家抛身喂虎、割肉饲鹰的慈悲作为么?去不得,却不得,老夫真要接了他孝廉举荐的帖子,你家兄姐三人依旧是难逃厄难、不能脱困的,尚且还要将我这一把老骨头搭陷了进去,岂非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青衣淡然道:“先生流落在外,隐匿在这弱水江畔,日息夜眠,难道便有什么鬼谋的法子,可以施行救援不成?”商皓公暗道:“你这娃娃神情无异,口舌却不肯留情,想必是心中对我匿遁荒野犹未释怀,颇有抱怨了?”却也不以为然,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攀着绳床,就是要艰难下地的模样。

        青衣看他手脚不甚利落,恐其跌伤有失,无奈之下,微微一声叹息,几步过去搀扶住他的胳膊,道:“你年岁老迈,为何要用这摇晃跌宕的绳床栖身?”商皓公扶须斜窥,见他眉头微蹙,不由暗暗夸赞,道:“老夫先你一步在此等候,正是有着一大一小的两桩买卖与你要与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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